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爷,有人找您。”丫鬟怯生生的推开门。
郭坤头也不回:“谁?”
丫鬟咽了口口水:“是、是帅府的人。”
郭坤猛地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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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鑫咬牙道:“嘶——轻点!!!”
他抱怨道:“你行不行啊,不行赶紧给我找个军医,药还没上完我就疼死了。”
张铮开始往他手臂上缠绷带,眼也不抬道:“要不你自己来。”
所有军医都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伤员太多了,向奉天要的药还没运过来,不少重伤员连止痛针都打不了。
张金鑫上身赤裸,盘腿坐在床上,他身上也添了好几道疤,肌肉线条很明显,看起来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了。不过他终究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骨子里的娇气毫不收敛。
张铮叼着烟把绷带打了个结,张金鑫痛的连连抽气。
“……那个我说要还他十盒烟的小兵死了。”张金鑫忽然道。
张铮静待下文。
张金鑫自嘲的耸了耸肩,说:“你别笑我,我他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好受。说真的,我不怕死,但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丢了性命,真他妈不好受。”
他和张铮同岁,除了张铮曾在德国待了两年,两人的人生几乎是一样的,一起进讲武堂,一起到卫队旅,一起剿匪一起和日本人打仗,一起……看着手下兄弟沙场殒命。
张铮沉默地递给他一支烟,两人肩并肩坐在简陋的床上,一起吞云吐雾。
半晌,张铮道:“仗总有打完的一天。”
张金鑫道:“我不是不乐意打仗,”
张铮点头:“我明白。”
两人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不大的房间很快烟雾缭绕,侯骁进来的时候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我还以为失火了!”
张金鑫哈哈一笑:“来一根儿?”
侯骁烟瘾不大,他接过张金鑫递来的烟,在二人对面坐下。
“损失很大,将近两万弟兄阵亡。俘虏日军一千多,其中有两个少校。”侯骁没说的是,本来战俘不会只有区区一千人,但张铮斩首三千俘虏的事已在日军中传开,最后关头不少日军饮弹自尽。
这次日军大张旗鼓气势汹汹来,和杀俘事件也有很大关系。
张铮嗯了一声。
张金鑫道:“这回也够他们受的了。铮儿,我要回奉天一趟,好好歇歇。”
他不说张铮也这么想,将来一段时期内,日本在东北战场上不足为惧。士兵们都到了极限,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休息,而且他也需要补充兵源。
“你带兵回奉天,我和侯骁带几个警卫去京城。”
张金鑫不解:“去京城干什么?那儿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乱的很。”
侯骁道:“我也想回奉天一趟,见见朋友。”
张铮淡淡瞥他一眼,说:“你是我的副官,我去哪你就得去哪。”
张金鑫奇怪的看他和侯骁,不过没问出口,只道:“铮儿?”
“老帅让我去谈一件事。”
张金鑫懒懒道:“咱们可刚把命捡回来,你爸也真是的。”
侯骁:“铮儿,我怎么觉得你不愿意让我回奉天?”
张铮不动声色:“嗯?”
侯骁道:“上次你回去动手术,我本来应该跟着的,但你硬是没让我一起回去。而且咱们都知道我的身份有些场合不适合出现,以前你也很注意,但这次却让我和你一起去京城。”
张金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铮会这么做,但默契早已养成,他察觉到张铮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而插科打诨道:“张铮肯定有他的想法,说不定你的什么亲戚正好也在那边所以他想让你去见一见呢,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想那么多,难道张铮还能害你不成?”
侯骁按灭烟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奇怪。”
侯骁离开,张金鑫凑到张铮旁边,“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铮推开他,不耐道:“和你没关系。”
张金鑫不以为意,说:“成天不是打仗就是睡觉,一点儿乐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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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来附在张义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义山精神一振,回头问:“真的?”
喜来点头。
张义山挥挥手:“你们接着谈,我待会儿回来。”
他大步离开,喜来紧紧跟在他身后,众人习以为常,没有因为张义山的离开而停下。
张义山脚下生风,边问:“他看见那辆车开到哪去了没?”
喜来:“他说半路上觉得对方看见他了,就没继续跟。”
回到帅府,张睿正在议事厅门口,抬起小脸看着张义山。
张义山拧起眉毛:“怎么不去上课?”
张义山平时不插手这两个孩子的教育,但有一条,该干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得去干什么,不能偷懒。
“把青禾救回来。”张睿说。
喜来小心瞅了眼张义山的脸色,连忙抱起张睿,嘴里哄道:“睿睿放心,喜来叔保证一定把青禾带回家,明天你就能见着他了,好不好?”
张睿任他抱着,但眼睛还是看着张义山,“我告诉爸爸了。”
喜来抖了一下。
张义山挥手:“滚滚滚!”
小王八蛋!
喜来连忙抱着小少爷往内院跑,“睿睿,老帅不是吩咐过谁都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你爸吗?他在战场上,知道了会分心的。”
张睿:“仗打完了,他赢了。爷爷不喜欢青禾,他不会真的去救青禾。”
喜来心中一惊,步子也慢了下来,“睿睿,青禾是老帅的干儿子,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青禾?你别多想啊。没人想让青禾出事,大家都想救他回来。”
他早知道睿睿早熟,却没想到他居然把大人的心思看的这么透……尤其这个人还是张义山。
张睿垂着睫毛,静静道:“爷爷会告诉爸爸他尽了全力,你们所有人都会为他做证人。”
喜来觉得自己怀里抱的不是一个孩子。
张睿漆黑的眼睛看向他:“喜来叔,爸爸和青禾是夫妻,对吗?”
喜来支支吾吾好大一会儿,“哎呀”叫了一声,说:“我还得回老帅那儿,睿睿你先去找奶奶好不好?”
张睿点头,然后说:“不要听爷爷的,一定要把青禾救回来,不然我会让你后悔。”
他迈着不长的腿走了。
喜来看着他的背影,着实愣了一会儿。
“我”?
张铮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少奶奶看起来也不是心思太深的人,这个孩子到底像谁?
喜来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第103章
战争永远不会影响青楼妓馆的生意。
二爷一条腿架在包着软垫的圆凳上,懒洋洋啜了口酒,一个温软的男孩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为他揉捏。
“爷,这劲儿合适吗?”柳柳讨好的抬起脸看他。
二爷点点下巴,男孩儿开心的笑起来,又埋头为他揉腿。
二爷一边喝酒一边打量小倌儿,他十七八岁,脸蛋儿水嫩,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像只小狗儿,很机灵,一句让他不高兴的话都没说……二爷动了给他赎身的念头。
机灵会看眼色的人不多,这个男孩儿绝对是其中一个。
奉天南风不盛,倌馆不多,年轻时候二爷可看不上这样儿的地方,如今年纪大了,讲究没从前那么多,连喝的酒里掺了水也不想计较。
柳柳不是头牌也不是雏儿,接过几回客,不温不火,二爷喜欢的是他眉眼间的灵动和脸上的乖顺。倘若过去的酒肉朋友们见他徐焉述点“此等货色”,定然哈哈大笑,当作酒后谈资。
二爷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雅间外忽然喧闹起来。
男孩儿小心翼翼去看客人脸色,他出来做事时间不长,不过打小一个人讨生活早学会分辨旁人秉性脾气。这位徐爷看起来秀气文雅,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像个有学问的人,但男孩儿觉得他的戾气藏在身体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来吓人一跳。
徐爷总是白天来,白天倌馆也开,但客人远没有晚上那么多,更安静,这会儿西洋钟上的时间才十一点,嬷嬷怎么就这么大动静。
“爷,我去看看?”
外边喧闹声越来越大,嬷嬷拔高的叫声刺耳非常,柳柳凭直觉意识到徐爷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吵闹,他极怕这位动怒,主动请缨。
二爷眉梢微动,慢悠悠将脚放了下来,说:“我也去。”
倌馆不大,只有矮矮两层,从外表看决看不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地方居然会是倌馆。馆中没什么装饰,因而二爷在走廊居高临下望去,便能看见厅中一切。
柳柳小声道:“爷,咱们回吧?”
他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当兵的。
世道太乱,连老百姓都对这些兵勇敬而远之,何况是他?
二爷从鼻子里发出一个不重的音,柳柳便识相的闭了嘴。他安分的看着嬷嬷殷勤招待几位军爷,不禁想等他们走了嬷嬷又要唱戏一样抱怨叫苦了。她不敢收军爷们的钱,只能从他们身上补回去。
柳柳嘴里发苦。
军爷中最高大的那个好像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脸上神色显得拘谨,他旁边的人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促狭地撞了撞他的肩膀——柳柳遗憾这会儿自己有客在,否则他愿意去伺候他。
来倌馆的客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长相人品更是让人大开眼界,柳柳不止喜欢这位高大军爷的外相,喜欢他眉宇间的正气,更相中他的拘谨。拘谨往往意味着他更长情,柳柳不禁想若他能成为自己的常客,那么他的生活会多一份保障。
柳柳的眼睛很尖,他能看出今天来的这几位和那种在军队中处于底层的小兵不一样,他们的军装常服更笔挺,举止中有着底层出身的人可能永远都学不会的洒脱和从容。
嬷嬷把所有还空着的小倌儿都叫到了他们面前。
柳柳好奇那个大个子会怎么选。
百灵和丹雀都在,他们两个是店里的红牌。
百灵不止三十岁,常理来说这么大年龄的相公不该再出现在这儿,他脸上总是挂着抹苍白的笑,身体薄的像是木板,哪怕是最常来找他的客人也没能捂热他的心。很多人点他是为了折磨他,想看看他那张死人一样的脸上能有多少表情。柳柳曾经帮他解过绑的过于结实的绳子,那位客人留下了满室狼藉和只剩半条命的百灵,柳柳以为他会哭,也打好了安慰他的腹稿,但那腹稿最终没能用上。
丹雀更丰满,他的眼神和动作都十分轻浮,挂在口头上的话是当了婊子还立什么牌坊,也只有他敢和嬷嬷闹。柳柳暗中敬服他,觉得这样一个认为将来定然会成为这家馆子或另外一家的老板。
柳柳看着和大个子勾肩搭背的男人往前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先选,而众人起哄,大个子的脸红了起来。
柳柳偏过脸看一眼徐爷,徐爷淡淡的望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出不高明的戏。他本来能大致揣测出这位客人的心思,这会儿全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爷?”
二爷用食指在嘴唇前比划了一下。
柳柳立刻噤声。
他回过头,大个子已经选了百灵,百灵神情寡淡的站在他身边,不顾嬷嬷递来的一个又一个眼色。
嬷嬷带着他们往这儿来了。
他们在二层走廊靠木梯不远处,嬷嬷一定要带他们去右边最大的那间房,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动的话这些人就会擦着他们的后背走过去。柳柳不知道徐爷想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又去看他脸色。
他仍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笑闹声离得越来越近,军靴踏在木梯上的笃笃声很响,柳柳不知道这些人在战场听到的炮声枪声有没有这么响。
嬷嬷的尖声讨好在柳柳充耳不闻,他听见大个子的声音。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旁边人立时道:“知道知道,下午你要回去看你爸。相信我,在这儿睡一觉保管你爸看见你的时候都认不出这个神采奕奕的男人是他儿子!”
大个子苦笑一声。
柳柳敏锐察觉,徐爷的手攥紧了酒杯。
大个子:“……爸?”
众人噤声。
身经百战的老鸨看看徐爷,又看看军爷,脸上硬是挤出来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笑:“这、这可真巧啊。”
二爷缓缓转过脸,徐朗从未见过他那样冰冷的目光,像是谴责又像是失望。这目光只是短短一瞬,二爷把酒盅放在呆在旁边的柳柳手中,一言不发下楼。
徐朗愣在原地。
一个兵挠挠头:“这算怎么一回事!”
另一个道:“没想到……咳,伯父居然这么年轻。”
百灵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眼眸,此刻其中闪过一道微光。
侯骁:“徐朗,我看你还是先跟着伯父回去吧,这儿什么时候都能来,最要紧的是别惹伯父生气……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他居然也来这种地方。”
徐朗这时才回身,高大的身板晃了晃才追了出去。
兵们面面相觑。
徐朗跑的很快,而二爷的步伐不急不缓,徐朗很快追上了他。但徐朗不敢叫他,更不敢开口说话,他对不高兴的爹很陌生。二爷不是一个容易动肝火的人,他总是懒洋洋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很少有什么事儿能入他的眼,更遑论让他的情绪大起大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