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舟摇想起电影《小田》最开头的场景,小田在跳湖自杀前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静静望着远处生养他的村子。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一双眼睛就把他的绝望,迷茫和挣扎都表现了出来。
一场无声的对峙惊心动魄,莫宇白取得了绿鳄的信任,自己却也因此染毒,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结束后众人都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呼喝着休息。
顾虑着对方还有戏要拍,时舟摇也没想着要打扰盛帘招,准备进卫生间洗把脸,却在进门时撞见了站在洗手台边的盛帘招。
又在抽烟了。
棚里人多混杂,盛帘招就在休息的间隙来卫生间放松放松。一次两次劝一劝还好,可时舟摇也没有立场次次都上来抢别人的烟。
时舟摇笑了笑走上去:“这东西真有那么好?”
盛帘招也笑了下,抬手把烟摁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那笑容不大明显,反倒透着些疲惫。
时舟摇从口袋里掏出块薄荷糖递在他手里:“待会儿还有戏,别把嗓子熏坏了。”
盛帘招伸手接过来,轻轻“嗯”了声。
时舟摇没急着去洗脸,站着打量了下对方。他不由疑惑,是不是盛帘招每次拍完压抑的戏份都会变得这么消沉?这也实在太……损伤自个儿了吧。
甚至有时候拍完戏周围人都不太敢和盛帘招说话,刚才那场结束后也就刘轶和他说了会儿话,聊了聊两人那段表演。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情绪状态不好,本来要连着拍下一场的戏李导也把时间特意推后了一个小时。
外面片场的人忙忙碌碌,只有洗手间里这一方空间安静而明亮。
一时无声,时舟摇眼望着地面,半晌才问:“刚刚听李导说,你以前拍戏时在戒毒所待过一段时间?”
“嗯。”盛帘招嗓子果然有些哑了,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那个角色是个吸毒的人,我当时在里面和他们待过一个月。”
戒毒所里面的人都想出来,还没见过托人找着关系主动要进去的。
时舟摇自然知道那部片子,那是盛帘招早期演过的一部电影,片子里有不少大咖,他只在里面演一个戏份不多的小配角。但他记得那个角色当时很出彩,还提名了最佳男配,对于一个入行不久的年轻演员来说实在难能可贵。
电影里的盛帘招仿佛一个真的瘾君子,神色、动作、形态,举手投足间都是那个味儿。
那是个悲情的小反派,上映后有不少观众为他真情实感地哭过,影评写了不少,都是分析这个人物的。
甚至还有人怀疑说盛帘招是不真的干过吸毒这事儿,不然怎么能演得这么像。以至于现在他要演缉毒警察,还有影迷开玩笑说当年的疯子阿三怎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挺……不好受的吧?”时舟摇斟酌着用词。
“嗯。”盛帘招又摸出了一支烟,缓慢地点上,“他们的生活像和我们隔着层壁,普通人没法想象那种生活。有的人是自愿进去的,有的人是被抓进去的,还有未成年的孩子。我见过他们毒发时的样子,”他呼出一口烟气,随着那丝慢慢升腾的白雾,时舟摇的心也跟着紧了紧,盛帘招继续说,“很痛苦,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像万蚁噬心一样难受。”
时舟摇这时候似乎明白了他此刻的想法,然后听到盛帘招的声音又传来:“有很多人戒毒又复吸,一次次出去又被送进来,他们干的最多的事是骂警察,可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在他们自己都放任自己的时候,却有人一次次把他们从黑暗里拉出来,试图拯救他们。”
“每年会有很多缉毒警牺牲,还有更多不知名姓的特勤,可能到死都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功绩。”
盛帘招是个话不多的人,但这次却一反常态说了很多。
忽地,时舟摇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和哀伤,不是属于盛帘招的孤独和哀伤,而是属于莫宇白的。
“那你现在对他的想法还和最开始一样么?”时舟摇问,他没说是谁,但他们都明白指的是谁。
他犹记得开拍前盛帘招对莫宇白做过的那段评价,还有他最开始对莫宇白苦苦无法获得的认同,可拍到后来,当真正进入角色的人生以后他们才明白,原来那些属于角色的挣扎与抉择,并不如当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起来的那么容易。
盛帘招偏头看着他,笑了下说:“你觉得呢。”
时舟摇也跟着笑了笑,上前两步靠近他,作势要抱他一下,可又没敢真的抱上去,只是说:“要陈医生安慰下你么?”
盛帘招没答话,只是又低下头把手里的烟再次摁灭扔了。
时舟摇以为他没在意这个玩笑,没顾得上洗脸,便准备先出去给盛帘招留会儿私人空间。可刚才转过身没走出去,下一秒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抱了满怀。
盛帘招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很轻地圈住他,时舟摇怔了片刻,也抬手慢慢回抱住了他。
时间都静止了,屋顶不甚明亮的灯光这一刻却显得极为刺眼,刺得时舟摇闭了闭眼睛。
然后他听见盛帘招在他耳边说:“谢谢。”
时舟摇感到鼻头微酸,胸口被汹涌的酸涩感胀满,这一瞬间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当年亲密无间的时候。熟悉的玩笑话,熟悉的声线,还有熟悉的怀抱。
时舟摇曾一度以为再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从他们两个人道路分岔的那天起,他们就再也没机会这么自然又熟稔地拥抱。
即便这个拥抱并不意味着什么,更像是朋友间的安慰。
不过已经足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时舟摇侧过头轻声喊他:“盛哥。”
“嗯。”
“我们这能算……又做回朋友了么?”
盛帘招却没有很快给他回答,紧接着圈着他的手松了开来。盛帘招直起身,一双眉蹙了起来,看着时舟摇沉声道:“你想和我做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盛帘招:你居然想和我做朋友?
☆、第 28 章
一晃到了拍摄的末期,时间过得飞快,和剧组众人两个多月的相处像是做了场梦。最后的大围剿已经拍了七八天,剩下最后的收尾。
危险的种子在陈路和莫宇白重逢时就已经埋下,当莫宇白一时心软选择贪图短暂的温暖时,他们之间命运的丝线就已缠绕难分,被牵扯着去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毒贩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放过陈路,他们将莫宇白唯一的软肋当做人质握在手中,逼得他陷入两难抉择。是选择陈路还是战友,牺牲正义亦或爱人。
莫宇白别无他选,他救下陈路后将他送到安全地方等待队友来救,自己回身赴死,头也不回地返回了毒贩的老巢。
剧里已是寒冬,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最后一场诀别戏就在这儿拍。
先前的追逐戏和打戏累得人够呛,体力消耗有些大,在最后一场开始的间隙,时舟摇坐在车里喝小瓶的葡萄糖。
小罗担忧地看着他:“哥,真能行吗?我看你这几天熬得太厉害了,要不跟杨导说说……”
“不用了,我熬大家也在熬,总不能因为我拖后腿。”时舟摇的眼神透过开着的车门落在外面,那儿正站着两个人,武术指导在给盛帘招讲下一场打戏的动作。
盛帘招的打戏一向利落漂亮,看得出来都是下功夫练出来的。最近更是能看到他不眠不休地在练动作,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拍对手戏时时舟摇能见到他,下戏了几乎碰不上面。
小罗顺着时舟摇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时舟摇的目光落在哪里后,顿时觉得一阵头疼,愈发确信是自己搞砸了什么事情。
前阵子有一回他看到盛帘招面色不善地从影棚的洗手间走出来,没过多久时舟摇也跟着出来了,脸上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小罗甚至以为他们两人吵了一架。从那次之后,这两个人的关系又倒流回了刚见面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尴尬中去了,时舟摇最近也又变得沉闷不少。
一定是自己在电梯里和盛帘招瞎攀关系的那番话给时舟摇惹上事了,导致两人的关系再度降到冰点。
说来也奇怪,这两个多月来目睹了时舟摇的情绪变化,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两人的关系会如此纠结,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完全不像两个普通同龄人的相处方式,反倒像是……一对时不时闹别扭的小情侣似的。
想到这儿小罗自己都想笑,心道能产生这种想法也真是够呛,怎么能用这种比喻来形容这两个人?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就在他正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和盛帘招说过那些话的事告诉时舟摇时,听见时舟摇喊他:“又发呆,最近怎么成天发呆?”
小罗“啊”了一声回神,看向时舟摇。
时舟摇正站起来换衣服,俯身把葡萄糖瓶子放到一边,顺便把手机递给小罗:“我过去了,你就别下来了,车上待着吧。”
“就开始了啊……”小罗也跟着站起来,嘴上咕哝了两句。算了,等拍完再说吧,他懊恼地想,别影响了时舟摇最后这场。
时舟摇走到冰面上,镜头已经就位,对面站着的又一身伤痕的盛帘招。
在这部戏里盛帘招受伤的镜头比没受伤的还多,这个角色也实在不容易。他自己也挂了不少彩,两个人这场的形象都不大好看,灰头土脸的,是因为他们刚刚从死里逃生。
刚刚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就又要面临生离死别。
时舟摇闭了闭眼,一手捏着眉心,想要集中精力换换情绪。估计是最近精力实在消耗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转换过来,脑子里连一句台词都想不起来。
这时候站在对面的盛帘招突然出声:“没休息好?”
时舟摇怔了怔,抬起头看过去。盛帘招正低头看着他,微微蹙着眉。
“没。”时舟摇移开眼,说了一个字以后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这还是半个月来盛帘招第一次跟他说话,上次他问完那句“做朋友”,盛帘招的脸肉眼可见地变了色,没等时舟摇开口解释,他就径直推门出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时舟摇也措手不及,过了半天才沉着脸跟着出了洗手间。
太莫名其妙了,他觉得,他还没见过盛帘招的情绪这么反复无常过。难道是自己那句话惹恼他了么?随即时舟摇又发觉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太过妄为了,他们的关系远远没缓和到那个份儿上,自己却妄想着一步迈进。
盛帘招什么时候说就愿意跟他恢复到朋友关系了?之前的那些关心可能只是出于曾经的习惯吧,毕竟……人的习惯哪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
想到这里,他又变回了原来那副样子,能躲就躲,躲不过就戏里说话戏外不说话。正好后期的对手戏也不多,盛帘招又忙着连打戏,这一晾就晾到了拍摄末期。
副导演远远喊着问能不能开始,时舟摇定了定心绪,刚要回头说可以了,盛帘招却先他一步朝那边说了句:“再等会儿,麻烦杨导。”
时舟摇抬头看向他,盛帘招也在这时转回头定定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时舟摇微微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杨导再问一遍时,时舟摇说可以了。
盛帘招一条腿撑着在冰面上半跪下来,时舟摇也走过去在他面前跪下来,犹豫了片刻,手按在了那处假的伤口上。他能感觉到盛帘招一直在看着他,可能是入戏了吧,用莫宇白的那种深又沉的眼神,让人不敢去抬头正视。
莫宇白腹部中了枪,没打中要害,但也已经血流不止。伤口做得很逼真,衣服被大片血染得通红。伤口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脸上没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轻轻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是重逢以来他对陈路露出的第一个笑容,那笑容是隐忍而克制的,一瞬即逝。
然后他轻轻伸出手按上了陈路手忙脚乱给他止血的胳膊,手上微微用力,把人拉了起来面对着自己:“别弄了,止不住了。”
他这句话刚说完,时舟摇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连时舟摇自己都没料到。对面的盛帘招明显顿了一下,接着抬手给他抹眼泪,另一只手按上时舟摇的后颈,随后沉沉喟叹一声,将他搂进了怀中。
冬日冰凉的日光下,他们在冰面上紧紧相拥,莫宇白听着陈路低哑的哭声,那一瞬间克制不住地摸索到他的嘴唇,低头覆了上去。
呼吸交错,这个吻带着温热的温度,刺破了寒风,温暖了冷冬。
莫宇白贴着陈路的唇瓣哑声说:“小路,我爱你。”
每一个缉毒警决定成为卧底的时候,他们心中这条命就已经舍去了。做卧底这些年,他渐渐让自己的心变成一片冰原。他反复告诉自己,抛却情感,抛却惦念,一去没有回头路。
而陈路却是这片冰原上唯一的一抹生机,他一次次出现在莫宇白的生命中,顽强地破开坚硬的冰层,在夹缝中开出花来。
冰上之花,绝望的爱。
泪水沾满了脸庞,咸涩的味道弥漫在唇间,他们不断加深着这个吻,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入戏,时舟摇甚至能透过冰凉的唇齿感受到对方绝望又深重的感情,夹杂在来势汹汹的掠夺中,就好像他真的在和自己做最后一次道别。
明明知道到了剧播出的时候,这段可能会剪得只剩一个短短的镜头,可此刻汹涌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