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奕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顿。
是陆熠的电话。
阮奕走到房间里,按了接通“什么事。”
那边急促地喘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陆炳辰呢,把电话给他”
“他不在我旁边。”
“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应该是一拳头砸在厚实木桌上的声音,阮奕只当做没听见“没别的事我就”
“你等会儿。”陆熠窝火得不行,“问你两句话难受你了吗陆炳辰那条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你心里没数。我弟弟为了你这么折腾,你连句话都不会问他要是好端端呆在病房里,我还会给你打电话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让他受委屈,阮奕,你是第一个。”
最后那句话,他声音又低又狠,像是万丈怒火压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阮奕挂断了电话。
两秒钟后,陆熠又打了过来。
阮奕平静地接起来。
沉沉的呼吸声被听筒放大。半晌,陆熠说“他在哪儿”
“你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他压根没带手机。”陆熠低咒了一声。
阮奕下意识地问“不会有危险吗”
“你要是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陆熠嘲讽地冷哼一声,却又带着浅浅的骄傲,“那些人被他折腾得三魂丢了七魄,短期里连全乎人儿都算不上。就算现在把陆炳辰单放在他们面前,把刀递到他们手里,也没人敢做什么动作了。”
要不是因为这,他也不会任由陆炳辰撤去了周围大部分的安保,结果就让他这么跑没影了。
陆熠深呼吸“他十有八九是去找你的。”不是十有八九,是百分之百。陆熠倔强地坚决不说这个概率,“他胳膊还没好全。我弟弟要是有什么后遗症,我饶不了你。”
然后他应该是预感到了阮奕要挂电话,抢先一步把电话摁断了。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弹回了主页。
气温显示零下二度。
厨房里只有二姑一个人。她切冬瓜剁排骨,灶上还炖着红枣猪肚鸡汤。
阮奕说“二姑,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嗯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早点啊。汤都快炖好了,我照着菜谱新学的菜。你闻闻这味儿多香。要不要先舀一碗喝”
“不用了。”阮奕沉默了片刻,说,“二姑,有些事你可以跟李可说说。其实你不说,她也感觉到了。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反而更害怕一些。”
二姑僵了僵,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半晌,她点了点头“好。”
阮奕穿上快到脚踝的羽绒服,拉起大大的兜帽,系上围巾,遮住大半边下颚,只露出一双眼睛。
雪花又密了,层层叠叠在风中旋转飞舞,扑过脸颊。露出的皮肤上,雪花融了又落,落了又融,最开始的冷过去之后,就没了多余的知觉,好像皮肤上结起冰层。
阮奕回到他租房的那栋楼。
临近春节,很多租户都搬回了原本的家,这栋楼看起来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他沿着楼梯上去,果然,在门口看见了那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陆炳辰半靠在墙上,脸微微侧着,抬眼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3914片。”他轻轻地说,“你终于来了。”
第72章
阮奕打开门, 按亮了顶灯。这个灯泡可能是用过了年限,光线有些昏暗,像带着雾蒙蒙的影子, 所有的家具地板和墙壁, 在被它照亮的同时,都被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 好像很老很老的电影胶片被放出来的时候的那种,仿佛带着微微颗粒感的模糊。
阮奕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时空颠倒的感觉。
就像他拉开了这扇门, 回到了尘封在记忆里的上辈子。
依然是这个房间。这座鞋柜。这个有点掉漆的长木桌子。头顶的灯罩微微泛黄,蓝白格子的地板因为被太多人走过, 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裂缝。
跟曾经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沙发旁边, 就像从凝固的时光里走过去,揭开了那个灰扑扑的沙发罩。
他突然想起来,上辈子陆炳辰嫌这个颜色太难看, 后来专门换成了墨绿色。
陆炳辰跟了过来。
阮奕平静地望着他。
还是这个人。
那瞬间,所有物是人非,物非人是,人事斗转的荒唐和酸楚,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从他的心头漫过,浸透了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的眼珠都被那种满满涨涨的潮水挤得发涩。
那目光看得陆炳辰心头一跳。
阮奕把手机递给他:“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一会儿过来接你。”
陆炳辰拿着手机, 眼巴巴地问:“一会儿能是……多久啊?”
阮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陆炳辰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阮奕等着他打完电话,过了一会儿,说:“陆炳辰, 我们聊聊。”
陆炳辰直觉阮奕要说的话是他一点都不想听的。他小声说:“阮奕,我胳膊疼。”
阮奕忽然笑了一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一撒娇就喜欢叫我的名字。”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真疼,结果后来才发现,你是没事的时候老是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其实真疼的时候反而不吭声了。”
这是重生到现在,他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讲起从前。
陆炳辰的眼微微睁大了,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发现这个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时候邻居家里盖房子,有一只母猫从烟囱里爬进来,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又走了,后来她陆陆续续把小猫都叼走,只剩下一只不管了。邻居把小猫放在路边,李可有时候会喂它。它也认识李可,平常会跟过来抓裤脚蹭蹭拱拱的。但是有一次它的腿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道口子,受伤了,自己回窝里舔伤口,怎么都不让李可靠近。”
阮奕顿了顿,继续说:“其实那时候有很多次,我看着你,都在想,你这么聪明,这么耀眼,为什么会这么没有安全感?我没有问过你,但是后来你跟我提了你家里的事,我就知道答案了。”
“当时我就在心里决定,我要把你……当成宝贝。”
“不管在别人眼里你是什么,在我这儿,你就是我的宝贝。我想好好地照顾你,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人心里缺了个口子其实是很难受的。就算他自己习惯了,麻木了,没感觉了,但缺的那个口子永远在那儿。我希望能有一天,你在我面前想说疼就说疼,想任性就任性。什么都不会害怕,什么都不用顾忌。”
不像那只小猫,永远防备着,抵触着,藏着掖着自己的伤口,独自舔舐疗愈。
阮奕抬起头看着顶灯。一圈一圈的光晕在他的瞳孔里扩散,像涟漪起伏。
他轻轻地说,“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陆炳辰嘴唇颤抖,眼忽然就湿了。
他想起燕山那一夜瓢泼大雨,他抱着分手的念头给阮奕打了电话。但是第二天醒过来,手机上忽然多了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个位置信息。
他找过去,看见阮奕脸色苍白,强撑着靠在窗边。看到他的第一眼,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心,和淡淡的疲惫又温柔的笑容。
黑色长毛的猫头鹰玩偶。他随口一提,第二天就会出现在面前的蛋糕。每一次遇到事,烦心了,恼怒了,难受了。他若无其事,丝毫不形于色,阮奕却只一眼就能懂得。
有多少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就在那些温柔和纵容里,被他轻描淡写享受过,又忽视了呢?
“阮奕,我……”
阮奕笑了笑,止住他:“让我说完吧。”
“你开始跟我在一起,压根没打算认真。”他看着陆炳辰的眼睛,“没想到我早就知道了吧?”
陆炳辰僵住了,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
“我知道,但我还是跟你在一起了,因为我很心疼你。是不是挺可笑的。”阮奕轻轻笑了一声,“但我真的想好好爱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太习惯别人对你的好,但又缺少真正的爱,所以不知道怎么爱别人,才会表现得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如果换成其他人,那些被你的外表,家世能力,还有你表现出来的性格所吸引的人,如果看清楚了这个,可能不一定会接受。当然,我确实没想到你最开始接近我是因为阮意浓,要是知道,我肯定会离你远远的。”
陆炳辰慌乱地抓住他:“对不起。”
阮奕把手缓慢却坚决地从他掌心抽出来。
陆炳辰感受到了一寸一寸令他心惊肉跳的空虚。
阮奕说:“那时候我接受你,因为我还年轻,还有勇气去赌一把。你一直说我没跟你谈过以前的事,现在我说了,你明白了吗?”
陆炳辰听懂了。他恨自己在那一瞬间就听懂了。
灭顶的恐惧绞紧了他的喉咙,他失了声,拼命地摇头,用尽全力和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对抗。
阮奕垂下眼,站起身。
他继续把话说完:“我之前跟你说已经太晚了,我们不可能了,不是因为我还在为上辈子那些事生气,而是——”
“阮奕,求求你。”陆炳辰双眼一片血红,痛苦得瞳孔都仿佛要撕裂,惨然凝视着他。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阮奕不说下面的话。
“——而是,”阮奕继续说,“我已经没有那种看清你,还愿意跟你在一起的勇气了。”
陆炳辰怔怔望着他。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是第一次他几乎没有意识地流泪。直到眼睛花了,怎么都揉抹不清楚,才发现已经满手满脸的湿痕,连指缝都在往下滴着水珠。
一滴泪打在阮奕的手背上。
到了这一刻,他居然还是会感到心痛。阮奕收回手,掩去手指那一下轻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颤动。
“我错了,我错了阮奕,我知道我错哪儿了,错了多少,错得多厉害。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你不能——”陆炳辰几乎说不出话,他只能空洞地一遍又一遍地嘶吼重复,“你不能,你不能!”
就像吊在悬崖上的人,手里攥的那个救命的绳索被人一点一点抽离。
绝望得让人心碎。
阮奕感觉眼珠想像一只手攥住了,摧心剖肝的苦涩溢上来,他在变得模糊的视线里缓缓扫过这间充满着他和陆炳辰无数回忆的屋子,还有那个他不能更熟悉的人影。
他哑声说:“陆炳辰,放手吧。这不是你道歉,说对不起,你补偿就能挽回的东西。我也真希望我没有经历过这些,希望我在年少轻狂最有勇气的时候赌的那场冒险能有个好结果。这一生,往后的每一天,或者再重来一次,重来一千次一万次也都一样——人活再多回,也只能做那一次少年。”
“我最勇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说爱我,没用了。太晚了。你知道吗。”
阮奕脱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炳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
他猛地抬起头。
进来的人是陆熠。
陆炳辰缓缓低下头。他第一次感到颈椎就跟生锈报废了似的,随着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陆熠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哥带你回家。”
陆炳辰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一直到陆熠把他带回陆家祖宅,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陆熠离开的时候背对着他,说了一句:“是哥哥错了。如果我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弟弟对阮奕的感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不会把阮意浓这么带到他们面前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这么没有余地,这么杀人诛心。
陆炳辰坐在窗边,像是一座雕塑,毫无反应,静静地凝望着远方覆满白雪的山陵。
他以前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主宰他的力量,比他自己更强大。
但是,命运或许没有他强大,却比他更残忍。
他终于彻底失去阮奕了。
第73章
这个年过得阮奕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他把陆炳辰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 回到二姑家。应该是在他走的这段时间里,二姑把她跟二姑父之间的事都跟李可讲明白了,他一回家就看见两个人抱头痛哭。
阮奕好不容易把她们俩安慰好。等到了大年初三, 家里突然来了一群要账的人。三天两头闹腾, 有一次还半夜用胶水把家里的房门封住了。
二姑父早就跟人间蒸发似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电话也不接,摆明了是把烂摊子撂在这儿,自己出去避风头了。
一家人被折腾得人仰马翻。二姑不让阮奕和李可插手, 把他们俩打包送到外地她一个朋友那里,等快开学了才把他们接回来。
阮奕走进教室, 何迅看到他第一眼都愣住了:“怎么我们过个年都起码增重10斤, 你还瘦了?”
阮奕揉了揉眉心,一抬眼,对上了蒋见遥的眼睛。
那种目光很难形容, 几乎有点全神贯注的意思,就那么静默地打量着他。蒋见遥的眼神里一直都有种仿佛很轻易就让人觉得无所遁形的东西,就好像一眼就能看清别人心底藏得很深的秘密。但是他很少用这种深究的目光看着阮奕,包括上辈子。
阮奕的印象里,就只有极少数的时候, 他会感觉蒋见遥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