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简短地回了四个字:
“一路顺风。”
据我所知,贺燃的身份很复杂。他家的公司是黑白两道双吃的。
因此这仅有四个字的回复短信虽然看似平常,但在关系较好的朋友之间,这的确算得上是最体贴的祝愿了。
程璟已经把小笼包给我端了过来,还配有一杯粘稠香滑的现磨豆浆。小笼包刚才是烫的,现在稍微凉了些,在室内中保持着暖暖的温度。
我用竹筷夹起了一个往嘴里送,香芋的甜味在醉里化开,感觉一嘴就把幸福吃进了肚子里。最重要的是这个甜味是适中的,既不会太甜腻也不会很寡淡,是我喜欢的甜度。
程璟的厨艺真是逐年见长。
他以后又不当厨师,真不知道他学做菜学得这么认真干什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已经夹起了第二个小笼包。
程璟站在我对面问我:“哥哥,好吃吗?”
“不好吃。”我垂下眼睑,板着脸回他。
“真的呀?”他的脸立刻就垮下来了。“哥哥你跟我说说是哪儿不好吃?我以后改进改进!”
这真要我说出个一二三我可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当然来。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夸他,不想让他开心。就这么简单。
“太甜了。”我支吾着开口,随便找了个理由给搪塞过去。
“这次是放了二十克白糖,”他从围裙前面的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记事本,上面还夹着一支圆珠笔。他打开本子就写,一边写还一边嘴里直叨叨:“哥哥说今天的小笼包太甜了,那以后只能放十五克的白糖......”
我有点疑惑:这真有要记录的必要吗?
他的小本子还挺厚。
“那豆浆好喝吗?”他写完,抬起头又问。
“好喝。”我胡乱地点了个头。事实上,今天的小笼包和豆浆都很合我胃口。但我不敢再找借口说不好吃了,因为我怕以后吃到不甜的小笼包和豆浆。我虽然不是个嗜糖患者,但我也不能忍受寡淡的菜品。
吃完午餐之后程璟又帮我擦了一次药。经过一晚上的休息,我手背上的烫红伤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他给我擦上的药膏还挺好用的。
我又坐在了画架前,盯着那张崭新的空无一物的画纸发呆。
“哥哥,你要画画吗?”他连续问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
“不想画。”我坦白开口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画画的动力。
“出去写生吧。哥哥。今天天气很好的。”他给了一个提议。
我同意了。
第21章
。
今天的天气的确是很好。
金色的阳光从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上不经意间漏下来。
风起时我还看到了风的颜色。
是蓝色的,跟天空一模一样的颜色。
说实话,我其实很少自己一个人出门。因为拄着拐杖出门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即使没有人在盯着我看我也还是会觉得有人把视线放在我身上。
这实在是身为残疾人的我的一种很诡异的直觉。
冬天。
依然是冬天。
温度很低。
天儿很冷。
只是藉着这一点温暖的冬日阳光,才不会让人觉得那么冰寒。
两个迟暮的老人坐在落雪的长凳上,在用他们那个年代才说的方言进行对话。
现在的人谁还说方言啊?就算有估计也很少了。大部分的人早就被汉民族共同语的普及而同化了。
这几天雅坦城温度忽高忽低,导致流感蔓延,为避免交叉感染我们出门的时候都戴上了口罩。
我不想拄着拐杖,出门的时候坐的是轮椅,程璟在背后负责推我往前走。
阳光实在太暖和,感觉阳光把我身上的霉气都给晒走了,这让我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程璟把我推到了一个有百分之四十的面积结了冰的江边,这儿已经聚集了很多冰泳爱好者,他们伸展着筋骨,或拉腰或扭头,正在跃跃欲试。周围还有一些人拿着小红旗在挥舞着。这白冰与红旗,一红一白,色彩对比着实突出。我的兴致一下子就来了。
我把手放在了轮椅的边上,让程璟停了下来。“就这儿吧。”我跟他说,随后又拿出了画板。“我想画一下他们。”
“好。哥哥想在哪儿画就在哪儿画。”他从带出来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条围巾帮我戴上,“有点冷,哥哥还是把这条围巾戴上吧。”
我没有拒绝他,只是垂头自顾自地画着。
只是简简单单地素描,几笔勾勒就将他们的神韵镂刻在了我的纸上。
我挺欣赏在冬天游泳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很有破壁之人的勇气与行动。
日头渐渐斜了下去,天色渐晚。
“我想吃雪糕了。要三种颜色的,蓝色青色白色。”我把画板收起来,画笔放回了笔袋里,头往后仰,背靠在了轮椅上。
“我现在就去买!哥哥你等我一下。”程璟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就跑走了。
“嗯。”我点点头。
在他离开之后我就推着轮椅四处逛了逛。不过夜幕将近,离开了日光的照射之后寒风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吹了起来,吹得人脸生疼,我抬手将围巾往上拉了一些,遮住了我的鼻子。
一对看起来正在热恋中的小情侣正在光秃秃的树林中牵着手慢慢地走。他们的四周环绕着的都是浪漫的气息。
“哥哥!”
我没走多远就听见程璟在喊我。
“在这里。”我扬起手朝他的方向挥了一下。
他跑了过来,在他背后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哥哥,雪糕。”他喘着气在我面前站定,帮我把雪糕上面的那一层包装纸撕开,连同勺子一块儿递到我手上。
离这里最近的超市估计有一公里。来回就得两公里了。
雪糕还没有化掉。捧在手上冰冰凉凉的。
我心里有根弦好像背着我在偷偷地松动了,但我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脱下手套接过他的雪糕。接过来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雪糕底部的丝丝温暖,那是被程璟手上的热度给捂热的。
“那个最近的超市没有三色雪糕,我就跑得更远了一些,让哥哥等很久了,对不起哥哥!”他低着头在跟我道歉。
更远一些。这么说来回距离超过了两公里。
他说话的时候口罩随之一鼓一鼓的,这让我有点想笑。
“没事。”我把口罩向下一拉,拉到了下巴处,勺子向下挖了一小口雪糕放进嘴里。冬天这么冷,雪糕不会轻易化掉的。
蓝色的部分是蓝莓,青色的部分是青苹果,白色的部分是甜牛奶。
这三个部分的口味合在一起,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很甜,但又不会太腻,就像今天早上的香芋馅小笼包以及那杯浓稠香滑的豆浆。
“哥哥,这个口味的雪糕好吃吗?”他问。
“还不错。”说完我又给自己挖了一大口放进嘴里。
他的口罩又鼓了起来,看样子是松了一口气。
我说不清楚冬天吃雪糕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总之当我看到雪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吃上一盒雪糕,雪糕必须得是三色的,这三色还必须是我最喜欢的三种颜色蓝青白。
伴随着从江水里探出头来的冰泳爱好者的几声相约一起回家的吆喝声,天下雪了。雪花丝丝缕缕地飘到了我的手上、我的腿上。
下雪的时候其实算不得冷,等春天雪融化的时候那才叫冷呢。因为根据物理学中热学的原理,凝雪是放热,融雪是吸热的。
这雪不算大,只是慢慢地下,就像是老天爷闲情雅致之时在尽心尽力地泡一杯清茗,一步又一步,循规守矩,慢慢地来。
我是顶喜欢这样的下雪天的,因为我从中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柔。当雪花模糊了路上行人的视线时我看着他们心里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隐秘感。
在这漫天飞舞的轻盈雪花中,程璟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我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盒雪糕,准备打道回府。“回家。”
程璟帮我把雪糕的盒子丢进了垃圾桶里,过来推着我往来路的方向走。
“我今晚要吃西蓝花还有大龙虾。”我的声音跟着滚动着的车轮一起传了出来。
“好。”他应了一声,又问:“蛤蜊汤要喝吗?”
好像很久没喝蛤蜊汤了,于是我点点头:“要。”
“你什么时候回南景?”
程璟推轮椅的动作顿了顿,我感觉车轮没有再继续往前。
“我想到时候跟哥哥一起回去。”
“随你便。”我生硬地撂下一句就自己摇着车轮往前走了。
往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他追了上来,帮我推着轮椅。
“哥哥,我想照顾你啊。”他停了停,像是在平复心情,良久又说:“哥哥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
我用沉默回应了他。
不好。
一点都不好。
难道他的补偿能够让我的左腿回来吗?
很多人都劝我安义肢,但我没答应。
我就是想让程璟对我有一辈子的愧疚感。
我想让他看到我一眼就愧疚一次。
我想让他这辈子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负罪感。
我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打开灯,程璟出门买菜,我回了卧室,打开手机看到了林舒白的短信,他已经回到了南景市,但还没有见到贺燃。
未接电话里面还有几个是我妈打过来的国际电话,我划拉了一下,把手机关了机,丢到了桌子上。
当我从窗口向外眺望着这座城市的璀璨夜空时,我被一种浓浓的厌恶感给包围了。我厌恶这个世界,更多的是厌恶我自己。我在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偏偏就当了我爸我妈的儿子。
世界灿烂盛大,但芸芸众生中没有一个人是爱我的。
这段时间我都不想再打开手机了。
我给自己倒了杯五十四度的鸡尾酒。
在我觉得悲伤的时候我往往会选择喝酒,而不是我一向热衷的茶。
喝茶不能让我忘记一切,但也很少会有一种酒能让我短暂地忘却掉一些不好的回忆。我喝酒的时候大部分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喝酒,而是渴望着“借酒消愁”,只是我暂时还没有找到哪一种酒能够喝了就让人失忆的。
一杯一杯复一杯,三杯下去,我觉得肚子像是有股火在燃烧一样难受。
头晕乎乎的,开始不辨南北。
清醒永远是痛苦的,醉了才是好事。
我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带着欲裂的脑子撞到了床头,这下头更加疼了。
“程!璟!”我冲着门口喊了一声。
但没有人应我。
程璟买菜去了,还没有回来。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门口,等程璟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总之程璟回来的时候我好像是被他叫醒的。
“我想喝水。”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喉咙就像是被烟熏过了似的。我看着电视机,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没办法聚焦,真是见鬼,我的眼里居然出现了三台电视机。
“我马上给你倒。”他把菜丢下就急急忙忙地去给我倒水去了。
喝到温水之后我才感觉自己被烧得火辣辣的胃好受了一点。之后程璟又给我端来了一碗白粥,让我先喝了好垫垫肚子,不然会很难受。我很听话地喝完了。
我趴在沙发上睡觉,只有鼻子是好使的,我闻见了好多菜的香味。新鲜的蛤蜊汤、炒过的西蓝花、油焖的大龙虾以及玉米排骨汤。
喝完酒之后我整个人都懒懒的,提不上力气,只好指点江山,让程璟喂我。
“我想喝碗汤。还有那个西蓝花。还有......”
程璟一一点头说好。
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程璟都不会拒绝的。
他把我喂得饱饱的,但他自己什么都没吃上就又被我叫去了浴室,帮我把浴缸里的水放满。
我后来在浴缸里睡着了,还是程璟把我抱出来的。具体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真的喝得烂醉如泥。
第22章
2014年12月22日。星期一。晴。
今天是国内的冬至。
雅坦的冬天是喜欢晴朗的,不像南景,一到冬天就下雨,空气永远是湿冷难捱的。
程璟在这儿待了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他每天都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这让我想找个借口把他赶走都找不到。雅坦向来以历史悠久的人文著称于世,美食这方面特色并不突出,而我的口味又一向很刁,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所以只好把程璟留下。
除非我让他出来陪我走走,不然他每天一日三餐之外的时间都在房里写作业或者看书。
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程璟选的是理科,而我选了文科。
我们学校的理科一向很强,因此虽然分班讲究的是个人意愿,但这并不说明理科班是学生想进就能进的。年级六百多人,就一个理科班,这一个班里也仅有三十个人。程璟的理科成绩很好,又一向稳定,进理科班没什么问题。虽然我的理科不逊于他,但我对文史哲比较感兴趣,就选了文科。
学校的文理科独占一方,东边一栋楼,西边一栋楼,中间隔着一座图书馆还有一栋办公大楼,离得远,我们在学校里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就算平时有活动也很少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