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旭没什么想说的,却又不想挂断。他于是说:“许千山。”郑旭叫他名字,只是确认他还在听,甚至并没有等到确认,只是这样叫一句。郑旭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对着无尽虚空,叫出许千山的名字。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就连许千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仿佛他也屏住了呼吸。
但那只是错觉,很快空调的响动与信号的白噪声又钻进了郑旭的耳朵,他回到了人间,回到这个漆黑的、孤独的夜晚。
许千山还在,他没有挂断。
郑旭珍惜这一点。他不再挥霍奢侈的沉默,转而向电话倾诉自己的经历,试图以此弥补话题的空白。从白天的不欢而散,到夜里这个电话,郑旭感觉得到,似乎许千山也有些矛盾,拿捏不准对待自己的态度。
许千山表现出来的矛盾只有这一点点,像坚果壳上一条细细的缝。但这一点点也很足够了。郑旭像个大啄木鸟,猛地就拿头往上撞。他着急忙慌地向许千山倾诉,不知怎么就很迫切,一定要向他证明自己。
郑旭事无巨细地讲着,从最近开始。他说他年初去了趟鄂尔多斯,看城市里鳞次栉比的烂尾楼。去年走得远,到了切尔诺贝利,回来北京一个月没人愿意见他。郑旭这个看废墟的爱好是近几年培养起来的。为什么是废墟?什么成了废墟?郑旭踩了个急刹车,跳过了这个话题。
郑旭继续回溯,讲到了还在为兀那东奔西跑的时候。最奇怪的一次是他策划做的公益演唱会,请来了两岸三地各种大人物。凹凸镜乐队也来当嘉宾。他们返场的时候发疯,把台下的郑旭给抬上场了,逼着他跟凹凸镜的主唱合唱了人家乐队的成名曲。
凹凸镜是郑旭的精神领路人之一,可郑旭还在做乐队的时候,一回没有碰上过。就是迷笛,也不知怎么都错过了。偏偏等郑旭不做了,放弃了,他们忽然就遇上了,还合唱了一首歌。凹凸镜的几个乐手都说喜欢醍醐,贝斯还特地来问郑旭什么时候把谢微微请回来再演一场。
什么时候?郑旭也想知道。他跟阿杉还保持着联系,隔几个月打个电话,去年郑旭还去了阿杉老家同阿杉吃大锅乱炖。谢微微就不同了。这十年来她再没有跟郑旭联系过,当年用的那个手机号也打不通。郑旭估计,她是在生他的气了。这么酷的谢微微,生气也挺酷的,一言不发就绝交。
郑旭不怪她。
他换了个话题,讲一场监棚的经历。郑旭管过一些有意思的音乐项目,也给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做过音乐监制。他选了几个有趣的,扯东扯西,就是不提那个雨夜。
郑旭不说,许千山却要说。听郑旭讲了这么久的话,他的睡意已经消逝,只有那朦胧的柔和还残留着。趁着郑旭讲完一段,搜肠刮肚想话题的空档,许千山忽然问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再唱了?”
郑旭沉默下来。是啊,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说:“累了。”
“是吗?”许千山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反问,也不像是质疑。郑旭拿不定他的意思,没有说话,许千山于是继续讲下去:“有那么一阵子——嗯,也就是那几个月吧,那时候我没什么自知之明,很自责,觉得是我的错。”
郑旭想,跟许千山有关系吗?当然有的。是因为许千山吗?似乎也不是。他说:“是我自己的毛病。”
“嗯,你的毛病。”许千山的语气很平和,“我一直觉得,你大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种攀天梯的、有欲求的俗人。”
这一次郑旭没有反驳。许千山说得这样诚恳,他自己回看,不能说没有过这种念头。郑旭觉得许千山谨小慎微,是撑不住的。但他绝非看不起许千山,一开始,郑旭只是觉得好玩。后来,郑旭可能是见识到现实,有点儿自卑了,所以特别在乎这个清高的问题。只有在这上面,郑旭能够说自己比许千山高半筹。
他这样说,许千山便低声笑起来。房间幽暗寂静,唯有月光隐约从窗帘边缘漂浮而来,许千山的笑声透过手机的扩音器传来,也有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许千山轻笑道:“所以我不太明白,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唱了。有时候我会想,你笑话我什么呢?你也没能坚持下来。”
郑旭也跟着笑。他说:“可能我是受不了了吧。我觉得孤独。”
Solaris,单人乐队,没什么不好。吉他贝斯鼓,郑旭都会一点儿,都够用来写作。不够演奏也没关系,请乐手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组乐队呢?可能还是因为孤独。创作是痛苦的,这份痛苦没有人分担,就太多了。郑旭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如果他还能继续与他的缪斯在一起,这孤独是可以被缓解的。但缪斯看到了他的本体,郑旭就不能继续在幻境行走了。
许千山说:“真奇怪,你质疑我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却又不希望我看清你。”
“是吧,”郑旭枕在手臂上,说,“我那时候,还挺虚荣的。受不了别人喜欢,也受不了别人看低。主要受不了被你看低。你是特别的。”
许千山说:“我该荣幸吗?”
郑旭说:“是你倒霉。”
他越想越觉得许千山倒霉。怎么就喜欢上他这么个烂人。浓情蜜意地恋爱了一整年,为烂人掏心掏肺写了个特稿,最后居然因为烂人太烂,虚荣心过不去而被甩。耿耿于怀十年后,又被烂人一个电话半夜叫醒,聊天聊通宵。郑旭叹息道:“许千山,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许千山说:“是啊。”
郑旭闭上眼,让那句“是啊”在脑海里存放得更久一些。是啊,他们又在说话了,真好。郑旭想起很多年前,许千山从图书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接他的电话,给他念情诗。现在,许千山不会给他念情诗了,但是他还会接他的电话。
真好。
第15章
次日上午起来,郑旭发现自己给移动创收了6个小时的电话费。后面4个多小时他是枕着许千山的呼吸声入眠的,直到他手机没电关机。夜里他只睡了4个小时,醒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天的总裁班没有许千山代课,郑旭不思上进地睡过去一下午,就等着晚上再给许千山打电话。他发现了,隔着电话的时候,许千山会更耐心一些。郑旭想,或许是因为电话只能传递声音,不会泄露更多情绪。
吸取教训,这次郑旭早早地就打过去,正在夜里九点。
铃响三声,许千山接了。
“郑旭。”他说。他的声音比夜里冷淡一些。
郑旭问他:“你在忙吗?”
“有点儿。”许千山说,“在做饭。”
郑旭有点儿吃惊:“这么晚?”
“今天周日,多做一些放冰箱,工作日就不用做了。”许千山说。
郑旭在心里操了一句。时间太不巧了。从他们重逢开始,运气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许千山没再说话,郑旭估计他礼貌惯了,不会主动挂断,应该是在等他开口。
郑旭酝酿片刻,说:“不影响你做饭,你开免提吧。”
许千山一怔,笑了。
郑旭也觉得自己这要求有点儿越俎代庖的意思,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许千山还是照做。郑旭问他在做什么菜,许千山就报了菜名。小椒牛肉丝,西红柿鸡蛋,凉拌海带,都是他当年给郑旭做过的。许千山手艺很好,郑旭记得他提起过,许千山从初中就开始自己做饭,锻炼出来了。
锅碗瓢盆协奏曲里,满是人间烟火,郑旭隔着手机信号,似乎也能闻到那个地下室外的露天灶台上的油烟气味。许千山爱干净,做完饭一定要去洗澡。洗完出来,见郑旭吊儿郎当蹲在灶台前等他一起吃,他就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嗷嗷待哺的多了一个阿杉,许千山也不嫌烦,来郑旭家就给做饭。有一阵子他功课忙,郑旭心疼他不让他做,许千山说,做饭是放松的。郑旭给洗碗就行。
郑旭问他:“还喜欢做饭吗?”
“谈不上喜欢,”许千山说,他开了免提,声音远远的,“比较放松。”
昨夜里一直聊自己,聊对错,没有触及这么有生活气息的话题。现在谈起,郑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居心叵测地问:“给自己做吗?还是?”
许千山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郑旭答不上来。
但许千山还是很善良地给出了答案:“给自己做。”
郑旭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直接问道:“是分了吗?还是一直没找?”
“分了。”许千山回答得很平静,“分了十年了。”
郑旭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许千山说得随性。说完,他问郑旭:“你呢?”
不等郑旭开口,许千山又说:“算了,跟我没关系。”
郑旭说:“我现在单身。”
他想等许千山再追问一句,他可以告诉他更多事情:这十年间的感情经历,对许千山的想法,等等等等。郑旭急于向许千山表明心意。但许千山说了没关系,就真的不再问了。许千山现在比十年前沉着很多,不会轻易被看穿、被郑旭调动起情绪。
片刻沉默。郑旭没话找话,问他:“你不戴眼镜了吗?”
许千山说:“旧的前几天摔了,新配的还没到。”
郑旭说:“那看得见吗?”
许千山说:“还行,一般瞎。一直都看不清人。”
郑旭从他冷淡的语调里听出来他在指什么。这也是许千山跟从前很不一样的地方。他总是要刺郑旭一下,像一个漂亮玻璃瓶摔碎了,圆润的部分都变得尖锐。
一般来说郑旭才是怼人的那一个,从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但他现在被许千山怼,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郑旭一方面觉得这样话中带刺的许千山很新奇,一方面又因为被刺伤而感到一种奇特的快意。他情愿许千山多这样讲讲,不要不动声色跟他演陌生人社交的戏码。
滋溜一声,牛肉下锅。许千山翻炒的间隙,忽然问郑旭:“昨天晚上吴一桐——啊,就是那个急性白血病的学生,她那边说收到一笔没署名的校外捐款,是你吧?”
郑旭应道:“啊,是的。”
许千山说:“谢谢。”
郑旭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自在:“也没什么——给人花钱,比去看切尔诺贝利要值。”
许千山没接切尔诺贝利的话茬。他说:“吴一桐是做民间文学的,性格很活泼。等她好了,你可以来学校,让她给你讲民间鬼故事。始乱终弃的人,是要切成五段下油锅的。”
郑旭反应过来,笑了。许千山却并不笑。锅铲撞在铸铁锅上,汤汁淋下,然后是乐扣盒子扣上的声响。冰箱门打开然后关上,一阵水流声,然后许千山的脚步声又重新靠近。
郑旭说:“累了吗?”
许千山说:“还行。有点儿热,想去洗澡。”
这话太熟悉了,还是那个做完饭就要去洗澡的许千山。郑旭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体贴道:“那你先去吧。”
许千山说好。郑旭等着他挂断,可许千山沉默片刻,又开口了。他说:“你后来,还写歌吗?有人唱你想唱的歌吗?”
郑旭一怔。
许千山说:“我的老师和学生,他们都很好。我们一起,做了我想做的事。”
许千山说:“谢谢你。晚安,郑旭。”
郑旭挂了电话,在床上枯坐一会儿,起身开了电脑。昨天白天,他搜到了许千山所在的研究室,找到了那个急性白血病的学生的捐款页面。现在,他又沿着那个学生的社交网络页面,找到了许千山的页面。他不怎么用这些,多数是转发。转发的消息里有一些是合照,郑旭在合照里一张张翻看,找到了一些许千山的影像。
从照片看,许千山过得不错。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比起总裁班的打扮,平日里他还残留有几分学生气的,总是戴着眼镜。有几张照片在他们研究室,六七个人或站或坐,随意地聊着天,气氛都很不错。许千山有一张自己的桌子,摆着一些新新旧旧的书。书堆边挂着一块白板,熟悉的清秀字迹写着一些备忘。有一台笔记本放在白板前面,但没有耳机。郑旭想,可能许千山已经不听歌了。
刚好,郑旭也不写了。
再往前去,郑旭看到了许千山的博士毕业典礼的照片。许千山穿着那个红黑相间的大袍子,在红彤彤的横幅下面跟他导师合影。郑旭不知道这个导师是不是他从前说古板的那个,看上去就一个平凡的小老头儿。照片上这对师生关系挺融洽的,大概率现实里也很融洽,毕竟许千山那个人,胆小又会装。现在没那么胆小了,但肯定是更会装了。
再往前,许千山也分享过一些生活日常,几页书,出差时拍的街景,傍晚时分的天空,还有他的眼镜。眼镜那条下面,许千山转载了一条关于近视手术安全性的资料,有研究室的学生评论说我做过,安全的。许师兄你也去呀。许千山说术后几天不能看书看屏幕,感觉有点儿无聊。学生说也是,她那时候是男朋友陪了一整周的。又问许千山有女朋友吗。许千山回了个符号表情。
他当然没有女朋友。郑旭想。他曾经有个男朋友,后来他男朋友不要他了。
郑旭隔着屏幕与许千山对视。近看会发现这人五官比十年前长开了一点。有那么几张照片,拍照的人开了美颜,郑旭都不敢认。不过,现实里的许千山,他是一眼就认出来的。郑旭很久不去想他了,但也从来没忘过。直到这次总裁班重逢,郑旭才意识到他对许千山的记忆有多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