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见许千山,郑旭心里很是迫切,也不急着回家,就蹲在路边翻看起来。旧杂志散发出一股库房的味道。郑旭翻开目录,找到了阿杉说的那篇特稿。竟然是在音乐专栏。责编不认识,主笔许千山。
标题叫《棒喝无声:从醍醐乐队看中国摇滚乐队现状》。
许千山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姿态,一点儿不肯透露自己跟郑旭的关系,写特稿也把自己放得远远的,是个不动声色的局外人,记者视角。这视角从酒吧,跟到音乐节,转到livehouse,再到迷笛音乐学校。郑旭看着那一段迷笛的描写,心想,难怪那天许千山站在那块路牌下面。他是刚从迷笛采访回去。
许千山虽然听一些摇滚,但总体上不是做音乐的,对有些摇滚门类也没那么熟悉。郑旭看得出很多地方写得有些个小毛病,但编辑不在乎,郑旭也不在乎。
许千山写特稿跟写诗不太一样,没那么精致多情,显得辽远、开阔。郑旭看着许千山写醍醐的创立:“彼时,有千万支乐队像醍醐一样,在大江南北的角落里,在地下室和音乐节的草地帐篷中,在大时代的洪流与小人物的憧憬之间,萌芽而生”;写《棒喝》的发行:“醍醐期待这张专辑是对时代的一次棒喝,而它成为了时代对这群理想主义者的一次棒喝”;写醍醐的解散:“他们携带着摇滚的碎片离开。那碎片让他们不能简单地嵌入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中。一定有什么是已经被改变的,不论更好或是更坏”;写醍醐的未来:“哪怕不被此刻的市场与资本认可,这些摇滚乐队对当代青年的影响都是难以撼动的。醍醐浇过,各有所悟……”
醍醐浇过,各有所悟。
郑旭死死盯着这句话,直到文字变成了难以辨认的笔画。醍醐浇过,许千山悟到了什么?郑旭是没有悟到的。他不仅没有悟,也不希望许千山悟。可这篇文章就在这里,许千山的答案也都在里头。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根本看得一清二楚。
许千山什么时候知道的?是采访的时候在迷笛听说的吗?还是他那个喜欢醍醐的女同学?郑旭瞪着那些字,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背叛,同时又有无限的酸楚。许千山怎么可以知道、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却又把这些都写下来?
郑旭的拇指抚上文章的署名栏。在那一刻,他不知道是更恨这个人,还是更爱他。
隔了两天,在兀那租的办公室里,张未然闲聊似的跟他提起:“《棒喝》这两个月销量不错啊,卖了一千张,回本有望了。”
郑旭听得出来他是什么意思。张未然这人精,肯定也看到许千山那篇特稿了。
郑旭问他:“你觉得这是好事?”
“为什么不是?”张未然反问,“人家什么都知道,你让我们瞒,瞒个屁用。”
郑旭说当然不是。或许对于兀那公司、对库房里那几千张没卖出去的《棒喝》、甚至对于许千山,这篇文章都是好事。但对于郑旭不是。一个月前,他有多希望张未然帮忙把许千山约出来,现在他就有多恨张未然提他。从那篇特稿见刊开始——不,从许千山知道郑旭的挣扎与失败开始,许千山跟他就再没有一丝可能了。郑旭的自尊心不可能过这一关。
张未然还当他在说气话,取笑道:“怎么,你还能不要你的缪斯了?”
郑旭没接他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从小弹钢琴,他十指指尖都练出茧来了。后来开始玩键盘,演奏上的练习强度小了,放在创作上的心思更多,手指上的茧就渐渐消了一些。大概是转到脑子里,或者心脏里了。
郑旭手腕悬空,在玻璃茶几上敲了《灭顶》的最后一段副歌和弦。然后他抬头看张未然,说:“张老板,帮我办个告别演出吧。”
张未然惊掉了手里的笔。
告别演出的消息一放出去,就不断有人打电话问郑旭怎么了,郑旭一概不接,只接了阿杉的。阿杉哭着问他怎么不弹了,怎么也要走。郑旭说对不起阿杉,我对不起你和谢微微,可是我也撑不住了。
还是在陈哥的酒吧,郑旭演了三年多的地方。那天北京从下午开始下起了暴雨,雨水沿着酒吧的大玻璃窗蜿蜒而下,看上去模糊不清,人们的脸孔也模糊不清。
来的人很多,酒吧里从来没塞下过这么多人。陈哥把酒吧桌椅全撤了,就留一个隔离线拉出来的小乐池。郑旭键盘,张未然给他当吉他手。没有鼓手和贝斯,放的是阿杉和谢微微录专辑那时候分轨录的伴奏带。
郑旭演的第一首歌就是《灭顶》。他唱完了,问观众想听什么,翻唱也行,按酒吧点歌的规矩来。郑旭听到几首《棒喝》里的歌名,还有醍醐早期演过,没放入专辑的几首代表作。甚至还有他在在轮下那会儿写的歌。
郑旭还没想好唱哪首,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句声嘶力竭喊到破音的“Solaris!”。这声音越来越大,听过这个词儿的和没听过的,知道这个名字的和不知道的,声音像海潮似的一阵阵推进,吵得郑旭脑仁儿生疼,太阳穴突突乱跳。
Solaris。郑旭撑在琴架上,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他想,居然还有人记得Solaris。
郑旭组在轮下之前就叫这个。单人乐队,贼幼稚。有时候他会设想,要是《Disillusion》当时没给在轮下排,就用Solaris的名义演,是不是现在就没这么多破事儿了。Solaris多好啊,他自个儿就能发光,不需要人际关系,不需要为别人操心。
但Solaris毕竟是孤独的。谢微微和阿杉,是他们支撑着郑旭坚持下去。日光太孤独了,他于是找到了同伴,成为了醍醐。可是孤独是无法治愈的,来来去去,所有人都走了,又只剩下郑旭一个,还在伪装自己是日光。
郑旭说:“那我们演一个《最快燃烧的流星》。”
这歌是郑旭在Solaris时期写的,旋律横冲直撞,主歌副歌两段节奏型完全割裂。这歌张未然没听过,也没有预录的伴奏带。郑旭就自己扒拉着推子,只用一把键盘弹唱。《流星》的结构不太典型,副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歌词:“越快燃烧的流星越闪耀。”
郑旭烧得不够快,所以不够闪耀。即便如此,郑旭也已经烧尽了所有的光。他要离开了。郑旭没法儿再面对他的缪斯,没法儿再面对他自己。不诚实的创作者毫无意义。郑旭想通这一点,就再也写不了摇滚,写不了他想写的那些歌。郑旭要走了,像流星落下的灰烬,去随便什么地方,做随便什么事。
他太累了,不愿意再发光了。
第12章
告别演出那天,郑旭下台之后,在酒吧后门接到了许千山的电话。郑旭按下接听键,电话两端都是大雨的声音。许千山没有立即说话。倾盆大雨中,郑旭仿佛仍然听得到许千山的呼吸细节。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不知是因为雨夜,还是因为许千山。
电话里听得到一辆特别吵的外放音乐的车从许千山身边过,溅起一大片水花。没过一分钟,那辆车也经过了郑旭的面前。郑旭想,许千山竟然也来了。谁告诉他的?然后他想起来,许千山已经不一样了。许千山去过迷笛,也采访过很多人,他有他的消息来源。
郑旭没有在酒吧里看到许千山。他是刚刚才到吗?还是已经到了很久,在大雨里站了很久?郑旭不愿意想这些。他总是对许千山心软,那分手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太多,免得藕断丝连。
许千山问他:“我能见你吗?”
郑旭说:“不行。”
郑旭说:“许千山,咱们分手吧。”
后来郑旭想起来,并不后悔跟许千山分手这件事,只是后悔那时候拒绝了见面。他说了不行,就再也没见过许千山一面。他印象里的许千山,仍是那个T恤长裤的学生,在夕阳余晖里等在校门口,向郑旭清爽地笑。
现在,郑旭看着台上的许千山,看他大大方方站在台上,未语先笑,同台下各行各业大江南北的一群成年人熟练地招呼、寒暄,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们也的确是十年未见了,郑旭想,他们同年轻时候相比,自然会有一些改变。郑旭坐在小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居高临下地看许千山,听他讲美学、讲意蕴、讲山水,讲那些玄而又玄的无聊话。不期然地,郑旭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争吵。
那次吵架是因为许千山想读一个老学究的研究生。许千山说他是要搞学术的。
更年轻的时候,郑旭只在乎事实,在乎他看到的、他听到的。但这十年下来,郑旭也渐渐开始在乎理由。生活告诉他事实只是一些不如意的、可悲的后果,还不如多听听理由,才活得更容易一些。
总裁班大名当然不叫总裁班,叫作“商业领袖研修班·古今中外人文艺术专辑”。许千山代的这堂课是什么“文化探源总纲”,没什么实质性内容,主题是人文艺术对于商业品味乃至当代经济社会命脉的重要性。题目无限拔高,乍听起来高瞻远瞩,提纲挈领,细想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要搁从前,别说听了,郑旭路过飞一眼就得写一首不带脏字儿骂人的菩萨念经来批判批判,但现在他是不会说什么的。郑旭单手撑腮注视着台上的许千山。许千山没看他,只是看教案,又看课堂。他的视线凌空扫过去,就像那段开堂口彩似的,似乎谁都照顾到了,却又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郑旭觉得有点儿不公平。他一直看着许千山,可许千山并不看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许千山没戴眼镜,还是他戴了隐形眼镜,但已经修炼到在课上见到前男友也不动声色。
这一堂课和乐融融地过去一半,到了课堂提问的时间,许千山扫视整个课堂,言笑晏晏,请同学们随便问。郑旭第一个举起手,举得高高的,逼着许千山看向自己。
郑旭问他:“总裁班能培养总裁吗?如果可以,老师为什么不去创业当总裁?”
许千山微微一怔。
郑旭知道,哪怕此前许千山再无动于衷,此刻肯定也已经认出了自己。这个问题郑旭当年就问过许千山。他说许千山啊,中文系能培养作家吗?如果可以,中文系的老师为什么不去当作家?许千山当时据理力争说中文系不是用来培养作家的,讲得急了甚至涨红了脸。
现在,许千山对待同样的刁难,已经眉毛都不带动的了。
许千山仅仅是怔了不到半秒,便恢复了那副友善的笑容。他平和地望向郑旭,说:“我们的商业领袖研修班是为各位学员提供一个系统性地学习相关知识并与同侪交流的平台。我们这群老师术业有专攻,希望用我们的专业,带给诸位一些启发。”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郑旭没什么好再追问的了。他沉默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失望。郑旭在心里自嘲,想,他有什么好失望的?他有什么立场对许千山抱有任何期望?他们已经分手十年。要是他俩任何一个人能怀孕,这时候小孩儿都该操心小升初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变得也不比许千山少。
郑旭以前觉得许千山懦弱,他的理想是用摇滚改变世界,许千山只知道困守象牙塔。事到如今,懦弱的变得长袖善舞、曲意逢迎,有理想的也没能兼济天下,变成了当年自己最恶心的资本家。谁还笑话谁呢?
课间休息一刻钟,郑旭去厕所洗把脸,出来的时候,碰见了靠在走廊尽头闭目养神的许千山。郑旭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搭话,许千山听见他的脚步,先睁开了眼。视线相遇,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郑旭在原地尴尬地站了片刻,走上前去,也靠在栏杆上,与许千山并肩。许千山重新合上眼,把下巴放进手臂之间。
许千山这样松懈的姿态,仿佛是因为郑旭而卸下了防备,郑旭于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两人沉默片刻,郑旭低声道:“你怎么来教总裁班了?”
许千山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说:“缺钱。”
这个答案很直白。郑旭印象里的那个许千山,谈起钱的时候,会有些羞愧,有些不好意思。那些情绪波动在这个许千山身上无迹可寻,仿佛一汪浅水,积成了一处深潭。
只是这一句话,并不能听不出来许千山是普遍意义上想多挣钱,还是遇上了事儿。郑旭没怎么犹豫便继续问道:“怎么了?”
许千山低低一哂,毫不避讳:“给小孩治病。”
郑旭愕然。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他呆立在原地。许千山就站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却又好像隔了一个时代。
过了一会儿,郑旭说:“那……钱够吗?”
许千山没有回答。他已经被后面的学员叫住了。
几个年轻的学员对这年轻的老师印象不错,又都是北大校友,两边交流着诸如你认不认识这学院谁谁我正好跟他吃过饭的话题,郑旭插不进嘴。他站在人群的外围,看许千山笑面迎人。许千山原来笑起来是有些羞涩的,不太好意思露牙。现在这人笑得大方又自然,嘴唇弧度完美,下秒钟就可以上电视台当主持人了。
他们谈到哪个谁在哪一级哪一届的时候,郑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雨夜之后的第二年,毕业季的某一天,郑旭曾经接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没有署名,内容是:“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不知道是谁,但郑旭一直觉得是许千山。他没回复,之后那个号码也再也没来过信。这些年来,郑旭先是大江南北地谈合作监棚,之后又化身咸鱼没事就公费旅游,他的手机换了不知多少部,手机号都换了三个。当年那条短信,还有来信的那个号码,早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