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聪明人,偏偏这时候傻得不合常理,看得人心软。
他依言坐下来,伸手将人圈进怀里,那一副肩骨薄而挺直,甚至有些硌人,却比什么温香软玉都勾得人心痒。他听着枕在自己肩窝里细细的呼吸声,突然有些没了底气。
——那些他在风月场里混迹学来的流于暧昧的东西,真的能安放在何弈身上吗。
这是他想要的吗。
或者再直白一些,他真的有这个资本,像撩到那些小姑娘一样,取悦何弈吗。
何弈却没有察觉他复杂的心不在焉,下巴枕着他的肩膀,似乎很享受这样沉默的毫无保留的拥抱,连手都懒得抬了,就这么让他抱着,心满意足。
哦,行吧——迟扬摸摸他的后背,又想,似乎还是有这么一点资本的。
“迟扬……”
“嗯?”
“他们离婚了……”何弈开了个头,又停下来,似乎没有想好该怎么继续下去。
迟扬也不追问——他对何弈家里那些破事其实没什么兴趣,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只是关心何弈这个人,想哄他开心一点,别总跟被家教规矩调教傻了似的,什么都闷着不说出来,也没有一点脾气。
明明是个会抽烟会逃课的人,怎么能乖成这幅样子。
何弈越过他的肩头,望着暖色的落地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言辞,试图找出一个开口,好把这段冗长又无趣的回忆进行下去。
“……我有时候想,活了近二十年,到底有没有意义,”他扯了扯嘴角,想笑,最后也只是克制地呼出口气,似乎这个常年哽在心头的问题一抛出来,他身后就什么也不剩了,“我好像总在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了顺从他,或者反抗他——”
“可是迟扬,如果我为了顺从他而品学兼优,又为了反抗他去瞒天过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抽烟逃课,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这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迟扬知道这个“他”是指谁,隐约察觉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你爹,不是,你父亲——”
“他是个重点中学的教师,在业内应该很有些成绩,口碑也不错,”何弈说到这里古怪地顿了顿,似乎嫌恶心,有些说不下去,简洁道,“……但他有至少十六年的家暴史。”
“所以你这么骗着老师玩,也是因为……那个什么,爱屋及乌,就那意思?”
“也不是……其实大多数的教师都是兢兢业业、值得尊敬的,那样德不配位的很少——他其实不配育人子弟,自己的人生都这么肮脏,怎么有资格教诲他人,”他苦笑道,“只不过他毕竟以这个职业为傲,又一心培养我将来也当老师,有些排斥无可厚非吧……”
他其实没有说完,迟扬却也听懂了。
那大概不是排斥,只是常年扭曲的所见所闻使然,他潜意识里将遇到的老师,甚至同学,都错当成了他的父亲,以在他们面前带上面具为乐,乖得瞒天过海八面玲珑,掩盖他的“本性”。
可那些所谓抽烟逃课说谎成性的“本性”,也不过是他有意捏造出来的东西,连报复他父母都算不上,顶多是骗骗他自己。
这怎么能叫一样呢。
迟扬看着他搭在一边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贴上去,找了个角度握住,跟他十指相扣。
也许确实是旁观者清,他一听就知道何弈是钻了牛角尖,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说不出来了,怕自己没法感同身受,听了寥寥几句就妄下断言。
那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都替那些被你蒙在鼓里的老师冤枉,”迟扬想了想,还是换了一句,似乎在逗他,“不过你演得挺好,怪不得他们偏袒你,要不是亲眼看见你抽烟,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你是个好学生的——好学生,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何弈实话实说,“我对他们也没有敌意,甚至因为……那些事,反倒很尊敬真正德才兼备的老师,以后大概也不会再……”
“那不就好了。”迟扬穿在他指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罕见地温柔又耐心——简直是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尽了,循循善诱,试图把何弈从他那个牛角尖里抱出来。
“什么好了……”
“你本来也不想在背地里干坏事,怎么能跟你那个畜生爹一样呢,”迟扬说,“其实你心里都有数,是不是,嗯?”
怀里的人几不可察地一动,似乎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想抬头看他,最终却也只是更紧地贴到了他身上,用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我知道。
“嗯,聪明,”迟扬低头亲他,奖励似的哄他——尽管对方可能并不需要,“乖。”
“……我还很愧对信任我的老师。”
倒是检讨起来了。迟扬失笑,就着贴近的姿势低声调侃他,那你还得道个歉?
“以后好好当他的班长吧,”何弈说,“不要让我逃课出去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情绪,说到最后居然带上些许笑意,说不清是单纯觉得有趣还是有意调侃。
迟扬:“……”
他不确定何弈到底有没有跨过心里那个坎,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一番心里博弈下来,他似乎是亏了。
确定关系的第一晚,他的男朋友告诉他,以后不会再跟他一起逃课出去,干那些勉强能算得上约会的事了。
“怎么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迟扬听见他压低的笑意,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跟着放松下来,觉得此情此景再聊教师行业的现状不大合适,随口逗他,“那白天不陪我了,晚上是不是得补回来?”
何弈显然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撑着他的肩膀拉开些距离,认真看向他:“怎么补?”
倒是把迟扬问得一怔:“……随我提?”
“嗯,”何弈点头,看着他眼底明晃晃的笑意又觉得不对,迟疑地补充道,“别太过分。”
“哦,行,”迟扬确定他是不想接着聊人生了,圈在他腰上的手也不动声色地下移,把话题往更加隐晦的方向拨弄,“什么叫别太过分,举个例子——咱俩的底线可能不太一样。”
何弈皱眉,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
“给亲吗,”迟扬拦住他的话,靠着沙发一伸手,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作势真要亲上去似的,“这个过不过分?”
何弈被他带得前倾,几乎是扑到了他身上,撑着沙发定定地看了他两秒,似乎在斟酌什么,然后略微仰起头:“可以。”
还真敢说。
迟扬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好看的嘴唇,突然有些想笑,觉得调戏何弈这件事任重道远,真像摸盲盒似的,永远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害羞的也不是没有,但总觉得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可爱得毫无逻辑。
“想让我亲啊,”他有意曲解,圈着人腰的手轻轻一箍,“这么主动。”
何弈:“……”
他权当迟扬的话是在讨吻,一晚上无理取闹似的拖着他久了,也有心报偿,闻言便如他所愿地抬头贴上去,碰了碰迟扬的嘴唇。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几乎有些索然无味的事,迟扬却被他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呼吸一紧,耳廓似乎都烫了一下。
真像摸盲盒似的。
他低下头,抬起何弈的下巴同他呼吸相贴,已经不想再继续之前那些条件不条件的话题,轻声问他:“亲也不伸舌头,这么干是索吻的意思,你知道吗。”
何弈没作声,眼睫一动,几不可察地有些紧张。
“那你知道这种时候,以前那些想跟我发生点儿后续的人会干些什么吗?”
“会贴上来,抱我,勾我脖子——然后主动亲我,伸舌头的那种。”
他感觉到何弈动了动,似乎真想照做,连忙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别,我是想说,你跟他们不一样,用不着弄这些有的没的……”
“以后也别老说这种话,撩火都不负责,知道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晚安
“以后也别老说这种话,撩火都不负责,知道没有?”
这次何弈倒是听懂了,反驳道:“不是你自己说……”
“嗯,我自己说的要你晚上补回来,”迟扬揉了揉他的头发,有意敷衍,“晚上陪我阳台抽根烟就行了,我没别的意思。”
没有就怪了。何弈不了解关窍,愿意予取予求,却也不是傻,听出来了也懒得拆穿他,只是动了动被松松交握着的手指,轻轻一点迟扬的手心,眼神里挑着些许熟悉的戏谑,晦涩又直白。
迟扬被他看得心头一动,居然久违地从眼神交流里品出些许异样的东西——某种青涩的、初恋都少有的冲动与坐立难安。
何弈早就不贴在他身上了,看起来整理好了情绪,还是那副平静的温和的,让人一眼看不到底的模样。两个人仅存的接触就是那只牵着的手,少年细而温热的手指划过他掌心,是温热的。
对视不过三秒,迟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嗯,谢谢。”何弈不疑有他,摸了手机过来随手划开,一条条确认未读消息。
其实也不多,他上一次看手机是两个小时前——两个小时里他这么情绪失控地要求搂搂抱抱,偏执又不讲道理,迟扬居然能陪他拧到现在,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这样看来,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脾气还要好一些。
厨房远远传来一点玻璃杯或是水壶碰撞的动静,细碎清脆,又被暖色灯光熨帖得模糊,跨过一室暖气传进耳朵里,是不同于往常的安静和细密闯动。
他闭了闭眼睛,似乎能想象出迟扬怎么略微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细碎的旧疤,倒出热水冲开蜜糖,甜香味就随着水汽升腾而起。
……算了,不会有蜜糖,那是他从前家里才会有的东西。
何弈垂下视线,在简洁的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流连,思维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他想到永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饭菜,想到略微发甜挠得喉咙发痒的蜂蜜水,又想到永远轻轻合上的门、不能踩出声响的木地板。
都已经过去了。
迟扬只会给他弄一碗只有蛋和饭的蛋炒饭,皱着眉头让他爱吃不吃,家里没有凉白开,热水要现烧,冰的啤酒可以让他尝一口,多了不行——想怎么发出声音都可以,在沙发上坐得横七竖八也没问题。
十几年连绵的家庭不睦仿佛沉疴旧疾,又是那样极端的情况,带来的影响不可能靠短短几个小时,或是一场诉讼离婚仪式就完全消除,他的心结也不可能就这么解开——他甚至做好了最消极的心理准备,如果原生家庭带来的烙印要伴随他一生的话,他也只能试着自救,并不期望有朝一日能够痊愈。
就像他可以学会抽烟,却不会成瘾,也不可能像许多同龄人那样,无所顾忌地在沙发上瘫坐抖腿,或是出口成脏。
还有理解情爱。
他清空了未读消息,打开浏览器——记录还停在“怎么判断一个人喜欢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查的了,网络上众说纷纭给不出个结果,当时觉得什么都不像,现在踏出了那一步回头再看,又似乎每一条都有他和迟扬的影子。
“怎么判断一个男生喜欢你?”
——“他会笨拙地给你发消息,一天到晚把你当成日记本,向你报备行程,说早安晚安。”
——“他会主动请你吃饭,给你买零食,闲不住的时候来打扰你,又担心真的打扰到你。”
——“让你摸他的头,让你踩在aj上亲他。”
——“……”
迟扬倒是不会拿他当日记本,报备行程也只有一句“晚上不陪你吃饭了”,早安晚安他似乎从来没听过,有也是随口一说,大概连本人都不会记得。
主动请吃饭很多,但更多是对蹭他的饭卡的报偿,零食似乎不多,他也不感兴趣。
迟扬闲不住的时候好像都在睡觉,或者蒙着帽子低头刷手机,顶多是睡醒了凑过来,拿胳膊肘捅捅他,或是环住他的后背抱上来,下巴枕着他的手臂不让写字,大型犬似的无理取闹。
还有摸头……何弈的手指停在这一行,没有继续往下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摸头发和情爱能扯上什么关联。
倒是迟扬喜欢摸他的头,揉小动物似的随手揉一揉,也不知道是他个人的特殊癖好还是兴趣使然——摸两下也不会掉层皮,何弈以前没注意过,对方那些兜兜转转的小动作他理解不了,多半也就随着去了,这时候回想起来,似乎确实很多。
“看什么呢?”
“没什么,”何弈随手锁了手机放到一边,接过那杯“现烧”的热水,一摸到手就知道是开水里放了冰块,温热得很不均匀,“谢谢。”
以后早上有时间的话要提前烧一些水晾凉,他默默地想。
迟扬“嗯”了一声,站在他身后撑着沙发背:“喝完就睡觉吧,不早了,明天……今天周一。”
何弈点点头,垂下视线喝水——他似乎天生做什么都很认真,连喝个水都是,低垂着睫毛,细而白的手指捧着玻璃杯,低头的样子看起来乖得不可思议。
迟扬忍不住伸出手,覆上他一边耳廓,顺着柔软的弧度下滑,轻轻捏了捏耳垂与脖颈交界的皮肉。
很软。
对方似乎低低地唔了一声,乖乖喝空了一杯热水,放下杯子略微仰起头来,也不知道是有意撩他还是无意为之,猫似的蹭过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