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辞,你不用这样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成欢看着他,眸子里流淌着异样的神采,“算我求求你了,你要是真的忍不住了,就大哭一顿,或者咬我一口,我、我都不介意的。”
成欢的声音愈发低缓沉郁,几乎紧张到呼吸颤抖,“磁儿,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你的那个哥哥,是…是走丢了吧?”
肖辞的眼睫一点点垂了下来,拉了拉成欢的手,淡淡回了句,“是。”
一切都说清了。
寒风席卷而来,高草凄凄抖动,天地旷野里,成欢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避过肖辞的目光,埋头于双膝之间,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那我帮你找他。”
他们在那块石头后面一直躲到了日薄西山,成欢身上只是轻微擦伤,行动还算方便,他探出头去,侧耳聆听。山谷里,林涛合着鸦鸣,确定听不到那伙人的声音之后,成欢扭头看。
肖辞浑身的伤,脸上、身上满是血迹和泥垢,仿佛跌落凡间,蒙了尘的天使。他佝偻着身子,维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成欢心里油然而生一个怪异的想法,他伸出手指,在肖辞鼻子下方探了探,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成欢把肖辞重新背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岩往上走。
太阳落山不过是在转眼之间,方才彤云密布的天空一瞬间黑了下来,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带着冬天的刺骨寒意,砸在两人身上。
成欢只得又把肖辞放下来,肖辞这会儿已经醒了,但又醒的不全,昏昏沉沉,微张着嘴巴却不说话。成欢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烫得吓人。
“磁儿,别睡,精神精神…”成欢轻轻抚摸着他脏兮兮的头发,心脏一突一突地跳,“咱们要回家了,咱们要回家了。”
“嗯…”肖辞发干的嘴巴动了动,“回家,回家…”
成欢把自己身上的红色羽绒服脱下来,给肖辞披在背上,自己只穿一件羊毛衫,将他背起。拉拉他的手腕,说,“你环着我的脖子,我怕把你摔下去。”
“嗯…”肖辞气若游丝,“我乖乖听话……”
“……”
成欢背着肖辞,淋着雨,沿着土路往山下走。黑暗之中,四下匍匐的高山宛若吃人的巨兽,哗哗的雨声中,隐约还有一两声狼嚎。成欢身上湿透,双腿冻得没有知觉。雨湿气,朽木味,泥土味,丝丝血腥味,钻进他的身体,微微刺激着他近乎麻木的大脑。
“朝。”
肖辞突然叫了声。
声音很小,几乎隐没在大雨里,可成欢却触电般一下子清醒了。
“……”他试着回了句:“嗯?”
背上似乎晃了一下,他听见肖辞说,“寒假,你怎么不理我?”
“我…”成欢道:“我一直很想你…”
肖辞嘿地笑了一下,“骗人。”
“……”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肖辞又问。
成欢呼吸一滞,心怦怦跳了起来,半天才回:“比…成欢还好吗?”
“那不一样,”肖辞说。
“哪里不一样?”成欢问。
“欢儿是我兄弟”肖辞说,“你……”
“我是什么?”成欢问。
“你、你是……”肖辞说着说着,没声了。
世界重归寂静。
那夜成欢背着肖辞躲进了守林人的木屋,里面没有人,像是废弃了许久,满满的尘土味。
成欢扫干净木板床,轻手轻脚地把肖辞放了上去。自己的羽绒服早已湿透了,不能提供热量,盖在肖辞身上只会让他更冷。成欢把羽绒服丢到一边,把肖辞身上的衣服也脱了下来。
肖辞哼了一声,没醒,任由他摆弄。
肖辞身上的伤口结了痂,皮肉几乎跟最里面那件衣服黏在了一起。最里面的衣服也湿了,必须脱下来。成欢帮他脱那件衣服的时候,紧张得眼皮直跳。好在肖辞没有喊疼,他没费太大力气地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肖辞伤痕累累的上身。
擦伤、刮痕、划口、淤紫…一道道,一处处,血淋淋,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少年年轻鲜活的身体……少年眉头皱着,身子微微蜷缩,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成欢凑近,听到肖辞说冷。
成欢自己也冷得呛不住,他哈着哈气,哆嗦着在屋子里四下寻找,想看看有没有打火机,或者火柴,可以让他生一堆火。可惜找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
成欢一扭头,肖辞的嘴唇已经冻青了,脸色惨白。
那会儿,成欢意识到,肖辞真的有可能冻死在这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躺上硬邦邦的木板床,紧紧抱住了肖辞,用自己的身体给少年取暖。
窗外大雨瓢泼,闪电不时撕裂天际,成欢浑身僵硬无比,于雷声中望着少年被映亮的睡颜。心脏扑通、扑通,带动浑身上下,从颈动脉,到眼皮,再到手指指尖,每一处都那样激烈地跳动着。
身上的拥抱,鼻尖的气息。年少的欢喜,长夜的曙光。
他这一生,兜兜转转,再没走出过那个夜晚。
第30章 返校
高一下学期,新学期开学,文理分科。
三班绝大多数同学都选了理科。
成欢本来以为江朝一定会选文科,毕竟成绩摆在那里。没想到他一进教室,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肖辞同桌位置上的江朝。
恰在这会儿,江朝也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盯住他。
成欢不知怎么有点儿心虚,避过江朝视线,闷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抽椅子,挂书包,坐下。
然后一抬头,江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肖辞呢?”江朝扬眉。
成欢从书包里抽书,摇了摇头。
肖辞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把他受伤的事情告诉江朝。
更何况,成欢本身也不大想理江朝。
“不说?”江朝冷笑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
他本就身材挺拔,五官严峻逼人,眼下冷起脸来的时候,仿佛周身的温度都低了几度。进教室的几个女生看到这阵仗,谁也不敢进去,站在教室门口窃窃私语。
“不知道。”成欢梗着脖子回了一句,立马就被江朝攥着衣领提了起来。他的腰部猛地撞在桌子上,发出哐当闷响。
“你…想干什么?”成欢被勒得有点儿喘不过气,咬着牙道。
江朝凑近他,紧盯着他的眼睛,成欢被江朝近在咫尺的目光烧得一阵发虚。
“从元宵节开始,他就没再理我。这些天,他一直跟你在一起吧。”江朝道。
成欢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那段时间,肖辞一直在医院养伤,手机都不能碰,自然不可能联系江朝。
江朝比成欢高了近半头,成欢仰视他,声音不由得有点儿发憷:“我真的不清楚!”
长久的寂静过后,江朝轻笑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手一松,成欢整个人就跌坐了下去。
“好小子。”江朝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走了。
好一会儿,成欢的心跳才逐渐平复。
上课的时候,成欢偷瞄后排的江朝。
发现江朝挡都不挡,直接大摇大摆在桌面上玩手机。
完全不把讲台上的老师放在眼里。
成欢想不通,肖辞那么自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成为那么好的朋友。
他们完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
就因为江朝有钱么?
大腿一阵酸麻,同桌的苏哲用指甲,在他大腿上小小地掐着转了那么一下,疼得成欢恨不能一脚把他踹飞。
“听课啊,欢欢。”苏哲拿笔敲着物理课本,“我还等着抄你笔记呢。”
成欢:“……”
另一边,江朝对着手机上肖辞的聊天框,怔怔出了好一会神。
然后修长的手指敲击屏幕,发信息道:【今天天很蓝,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叨叨个不停,你不在,我一点也不想听。】
最后一句话,他打上又删掉,删掉又打上,重复数次。
最后还是吸了口气,把手机一扔,发了出去:【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成全班倒一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迟迟等不到肖辞的回复,江朝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
手机突然“当啷”一声。
当时屋子里很安静,突然来这么一下,全班同学都听到了,英语老师李莉莉写字的背影一滞,握粉笔的手几不可查地发着抖。
回头瞥了一眼,是江朝。李莉莉颤抖地吸口气,脸都气红了,但还是强迫自己把怒意忍了下来。
毕竟,这小子背景通天,上学期批评完江朝后,被校长叫去谈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再大的脾气此刻也只能忍了。
江朝上课玩手机也是分老师的。
他知道肖辞喜欢老严,因此老严课上,他从来不玩。其他老师的课,他多少给个面子,静音后在桌子下玩。至于向来瞧不起他们这些“差生”的英语老师,他不把音量调到最大,腿翘到桌子上边晃边玩就不错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老师变着法找肖辞茬不止一次。
此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抓住手机,解锁屏幕。
当移向微信图标的时候,他干净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要不是肖辞发来的,他能削死那个闲得蛋疼给他发微信的人。
他的手机反应速度极快,几乎在他按下去的那一刹那,微信界面就弹了出来。
辞:【想哥了?】
在全班同学注目之下,他们那个向来冷面严峻的校霸江朝,此刻竟是盯着手机看得眉眼弯弯,嘴角勾起又压平,压平又勾起。那抹笑又纯又欲,只看得女生们魂儿都要没了。
朝:【差辈儿了。】
“这半个月死哪去了?”这几个字,江朝打到一半,又通通删去。肖辞不想说,那他便不问。
江朝只发了一句:【什么时候返校?】
聊天框上显示“对方输入中...”,过了好一会儿,肖辞才发过来:【现在还说不准。】
江朝道:【你在哪?要不我去找你?】
辞:【别,可别。】
肖辞不让自己去找他,江朝就只能那么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一直盼到第二周周五下午,江朝本来都以为肖辞这周不回来了。谁知,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了。
一瞬间,全班的视线齐刷刷地往后看。
江朝一下子站起了身,神色震惊,带倒了椅子,发出哐的响声都浑然未觉。
他听到自己说,“回来了?”
门口的少年白衣白裤,干净的袖子长长的,一直护到手腕。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遮住小半张脸。挺翘的鼻梁,将口罩撑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他倒扣着一个鸭舌帽,头发像是被剃光过,刚刚长出来一样。不长的圆寸,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动手摸上一把。
肖辞点了点头,拉出椅子坐下。
一个多月没见,彼此之前竟有几分拘谨。江朝把自己干净到光可鉴人的课本掏出来,问,“抄笔记不?”
肖辞掏书的手一顿:“……不。”
说完这句,肖辞就没有再理江朝,埋头做自己的奥数题。
江朝莫名不爽,抽走他的奥数书。肖辞无奈,这才微微抬头,却像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江朝的目光。
“把口罩摘了,”江朝皱眉道,“也不嫌热。”
“我…”肖辞说,“花粉过敏。”
“屋子里没花粉。”
“脸上长痘了…很丑。”肖辞淡淡地说着,睫毛微敛。
江朝觉得这话别别扭扭的,正想抬手揭掉肖辞的口罩,老严进来上课了。
江朝怕惹肖辞不高兴,因而不在老严课上嚣张,只在桌子下,大手狠狠捏了下肖辞的大腿。
“你怎么怪怪的。”江朝往右靠,凑在肖辞耳边说。
“听课。”肖辞小声道。
江朝更郁闷了,他觉得自己在肖辞心里的地位还不如那几节不咸不淡的课。
他用力晃腿,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肖辞最烦学习时被人打搅,若按上学期,早该跟他打起来了。谁知,这次,肖辞却是埋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好像他头发剪短了,整个人也跟着变了。
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曾经那种火苗一样灼灼向上的少年气,仿佛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的,藏了起来。
三月,天气已经有点儿热了,却还没到开电扇的时候。江朝扇动T恤下摆给自己小腹灌凉气,一偏头,发现肖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江朝有点儿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见肖辞在课上睡觉。
他不由得心里痒痒,伸出小拇指,轻轻挑起肖辞耳后的口罩吊带,揭下口罩,屏着呼吸,端详肖辞的半边侧颊。
一道暗红伤痕横陈在肖辞唇下,蝎子一般地蛰伏着。
江朝眉头皱起,大拇指指腹,在那道伤痕处蹭了一下,又立马缩了回来,好似烫手一样。
肖辞被摸醒了,睁着发红的眼睛看他。
“怎么弄的?”江朝语气不善。
肖辞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立刻下意识挡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
“我问你,下巴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江朝不给他任何逃避回答的空间。
“蹭的,”肖辞说,“上学路上被树枝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