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打烂的泥坑,一蓬蓬半人高的剑草丛,家门口撑开的防雨塑料篷布。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甚至看不出任何的脚印和踪迹。
阮奕在哪里
雨太大,世界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陆炳辰突然像是回到了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转开门锁,但是屋里空空荡荡,没有阮奕那之后,无论他怎么苦求,怎么寻找,都再也没有阮奕了。
心肺寸寸撕裂,他疼得大吼“阮奕”
没有回音,连吼声都被湍急的雨水淹没。
陆炳辰转过身,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检查桥面断口。
他在一根凸起的铁钉上看到了一根细丝,深蓝色,微微闪着光,像衣服的勾丝。
他的心重重一沉阮奕今天就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裤子。
断口下,吸饱了雨水的长河涨成平常的几倍,水流横冲直撞,应和着天上轰隆隆的雷声。
陆炳辰纵身一跃。
树林漆黑,雨水被一层一层各式各样的叶子挡掉,等快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基本剩不了多少了。夜风卷过,叶尖一低,扑哒落下一串水珠。
阮奕抖掉落在睫毛上的雨珠“你就这么跳下来了”
“嗯。”陆炳辰拉住他,走到前面,掰下一片宽大的叶子,用茎绕在木棍上,举起来拨开头顶的树叶。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如雨洒落。等阮奕再过去的时候,干干净净,一点水都不滴了。
阮奕抿住嘴唇。
半晌,他说“我会游泳。”
“我知道。”
“这儿虽然是冬天,但这两天温度都在二十度以上,水一点都不冷。”
“我知道。”
阮奕的心忽然泛起了说不清的酸痛,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他的手心都麻了。他看着陆炳辰小臂上被石头擦出来的一大片血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都知道,那你跳下去干什么”
陆炳辰走在前面“跳下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么,我找到你;要么”
“要么什么”
陆炳辰突然站住了,回过头。
漆黑的夜色里,他那双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定在阮奕身上。像是有无数浓烈呼啸的情感想要冲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地压抑了下去。
他轻轻开口“要么,我陪着你一起下去。”
说罢,转过身,继续一边走一边扫开头顶的积雨。
阮奕怔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陆炳辰“你说什么”
陆炳辰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在山间嶙峋的石头上尽量找好下脚的地方,带着阮奕走了不久,找到一个能避风休息的洞窟,又捡了点干的树叶木杈,拢成一小堆,点燃了。
阮奕知道,陆炳辰受过野外生存的专业训练,就算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电子通讯设备,从这个树林走出去也不是难事。他本来以为陆炳辰会带着他直接出去,没想到陆炳辰会在这里歇下来。
但是这样也好,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在暴雨和河水里湿透了,虽然拧干了再穿,还是湿漉漉地贴着皮肤。要真是阳城那种冬天,他估计走两步人就僵了。这里虽然温度高点,但夜里还是冷,尤其是风一吹过,透心的凉意。
阮奕靠近火堆,等衣服慢慢边干。
天光缓缓由暗转明,隐约响起几声鸟鸣。
火苗渐熄,陆炳辰用脚踩灭了最后的一点火星。
他指着外面给阮奕看“那边有条小路,应该是下面村子上山踩出来的。马上天就亮了,顺着它往下走,很快就能遇到人了。到时候借个电话,让邱弘宇来接你。应该不会耽误你们下午的火车。”
阮奕皱眉“你不跟我一起”
陆炳辰身上有手机,想联系人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陆炳辰没回答,却说起另一件事“这次的事情,不止是梁郁,陆家应该也有人插手。”
阮奕皱了皱眉“为什么”
梁郁找他的麻烦,阮奕习以为常了,但陆家是为什么会扯进来
“你也说过,陆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我好的。”陆炳辰淡淡一笑“也有很多人希望我犯错,最好是什么大错。虽然我哥遮掩了我们之间的事,应该还是没遮住。”
“本来也遮不住。”他说,“那些人不敢动我,就想动你。他们知道我在意你,所以想办法让你出事,然后等着我发疯。好在他们这次应该只是想试探,没有下狠手。”
他眼里转过一丝寒光,看向阮奕的时候,眼底乍然又浮起温柔。
“上辈子,为了把我爸手上那群人收拾服帖,我花了三年。”陆炳辰叹道,“太长了。”
太长了。这三年里随时都有变数,他不能让阮奕承受这个风险。而且这一次,那些人应该已经试探出阮奕在他心里的深浅,之后的动作肯定会变本加厉。
他心里翻涌着剥皮拆骨的戾气,平静地弯了弯唇。
阮奕下意识感觉到不对“你想干什么”
陆炳辰站起来,趁机抱住阮奕,在他湿冷的耳垂上轻轻啄了一下。
明明被河水浸得有些咸涩,他却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心里都泛起了柔软的暖意。
“陆炳辰”阮奕伸手想抓住他,陆炳辰却用更快的速度推开他,从石壁向下跳,接连用几块石头垫脚,终于落在了堆满石子的浅滩上。
长年严苛的野外训练,常人要花十几分钟才能战战兢兢爬下来的高度,他转眼就完成了。
他和阮奕拉开了将近六米的落差。
阮奕站在崖口,眼睁睁地看见陆炳辰背对着他走到河边,拿起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手臂。
这样的距离,他应该什么都听不见,但是那一刻,风声都止息,万籁俱寂里,仿佛这世上一切的声响都像退潮的海水从他的所及之处离开,只有极其清晰的一声
擦咔。
穿透了他的耳膜。
阮奕僵住了,目眦欲裂,脑子一片空,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这一声,细小的,擦咔。
他看见陆炳辰的手臂以一种可怕角度折了下来。
“陆炳辰你在干什么”阮奕连滚带爬折腾过去,根本不敢碰他的胳膊,浑身的血液急速往脑子上冲,抖着手要拿陆炳辰的电话。
陆炳辰却用他完好的那只手飞速从兜里摸出手机,手一松,手机掉下去,他的一只脚踩上屏幕,顺势往背后的岩石壁一碾。
手机被挤成废铁。
阮奕浑身僵硬,直直地盯着陆炳辰。
如果有用,他一定会把陆炳辰按在地上抽,只要能把这个混账东西打清醒了。但是他看着陆炳辰那条折断的手臂,看着他身上的擦伤和苍白的脸色,怎么都抬不起手。
陆炳辰也低头回望着他。
刚从水里找到阮奕的时候,他眼里爬满了赤红的血丝,但是这一刻,他半截胳膊软绵绵地垂着,眼神却找不出一点波动,只有深得让人心底发颤的温柔。
阮奕哑声说“陆炳辰,你疯了啊。”
“一条胳膊而已,不算什么。”陆炳辰像是全然不在意,脸上还带着轻笑,“凭这个,我能废了所有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就算是我爸的左膀右臂,他也护不住了。”
阮奕抿了抿嘴唇“我不需要”
“我需要。”
陆炳辰含着笑,牙齿却咬得死紧“我需要。”
第71章
下午坐上火车的时候,童彤接了杯热水,又用水杯里的凉水兑成刚好能入口的温度,递给阮奕。阮奕就着水喝下药,闭上眼靠在窗口,隔绝了周围关切的眼神。
陆炳辰没有跟他一起。
阮奕眼前不断地闪现着陆炳辰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种温柔又坚决的眼神,像一把牛毛针揉进他的眼眶里,那种滋味简直要命。
阮奕大概能猜到陆炳辰是想干什么。
如果这个事只牵扯到他,陆炳辰是没法做出太大的文章的。在那个圈子里,任性和狠戾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都不算坏事,但是要为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发狠犯倔,那就太不懂事了。一个连主次轻重都分不清,还一味由着性子胡来的人,怎么可能让人放心把家族交到他手上。
陆炳辰的爸爸当年就是在这上面栽的跟头。
但是,如果伤的是陆炳辰,在那些人的眼里,这件事就完全是另一个量级了。
阮奕闭着眼,听见童彤小声问“陆炳辰没事吧”
“应该没事,搜救队不是进山了吗,也说找到人了,安全的。”
“幸好我们报警早,虽然这个小村子挺偏僻,但是搜救队来的还真快啊”
阮奕却知道,搜救队跟报警没什么关系。
那个领头的人他上辈子见过,是陆炳辰的一个心腹。
陆炳辰出事,他们这些跟陆炳辰一起的人怎么说也应该被分开询问,但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做,连句话都没多说。阮奕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在陆炳辰手下的人心里,是打死都不能碰的角色,还以为是那个心腹提前跟陆炳辰通过气,所以不想跟他们装模作样地浪费时间。
毕竟,陆炳辰的手机上装着各种特殊程序,用来应对他可能遇到的情况。比如说在被暴力破坏的时候可以发出特定信号联络外界。
他那个心腹既然能收到信号一大早就带着搜救队来救人,提前通个气也不是不可能。
阮奕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他对琢磨这些没什么兴趣,但想着这些东西,就好像把一团乱糟糟的茅草铺在脑子里,可以盖掉一些更深刻的画面。
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把它们忘掉了。
回到阳城,马上就是小年。阮奕每年春节都是在二姑家过的,今年也不例外。
二姑父因为之前那件事,面对他的时候态度总有些不自然。阮奕感觉二姑其实也没有真的放下这个疙瘩,虽然在一桌吃饭的时候还是说说笑笑,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腊月二十九,二姑和二姑父在家里做大扫除。
阮奕上去帮忙,二姑忽然一拍脑袋“哎对了,我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窗花和剪纸都还没买。阮奕,没事儿窗户我来擦,你去旁边的集市转转,选点好看的贴画儿回来。”
李可探出脑袋“我跟我哥一起去吧。”
“行。钱在桌子上。”
“带手机就行了,谁还拿钱啊。”李可拽着阮奕,“哥,我们走。”
阮奕穿上黑色的长羽绒服,顺手拿起李可的围巾,帽子,手套,出了门。
一边走,一边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慢吞吞地穿戴好。
集市要穿过两条街。两个人走出小区大门。阮奕问“怎么了,有话想跟我说”
李可吸了吸鼻子“哥,你真是神仙。”
也不是。只是因为他知道李可受不了冻,大冬天一放假,除非拿鞭子抽她,否则她能在暖气房里窝到长毛。今天突然这么积极地要跟他出去买窗花,肯定有原因。
李可问“哥,你觉不觉得我爸妈之前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阮奕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嗯”
“其实去年有段时间我就感觉到了,但是后来他们好像又没事了,但是最近又奇怪起来不是吵架,哎,其实我还希望他们是吵架,起码能把问题爆出来。现在这样搞得我”李可嘟囔,“就好像有一块巨大的雷埋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但”
她下意识要去抓阮奕的衣角,手上的长毛厚手套有点碍事,抓了两下才抓住。
阮奕安慰她,两个人走到摊子边选好窗花,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带。
他让李可去街对面的奶茶店等一会儿,自己回去拿手机。
到了家门口,他拿出钥匙拧开门,突然听见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争吵。
二姑问“你想干什么,拿房产证你想干什么”
“梁敏,算我求你。让我把外面的债先还了。咱们是一家人啊,房子我还能再挣钱再买,你不能看着那些人把我搞残搞废了”
“我看你什么你现在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去赌的时候你想过这个吗我让你不要跟梁许在一起,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的人,那能是个什么东西你不听,把自己送上门去给他霍霍,你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你别跟我提一家人,我听着恶心。”
“我不知道啊,梁许一开始只说让我用他的钱去来两把,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要逼着我还钱啊”
“因为梁许惹到人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整他,银行突然要从他手里回收贷款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把你手里那大几百万给挤出来。”
“惹到谁了他惹的是谁”二姑父惶急得声音直抖。
“你现在还有闲工夫操心这个”二姑冷冷地说,“顾好你自己吧。该说的我都跟你说过了,过完年我们就去办离婚。要不是为了李可年前我就会让你从家里滚出去。”
“梁敏”
阮奕缓缓退出门。
他知道是谁在整梁许。
能突然施放出这样的动作和能量,他只想得到一个人。
阮奕面色如常,回去买好窗花,带着李可回到家,把红色的剪纸贴画都贴好。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绽放在干净透明的玻璃上,一朵又一朵。李可举着贴纸问“哥,这个好像不是用胶粘的”
“这个是用水。”阮奕用湿抹布在窗户上抹了一道,李可啪地把窗花按上去,凑近了,往外看。
透过红纸间透明的玻璃,她看见绒绒的絮雪在窗外飘飞。
万家灯火的辉映下,雪透出温暖的微光。李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雪落在手心,融化的那一瞬好像一根冰针在皮肤上刺了一下,冷得她一下子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