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孩子知道什么呀?”曹云凤作西子捧心状,悲哀地总结道,“一茬儿不如一茬儿。”
“好了好了,你们快跟曹老师认个错,道个歉。”
小胖和三水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于是争相走上前来,刻意用尚未变声的稚嫩童音表示自己认识到了错误,以后肯定好好学习,再也不让老师操心。
徐明海这时赶紧给秋实递了个眼神,那意思让他也赶紧就坡下驴。
“你呢?”曹云凤有气无力地问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秋实,“知道错了吗?还打架吗?”
“我没错。”
“嗯,对,以后……”曹云凤念叨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瞠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错。”秋实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头用冰凉似水的眼神看向小胖和三水,“以后你们要是再欺负我,再压迫我,我还反抗!”
第16章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第二节 课的下课铃准时响起,学生在老师的催促下乌泱泱往操场跑去。他们按照班级顺序整齐站好后,大喇叭里便响起激昂高亢的浑厚男声。
“六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随即,孩子们从第一节 伸展运动开始,齐刷刷地左脚迈出一步,两手交叉,两臂提肘,翻腕向前。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朝气蓬勃的背景音逐渐传到年级办公室外的走廊——徐明海和秋实正在这里罚站。他俩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影子,此刻格外有种自生自灭的苍凉。
小胖和三水由于“知错就改,表现良好”已经被放回去了。而作为反面教材的典型,徐明海和秋实则因为“态度顽劣,拒不认错”被留下来继续反省。
“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没碰上过这么拧的学生!咱们就耗着,看你俩能拧多久?!”
曹云凤临走前的咆哮似乎还在周遭回荡。
“哎,果子,你也真是的。”徐明海长叹一声,然后拉着秋实换了个省力气的姿势,一起靠在了墙上,“你刚才跟她服个软儿不就没事儿了吗?再怎么不乐意还是落她手里了,往后可还有好几年呢。”
秋实低头看着脚尖,半天才说:“可我就是没错。而且,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罚站。”
“你这完全是无谓的牺牲。我爸老念叨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徐明海努力回忆,“对,鸡蛋不能都搁在一个篮子里。”
秋实不懂,他只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不用上课不用做课间操不用看着同学和老师,他巴不得就这么和徐明海地久天长地站下去。
徐明海:“不是让你等着我吗?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秋实抿了抿嘴,然后把一直揣在裤兜的手伸了出来。五个指头慢慢舒展开来,手心里是那块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圣火令”。
“你说的,”秋实看着徐明海,“令在人在,令毁人亡。”
“嗨!”徐明海一捂脸,“不就是一块橡皮吗?回头再给你刻一块儿不得了?”
“不,”秋实把“圣火令”小心翼翼地揣了回去,“我就要这个。”
“不过也没事儿,”徐明海分析道,“这么一来,正好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看谁再敢欺负你。”
秋实点点头,随后抬起手来碰了碰对方肿得跟山里红似的耳朵:“疼不疼?”
“能不疼吗?你们曹老师那化骨绵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徐明海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伸手拧住了秋实的耳朵。但他一丝力气都没使,只模仿着曹云凤的声音憋着嗓子说,“我就从没教过你这么好看的学生!气死我啦!哇呀呀呀!”
秋实被徐明海逗得笑了出来,然后突然记起自己有一次小拇指被门掩了,钻心一样的疼,当时周莺莺是怎么做的来着?秋实终于想起来了。他立刻踮起脚,扭头贴着徐明海的耳朵开始吹气。
“别,痒痒。”徐明海求饶。
秋实按住徐明海捣乱的手,坚持把嘴里的热气一缕一缕地送了过去。他吹了一会儿,却总觉不够,便干脆张嘴含住了徐明海的耳垂。
耳朵上火辣肿胀的疼痛似乎一下子就被抚平了,徐明海的一颗心在这个阴冷的冬日里变得温热且濡湿,他再不喊痒了。
直到第七节 腹背运动的口令响起,秋实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治疗”。
两个人的美好时光眼看就要结束。秋实靠着墙,仰头向中庭上方望去。只见灰暗的冬日天空满是厚云,舍不得漏出一丝阳光。
半晌,他嘟起嘴来喃喃道:“我不想上学了。”
“再忍忍,”徐明海拿过来人的口吻给秋实鼓劲,“只要挨到咱毕业工作能挣钱的那天,就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钱爱怎么花怎么花,天天吃麦丽素和奶油蛋糕!”
“那能给我妈买新衣服,给九爷买萨其马吗?”秋实问。
“那还不是小意思。”徐明海冲着天空一挥手,“只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就肯定能争取到胜利!”
秋实看着徐明海信心百倍的样子,平生第一次把上学这件事跟钱挂上了钩,于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果子同学!我们的目标是?”徐明海大声问。
“麦丽素!”秋实大声答。
“还有?”
“奶油蛋糕!新衣服!萨其马!”
“对!但是吧……咱们怎么熬到那天还是个问题。”徐明海苦口婆心地劝道,“一会儿曹云凤要是来了,你就主动承认下错误。不,不是让你对恶势力低头……咱们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但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懂了吗,果子?”
在课间操结束后,徐明海的班主任终于过来把人领走了。而秋实在见到曹云凤时,也违心地承认了错误,表示“再也不故意气老师了”,才被允许回到了五班继续上课。
教室内此刻的气氛有些浮躁,大家都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不安,于是落在秋实身上的眼神便是含义万千。
而曹云凤也似看出了这孩子实属于“人不可貌相”那一挂的,怕几个人再抽风打起来,于是就把座位又调了一遍。
秋实沉默不语地拿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在同学们神情各异的注视下,最终坐到了一个大眼睛女孩的身边。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老师发了纸,要求画“我的家”。秋实便在纸上涂涂画画。
黑漆漆的院门、高高的榆钱树、灰砖灰瓦的屋子、窗台上的冻柿子、窗户下的白菜、蜂窝煤、冒着白烟的烟囱,以及翘着尾巴的猫……
秋实正拿着水彩笔挥毫的时候,大眼睛偷偷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哎,你可真牛!吴征和周淼特别讨厌,老在班里欺负我们女生。”
秋实听了没搭茬,而是继续往猫的额头上画齐刘海儿。
“但你得小心,”大眼睛继续说,“周淼他哥比他还坏,就在离这不远的三中上学。”
“他哥怎么坏了?”秋实停下手中的画笔,扭头看着大眼睛。
“劫小学生钱,一毛两毛不嫌少,一块两块不嫌多。拿着买烟,去录像厅。”
“我没钱,”秋实摇头,“不怕他劫。”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儿。”她眨了眨眼睛,继续说,“而且你也别理他们说你的那些话。我觉得你的声音特好听,真的。课文背得特有感情,你一张嘴,我就好像看见大海了!”
秋实觉得新同桌和其他同学比起来挺平易近人的,不傲,于是就小声跟她聊天:“你见过大海吗?”
“见过呀,暑假的时候爸妈带我去过北戴河呢!”
“北戴河……不是河吗?”秋实不懂。
“哎呀,当然不是了!”大眼睛着急了,一时间又说不清北戴河为什么不算河,只能伸着胳膊比划,“特别大,特别蓝,全是水。”
秋实听了挺憧憬的,自己还没见过大海呢。
“我叫冯晓晴,班干部。”她自我介绍。
“班长?”秋实问。
“那个……比班长牛,”冯晓晴把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我是音乐课代表。”
“音乐课代表也算班干部?”秋实挺好奇的。
“哎呀,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唱歌儿在市里还拿过奖呢。”她笑眯眯地宣布,“跟我当同桌儿,包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第17章 徐明海丫上大雪山了!
虽然秋实转校第一天就被无情的现实鞭挞了一番,让他对老师和以及大部分同学都产生了抵触情绪,但却没有影响他对学习本身的热情。
从黑龙江到北京,身边的人总是会让秋实感到愤怒和困惑。比如亲爹秋家旺的所作所为;李艳东对周莺莺流露出的莫名敌意;曹云凤每天晨昏定省的咆哮;班里“大王二王”没由来的挑衅。
秋实觉得,和这一切比起来,1+1=2简直是这世上最有迹可循的东西。尤其是自从徐明海那天给未来的美好生活画了一张大饼后,秋实便赋予了“学习”一层更加绚丽的光晕,从此开始了“向钱看”的伟大征途。
他每天放学就回家,吃完饭就认真写作业,一点都不让大**心。与此同时,由于徐明海面临升六年级的压力,每天晚上也被李艳东囚禁在屋子里读书做题,整个人痛不欲生,哀哀欲绝。
正所谓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一时间,大杂院的夜晚竟有了种昼耕夜诵的学习氛围,任谁看了都觉得怪不容易的。
秋实一般写完作业就按照课程表预习第二天的功课,遇到什么不懂的就问周莺莺。但有些问题,特别是古诗文言文那种很抽象的东西,周莺莺也解释不了那么清楚。
秋实把院子里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依次都排除了,最后决定拿上课本去找九爷。敲门进去,只见九爷正带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在看本挺厚,封面是一串拼音。
“九爷好。”秋实乖巧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
“小果子你来啦?”九爷笑眯眯地把书放下,哪壶不开提哪壶,“最近上学上得怎么样呀?在学校又打架了没有?”
这个秘密秋实只告诉了九爷,跟别人他只说那天走路没留神,一不小心磕到了嘴。秋实此刻做贼心虚地瞅了瞅外面,然后小声说:“没再打了。老师说打架不对,发展下去就是犯罪行为。遇到矛盾就要去找大人,不能自己解决。”
“想得美,大人哪儿能一辈子都守在你们身边儿?”九爷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秋梨膏化开的温水,笑着说,“人兹要活着,有些劲就只能自己去较。就像你上次反抗’大王二王’一样。指望老师,指望小海,指望家长,都不如指望自己。”
九爷说完后透过花镜看着秋实:“你找我干嘛呀?”
秋实嘴里含着一抹梨香,兀自琢磨着九爷的话。听他问起,赶紧咽下甜丝丝的水,拿出语文课本请九爷帮忙讲一讲“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意思。
九爷引经据典讲得挺清楚,顺便扩展到了“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以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两首古诗上。
秋实听完后,觉得九爷讲的实在比曹云凤有意思多了。他满足地合上了课本,然后拿起九爷放在桌上的那本书,翻开一看全是长长短短的拼音。
秋实:“您看的这是什么?”
“,跟你们平时看的小人儿书没区别。”
“为什么都是拼音?”
“不是拼音,是西文,”九爷笑着答,“外国话。”
秋实好奇:“您会外国话?”
“小时候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学过。”
秋实心中一动,问得直白:“我要是会外国话,以后能不能挣到钱?”
九爷忍不住大笑:“果子聪明,许是可以。要是小海问,我都懒得搭理他。不过,小海压根儿也问不出来这话来。哈哈”
“要不您也教我外国话吧。”秋实拿自己当面粉,迫切地需要更多的水来给徐明海画下的那个大饼和面。
自此以后,秋实每天晚上开始“吃小灶”。语文课文和加减乘除之外出现了不同于播?、泼、摸、佛的发音语调,单词句子。
秋实学得挺认真,特别是当他发现,在徐明海面前,自己和九爷可以拿这个当密码,互相传递出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意思,就更有了一种小小的得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春暖开花的时节。
北京地处华北,四季分明。但春秋两季每每稍纵即逝,根本容不得人细打量。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为了揪住兔子的短尾巴,学校都会组织一次春游。
小学生们对“春游”俩字毫无抵抗力。虽然归来后的几百字游记总免不了让人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但提前准备零食的过程,以及当天和同学一起玩耍野餐的欢乐,足以抵消这份痛苦。
由于一二年级的春游和高年级是分开组织的,同时六年级因为面临小升初被剥夺了放风儿的权利,所以就只有三四五三个年级同时出游。
春游日期自打一定下来,徐明海就变现得异常兴奋。他不断跟秋实说陶然亭公园有多大多好玩儿,大雪山有多刺激,连带着秋实都有点坐不住了。
他自从来了北京后,还没有怎么出去玩过。陈磊托了些路子,年后帮周莺莺找了个仓库保管员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算正式工。所以一周六天的班儿是跑不了的。满打满算下来,便只剩下星期日一天的休息时间。秋实心疼自己妈,从不闹着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