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漱完,换了一身低调些的衣裳,长发在帽子和围巾的遮掩下不再那么显眼。
王永泽见他穿上大衣,犹豫一下,问:“您……要出去吗?”
青禾点了点头,“不行?”
“当然不是,”王永泽说:“只是您不能一个人出去,这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界,怕不安全。”他补充道:“不过您放心,我们会远远跟着,不会打扰您。”
西开教堂。
青禾双手收在大衣的口袋里,远远望着看庄严而漂亮的建筑,一呼一吸之间,白雾在眼前散开。
“真巧,”一道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果不是昨天在起士林见过,我会以为你是一位天使。”
他顿了顿,又笑着说:“不过,在我心里,你比天使还要美好。”
青禾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一步,说:“昨天的事,很抱歉。”
宋胤哲说:“你叫……青禾,对吧?”
青禾睁大眼睛。
宋胤哲看着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你是玉玲珑玉先生的徒弟,对不对?当年祖父寿诞,家父请了玉先生到府里唱戏,那时候你十岁吧?我还闹着说要娶你作媳妇儿,被母亲好一通笑。”
青禾偏着头,想了想,不好意思的抿唇笑起来:“我记得的,师傅说,要是我是个女孩儿他就把我送给你们家了。”
玉先生当年真心疼爱这个徒弟,戏子终究是下九流,能够做大户人家的丫头比这好太多,但青禾生得再秀气,终究是个男孩儿,不是女孩儿。
“真可惜,如果你是女孩儿,这会儿说不定……”宋胤哲摸了摸他耳朵旁边的头发,另起话头道:“我后来被父亲送到日本留学,才回来不久。我还去戏班子找过你,可惜玉先生说你走了两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青禾红了眼眶。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师傅,不是不想师兄师弟们,但他更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向大少提回来看看的要求。
宋胤哲叹了口气:“昨天一时没认出来,你居然就是我心心念念想了好几年的青禾弟弟,是我不好。那个男人……就是买了你的卖身契的人吗?”
见青禾低着头不说话,宋胤哲也不追问,而是道:“你想不想去看看玉先生?你走之后,他出了点事,情况不大好。”
亲眼见到之后,青禾才知道,师傅的情况用“不大好”来形容都委婉了。
玉玲珑靠坐在床头,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你是,小青禾?”
青禾慌乱的握住他的手,房中厚重的药味儿让他感到害怕,而师傅沙哑的嗓音更是让这种恐慌不断扩散:“师父,是我。徒儿不孝,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看您。”
玉先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咱们生在乱世,又是这样的身份,哪儿能那么自在,说来看我就能看?”
他咳嗽几声,摆摆手没有接青禾递过来的水,而是上下打量他一遍,喟叹道:“当年,几个徒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但今天看来,你不再练功了,是吧?”
青禾羞愧的低下头。
玉先生反而笑了:“没什么,你本来不是自愿入这行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猛地推开门,粗声粗气道:“说完了没?该喝药了。”
“师父?”
玉先生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作者有话说】:天津起士林大饭店始建于1901年。由德国人阿尔伯特·起士林以自己的名字创办,至今已有百年历史,驰名中外,声誉显赫。天主教西开总堂(St Joseph's Cathedral Church)又称西开教堂,位于天津和平区滨江道独山路,坐西南朝东北。1916年由法国传教士杜保禄(Paul-Marie Dumond,1864~1944)主持修建。
第21章
从玉先生住的小四合院出来,青禾的心情很低落。
宋胤哲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青禾,你也别太担心了,玉先生身边不是还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用人伺候着么?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青禾点点头,“宋公子,谢谢你。没想到只是两年时间,师父就经历了这么多。我作为他的徒弟,非但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回来看看他,真是无地自容。”
宋胤哲心中一荡。
要说皮相好看的人就是吃香,这个小时候粉雕玉琢的青禾弟弟,长大之后居然更加好看,身上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这么一句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宋少爷压根儿不稀得听,但他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和他接触的时间越长,宋胤哲越觉得自己心里痒痒。
“那你这回回天津,往后还走吗?”
青禾道:“我只在这儿待半个月,半个月后就要回去了。”
宋胤哲看着他的脸色,“是因为昨天我见过的那个男人吗?青禾,我不该问,但我看他不像是个脾气好的人。我很担心你,怕你过得不好,受委屈,被欺负。”
不等青禾回答,他扣紧青禾的肩膀,神色有些激动:“青禾,你不要怕,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弟弟看,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也担心你过得好不好,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和哥说,哥一定竭尽所能帮你。”
青禾不习惯的推开他的手,摇头道:“宋公子,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你能想着我我很感激,但我真的不需要你的帮助。”
宋胤哲看起来有些失望:“青禾,是我回来的太晚了。”
青禾觉得很别扭,宋胤哲认定他在张铮身边一定是水深火热。但事实并非如此,最初他的确不是心甘情愿离开天津,后来却很庆幸,偏偏是在他登台的那天张铮去了戏院,又看中了他。
宋胤哲很快打起精神,说:“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青禾,咱们能再遇见是缘分,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明天,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吃顿饭。——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的殷切让青禾无法拒绝,即便知道大少一定会不高兴。
何况回天津没几天就能遇到儿时的认识的人,青禾心里也是高兴的。
“好。”
宋胤哲亲自送他回去。
青禾头一回坐有轨电车,紧张又高兴。
看见他脸上的笑,宋胤哲的心又开始痒起来。
下了电车,宋胤哲笑得像是真正的大哥哥一样,说:“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咱们多年不见,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青禾应了一声,礼貌的和他道了别。
宋胤哲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一个老妈子探出身将门关上。
第22章
出乎青禾预料的是,张铮并未因宋胤哲的事大动肝火。
听到他说明天要会一位朋友,张铮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接着翻报纸。
“大少……我能不能……”
张铮阖上报纸,张开手示意他坐过来,问道:“怎么了?”
青禾赧然道:“您还记得我的师父吗?玉先生,他情况不大好,我想,能不能……”
他说不出口。
张铮明白过来:“等会儿我吩咐王永泽,你需要多少直接从他那儿拿。”
他顿了顿,揽住青禾的腰,把他抱在怀里,说:“往后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我事儿多,总有顾不全的时候。”
青禾点了点头。
“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来历,这两年你和这边的人也没联系过,又长大了,他倒好记性,还能认出来你。”
张铮问得不动声色。
青禾有些开心的笑了笑:“说起来,我们已经六年没有见过了。我十岁的时候,师傅还常登台,有一天他带我去宋府,是宋老太爷的寿宴。我在后面等着师傅,宋少爷悄悄溜了过去,和我说了会儿话,塞给我好多块糖,还让我喊他哥哥。宋夫人对我也很好,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块银元。”
张铮挑了下眉毛:“这么长时间以前的事,他记得还真清楚。”
“是啊,要不是他说起来我都要忘了。”
青禾软软道:“大少,我还以为您会不高兴呢。”
“嗯?”
“您不是不喜欢我和外人来往吗?”
张铮拍了拍他的脸蛋儿,说:“我是不喜欢,但你又不是小猫小狗,我总不能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和人来往吧。”
青禾闻言,眼睛都弯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在你心里,我和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呢。”
“瞎说!”张铮作势狠狠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你见过我对猫这么好还是狗这么好过?小没良心的!”
青禾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小声的笑。
第二天,张铮仍然很忙。
这半个月他的日程很紧,本打算腾出一天陪青禾去戏园子里看看,但既然青禾已然见过了玉玲珑,也和曾经的“朋友”约好一起玩儿,他也就不必再分出心思。
青禾趿拉着拖鞋给张铮打领带,闭上眼睛让他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乖乖道:“大少,您放心,我不会乱跑的,晚上也会早点回来。”
张铮有些复杂的看着他,在东北,这小禾苗儿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欢快过。
“嗯。”
宋胤哲早早就等在公馆外,不过是在青禾看不到的角落。
他看着在起士林见到的那个男人在上车前抬着青禾的下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看着青禾一点儿都不抗拒的抱了一下那个男人,在好几个保镖面前。
和宋胤哲约好的时间是九点钟,青禾八点五十分出门,诧异的发现宋胤哲已经在门外等他。
青禾和宋胤哲到的时候,玉玲珑在院子里晒太阳,而那个看起来颇有几分匪气的“用人”则正在劈木柴。
青禾对他并不是全无印象,去奉天之前,他在师傅身边见过这个人好几次。
“嗯?怎么又来了?”
玉玲珑有些诧异。
青禾拿出一个钱袋,轻声道:“师傅,您把我养大,还教我唱戏,青禾无以为报,这些,聊表心意,只求您不嫌弃。”
玉玲珑接过,颠了颠。说:“这得有一百块吧?看来他对你不错。”
玉先生是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眼睛尖得很,只看几眼就知道青禾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值钱的玩意儿。而短短一天,青禾就能拿出来这么一笔钱,可想而知,他如今境况很不错。
青禾脸发热,“师傅,您别笑话我了。”
玉玲珑拉过他的手,把钱袋放在他手上,“小青禾,师傅知道你孝顺,但用不着。我养你,教你,是希望你能在戏台子上给我争脸,哪成想才登台唱了一天,你人就没影了。”
他顿了顿,冷声道:“师傅最后教你一个道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你把自己当成金丝雀儿,往后落魄了就不要怪旁人。”
第23章
宋胤哲很敏锐的察觉了青禾的郁郁寡欢。
“是……玉先生怎么了吗?”他等在外面,没有进去。
青禾摇头:“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这一天不管宋胤哲如何哄他开心,青禾也只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并没有几分真心的意味。
傍晚,宋胤哲本打算请他在一间很有名气的馆子一起吃晚饭,青禾婉拒道:“我要早点回去,抱歉。”
宋胤哲只能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没关系。
青禾回去的时候,张铮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沙发旁边,跪在一边将毯子拉过来。
不料张铮一下子睁开眼,“回来了?”
青禾点点头,说:“您怎么在这儿睡了?万一感冒怎么办。很累吗?不然先回楼上睡一会儿。”
张铮坐起来,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在外面玩儿的开心吗,嗯?乐不思蜀了吧。”
青禾还保持着跪姿,看起来就像是他跪在张铮身前一样,他心里觉得别扭,但又不敢起来,只好就势将手搭在张铮腿上,软声道:“我去看了看师傅,他教训了我一通,说我把吃饭的本事都给扔了。大少,我很难过。”
他鲜少和张铮说自己的心情想法,更遑论这样的撒娇,张铮心中隐隐的火气被压了下去,他松开手,拍了拍青禾的脸,说:“起来。”
青禾乖顺的坐到他腿上。
公馆中的用人们见怪不怪,悄悄走开,
“你用不着什么吃饭的本事,有爷就够了。”
张铮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蛋儿,将他的头发拨到后面,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青禾是一个几乎没有朋友的人,勉强能算得上的也就是语言学校里的同学蒲光俊,宋胤哲对他十分热情,让青禾也不得不将他当作一位朋友来对待。
在奉天的时候,青禾用不到钱,唯一一回想要用自己攒下来的奖学金给张铮买份礼物,最后还成了一场空。
不过在这儿,张铮开始意识到他的小禾苗儿也是需要花钱的。
宋胤哲带青禾去喝咖啡。
青禾啜了一口,放下杯子:“我……喝不惯。”
大帅夫人喜欢尝试新玩意儿,偶尔也会拉着他去喝,但比起来,青禾还是喜欢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喝的甜牛奶。
宋胤哲谈起许多在日本留学时候的趣事,青禾听得津津有味。
语言学校里也不是没有人留洋,张大帅亲自嘱咐教育部部长,说不许让任何一个学生因为贫困而无学可上,去哪个国家学习,都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今年日元升值,他还让张铮发电报,责令负责人多拨款子给公费在外求学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