小鱼儿双眼睁着,伏在白玉的小水池里。我看不到什么生气,仿佛它千万年就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悲,绝情绝爱,再无情绪给人看。
凉生的声音却颤抖了:“子谦,为兄来了。”
我惊诧莫名,这顾子谦居然转了转头去看凉生。
凉生单膝着地,伸出右手放到符咒中心的小水池里。他指上的血并不在水里氤氲开,滑鱼很熟悉的游上他的手腕,尔后细舌伸出,去舔凉生食指上残存的血液。
凉生并不阻他,反而叫那血流的更多,直到滑鱼再也喝不下。那顾子谦化成的滑鱼虽然小,血却饮的不少,凉生一下子去了那么多血,不免脸色苍白,连发都暗了下去,黑沉沉的。
我不忍的移开眼。
三百年,叫恩情束缚了三百年的凉生与在暗无天日的水底孤寂了三百年的顾子谦,不知道是谁可怜的更多些。
小鱼儿心满意足在水里游来游去,凉生的血液给了它活力与生命,它仿佛并不急躁,哪怕在水底三百年,哪怕现在是鱼身。
我说:“凉生,我今日又温习了数十次,想来没有问题。”
凉生教了我法子去引导体内的灵力,只有用他的血和我的灵力配合得当才能救回顾子谦,我当然不敢大意。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凉生笃定只有我的灵力才有用处,明明世上有那么多人神妖,我不过是连灵力都不会去引导的遗族而已。
凉生站起身来,手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把匕首。
我皱眉看过去,那把匕首黑气缭绕,显然不是什么正派的东西。偶尔黑气转到一旁,我能看到匕首上深深地血槽,这把匕首是为了什么目的铸造的不言而喻。
“你要做什么?”
凉生的指甲可以划开他的指尖,自然也能划开其他位置,没有必要再去拿一把匕首出来。
我眉心抽痛,凉生想要做什么?他先前说的要取他自己的血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含义?是否……会对他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
凉生是我离开招摇山后真真正正的第一位朋友,我是真正把他当朋友看待的。招摇山百年孤寂,我自然不会喜欢喧嚣,在人间界偶尔停留的几个小镇都是那样嘈杂,唯有他的凉生园给了我几日安宁。
凉生沉默寡言,却有诸多好处,我们相识不久,不知怎的却自有一份默契在,我不希望他有什么不妥。
至于顾子谦……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救他不是吗?
凉生不答我,只是垂眸看着那只在水里不断游动的小鱼儿,神色复杂。
我惊怒,喝道:“凉生!你不要犯糊涂!顾子谦若是真的把你当兄长看待怎么会忍心你为了他做什么傻事?!!”
他终于肯转眼看我,此时我们相隔不过一步远,我却觉得我与他的心思相差万里。这个被愧疚折磨的男人不像那些世俗里的妖怪,为了修炼无所不用其极。恩将仇报之事不仅是妖,人类做的还少吗?而他却为此苦等三百年,我不知该怎样去劝这个死心眼的男人,尤其是看到了他眼里的期望与解脱之后。
“莫离……”凉生淡淡开口:“记得吾教过你的。”
他举起那把匕首,尖端对准自己的心口。
我想的果然没错,救回顾子谦的法子是要凉生的心口之血。妖不同于人,人有灵魂,可以投胎转世,妖却不行。妖只有一世,全依心而存,别说是取心口的血出来了,哪怕心受了丁点伤害,妖就要灰飞烟灭了。
我心中苦涩,喃喃道:“凉生,不要……”
六章
“凉生,不要……”
我闭上眼,不忍心再往下看。
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一旦失去了生命,此前种种皆成虚妄,所有执念不过是空。
但,凉生,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是你,只能予你忠告,最终做出选择的只有你自己。既然你选择了要用你的生命来换回顾子谦的生命,我尊重你,也会按你的嘱托用灵力将你的血融入顾子谦体内,把他幻回人形。
“放手!”凉生怒喝。
咦?
我愕然睁眼,凉生的右手正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尖端离他的胸膛不到一指。
凉生繁复宽大的袖子稍稍下滑,露出小臂,他的小臂肌肉绷紧,显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刺这一匕首。我松了一口气,白久久果然是凉生的好友,在最要紧的关头现了身,也不枉我耗了灵力告知他这一件事。
白久久脸上一贯的笑再也挂不住,他脸色阴沉,像极了暴雨来临前晦涩的天空。他一手按住凉生的右臂,另一手掐诀定住了凉生。
我未曾想过他能定住凉生,我以为白久久只是一个不善术法的云妖,却没想到凉生竟然一定都不能动,就那样定在那里。
凉生目眦欲裂,简直就是一副恨透了白久久的样子。白久久终于低叹一声,问我:“莫离,你是遗族的最后一个族人,是吗?”
我点头。
“果然。”白久久再次叹气,“我就知道,凉生的心魔怕是永远无法消去了。”
我倒不觉着那是心魔,凉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若是为了报恩做这么许多也算是常情了。白久久道:“三百年来,若不是凉生每隔一段日子就用自己的血来为顾子谦续命,顾子谦一介人类,怎么能活三百年?要不是凉生消耗了太多在这个顾子谦身上,他又何至于在这样的地方逗留三百年?凉生太过重情,这是阻碍他修成神的唯一原因。”
成神?
我整了一整衣袖,不管是人是妖是仙,想要修成神都是极困难的事。我从古籍上看到过,百年三界有一个成神的都是罕见。
若是真的成了神,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凉生嘶哑道:“久久,别乱说,解了你的咒。”
白久久冷哼一声,不搭理他。
小鱼儿在白玉池子里游来游去,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这个本能成神的男人为了报他的恩德无法成神也不是他的罪过。
他们二人仍在僵持,我不愿意搅进这一滩浑水,幻了把椅子出来坐下。
这还是凉生教导我的灵力,凭空幻化出幻想中的东西出来。
我没见过什么精致的东西,所能想象到的也不过是凉生园中一把普普通通的木椅罢了。
凉生不死,那就够了,自然有白久久来阻着他。
若是有朝一日凉生真正成神,他可以做到三界所有的事,与天地同寿,他不愿意弃了这份恩德,自然有他的考量在。一旦成神,往日种种便如雾里看花,再也不像是自己了。
恩怨情仇皆成空,凉生会记得顾子谦记得白久久记得我,记得他以前记得的所有人所有事,却不会再去在乎。
他的心会变冷,无坚可摧。
那一日若是真的来了,恐怕他也不会去把顾子谦幻回人形。
白久久自嘲一笑,“凉生,我是欠你的啊。”
他用灵力把凉生摁到他幻化出来的……贵妃榻上坐下,我唇角抽搐,这是怎么一个爱好?一只云妖,还是雄性云妖,竟然会喜欢贵妃榻这样娘们兮兮的东西?
我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身下朴实无华的木椅,实在尴尬。
无论如何,我还未化出雌雄,现在也算是一半的女人,还没有一个雄性精致真的是赧颜。
白久久却没在意我在想些什么,只是抱臂绕着玉台走了两圈,阴沉笑道:“凉生,你说,我要不要毁了这尾鱼?只要它死了,你也就不必在这里受这些折磨了,早日去成神多好?这三百年,你那一日高兴过?为了一个人类,你耗了三百年,还不够?嗯?”
小鱼儿自然不理会他,径自在水里畅游。
我以为凉生会怒火滔天,没成想他只是低声道:“久久,你别这样。这是吾欠他的,定要还上。”
凉生知道白久久不会真正动手毁了顾子谦,哪怕是为了他呢?天上地下,他也只有白久久这一个能够较交托性命的朋友。
如果说他把顾子谦当弟弟一样看待,那么白久久就是他的知己。凉生对顾子谦总有几分感激几分愧疚,而对白久久便是纯粹的欣赏。白久久对外人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有对着他才会发怒,更是为了他才几百年来一直没有随着性子走遍河山,而是守在他不远处怕他有仇家寻来。他与白久久,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的知己。
白久久冷笑,说:“好啊!我替你还!”
凉生脸色一变,“说什么傻话?你又不是……”
白久久打断了他:“我记得几百年前你往我身体里引过你的血,如此我的血液和你的也还有点儿相似吧?”
凉生显然是记得的,此时面色更加不好看,低声道:“久久,吾暂且不取心口之血就是。”
白久久冷哼:“暂且?怕是等我走了你又会带着莫离来救他吧?”
凉生语塞,显然他心里边是这样想的。那日在凉生湖畔,若不是心虚,他也不会对白久久冷言冷语。
白久久隔空抓过凉生手里的匕首,对着心口比划两下,笑道:“我是云妖,该是没有血泪的,只是蒙你大恩得了你族之血,苟延残喘了这几百年。现如今,也是我该报答你大恩的时候了。”
我不禁唏嘘。
这环环相扣的,真不知道到了哪里才是个头。
只愿我将来不要欠谁的恩德,哪怕是死了也比这样日日受折磨好太多。
七章
我离开了凉生园。
白久久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本古籍,翻阅良久后,道,若是莫离灵力强大了,自然就可以只凭灵力来救回顾子谦。
凉生半信半疑,但自然不愿意再招惹白久久。
云妖本体孱弱,白久久那一匕首差点送他自己升了天,若不是凉生凭着强悍的妖力挣脱了白久久的咒语,这世上恐怕就真正少了一只云妖了。
我却觉得白久久不像是会为了一个不太相干的人类不要性命的妖。
当然我并没有多说,毕竟这与我不太相干。
许是三百年的愧疚已经折磨的凉生趋于麻木,他并没有多么失落。
凉生不知去求了哪位仙魔,很是欣悦的告诉我:“莫离,你三十年内定可以修出极高的灵力,那时便可以为子谦解咒了。”
他给了我很多珍器法宝,也不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何子谦。我心里想,他是怕我撑不到三十年就殒身了吧。
我当然全部收下了,管他是给谁,我不过凡身,能有法宝护身自然是好。
白久久赠了我一朵小如铜钱的云。
“莫离,我感谢你救了凉生一命。这云我用了百年才化出来,也算报你的恩了。”
白久久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可我看到了几分真诚。
他传给我了几道法诀,我才真真正正知道了这云的妙处在哪里。
凉生也算是好运,有这样的挚友在身边守护他。白久久虽然常笑,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什么良善的妖。这样的妖愿意真心待我,算是托了凉生的福。
我自然要走向我的远方了。
离了那山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用手触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心中喜悦。
自然是一切的法则,我感恩她的赐予。
青萝为我准备的衣裳此时刚好有了用武之地,一袭墨绿锦绸长袍,虽然不如汉服那样得我心意,可在这样的年代,行走在外还是低调些为好。不由笑了笑,青萝也算是个细心的妖了,还能看得出我不喜欢红色。
这次却到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城里,‘云上城’。
青萝为我准备了不少银元,甚至还有钱庄的银票。不知道凉生哪里来的钱,我该问问他的,毕竟我由招摇山带来的药材不是无穷的。
混混杂杂中,我听人说起了‘云上楼’,思忖着身上如今闲钱多得很,便叫了人力车前往。
这云上城着实不小,且物阜民丰,我在人力车上不动声色的打量,街上有人穿老式棉袍,也有人穿新式西装,街边店铺众多,食肆林立,老式裁缝铺与洋装定制铺比肩而立,有趣的很。
下了车,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咔哒清脆,我竟然有些喜欢。不由自嘲,难道是在招摇山里寂寞久了么?竟然这样向往如此声音。
这座城叫‘云上城’,这间酒楼叫‘云上楼’,我打量数眼,心中思忖,这云上楼该是什么人开的。
算了,这与我何干?我不过来用顿饭罢了。
这里的小二更显机灵,很是殷勤的来帮我提行李箱。
我在二楼靠窗子的地方坐下,远眺雪景。
大雪纷纷扬扬洒下,实在漂亮。可惜身边太喧嚣,总也安静不下来。
正想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楼下。
军装男子踏着风雪下车,黑色呢子大衣上落了雪花,军帽帽檐遮着他的脸,我看不清。
这个男人身上有凌厉的气息,穿过漫漫风雪我都可以感觉到。他好像察觉到我在看他,倏然抬起头来。我竟然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男人,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
凉生与白久久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且各有千秋,但是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都不及这个男人。
他并不英俊,五官甚至说不上精致,但整个人散发着凌厉、居高的气势。
他直直对上我的眼,目光深邃幽远,凌厉非常。
我勉强笑了笑。
他低头,径直走进云上楼。
我啜了口茶,他一定会到我的旁边来的。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