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离开後,我就又恢复到了过去的生活。白天闲坐在已是碧荷满塘的池边,院中的那些美貌少年知我是个傻子,还是说什麽都不大动弹的呆傻,长得又如此,没有了第一次的新奇,他们也很快觉得无趣,便连想欺负作弄我的心思都懒了,以後偶然见了我也权当了空气。
而我,则会看著水面上各样蹦来跳去的虫子,晃著腿,在无人的时候,采些长长实实的草茎梗和草根,再废上两三天的工夫编一只小小的草船,然後在船底挖上一个洞,放进池里看它慢慢的飘远,再慢慢的沈入水中。记得小的时候我做的船都是没有洞的,它们会在水里漂上很久,有的甚至会一直飘到池对岸去被一些小孩子捡走,直到在映雪来的半年前,一天,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说是行水路时被淹死了,一些人找上门来,那次也是我被打得最重的一次,打到最後,娘急了,拿起扫帚就毫不留情地给了我几下,骂我孽种,说,“好歹你也给我哭叫上几声阿。”可我还是没有哭,不知道为什麽要哭,也怎麽都哭不出来,何况,哭也没用。然後,他们把各处找来我做的草船踩扁後堆在一起放火烧了。不过,我还是会坐在池边继续的编,因为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麽事好做,我也从不认为那是我带给他们那样的厄运,但至此,在草船编绑好之後,我都会用手指在它的船底拨出一个洞来,夏天的草茎梗坚韧而结实,最是适合於编这类的东西,而编好之後却也最不好松动,所以要拨弄出一个适中的洞来往往很不容易,手指常会被剐破。但回想起那天它们卷曲著,发出干草劈啪的声音,燃成灰烬,我就觉得,船,最终还是要沈入水里的好。看著它们在水里悠悠的转著圈,飘过不长的距离,再慢慢的歪斜著没入水中,没有了痕迹,有时如果正巧吹过一阵风的话,它也会飘上更长的一段。接著,在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我会又开始编下一只。
另外,入夏之後,缈音就有更多纷繁的事要忙著打理了,但他仍会不时挤出空来看我,只不过,现在已是盛夏,他不像我一样从不招蚊虫,在池边不能多待,所以我会跟他回去,看著他微笑著将给我带的荷花浸入一只青瓷水盂中,然後陪著我静静过完剩下的一天。碰触著他那微凉的肌肤,我想,除了担心映雪,这两个月,可算是我过得最为安心的日子了。
而两个月之後,王爷就从直沽回来了,可惜却仍是没有忘了我。但所幸的是,在我第四次被伤了之後,他叹了口气,便很少再对我做那种事。
他并非天天在王府,不过,他留在府里的时候,却常常会叫嫣云带我去他书房陪他,而後在太阳西沈之前再回去。
我不太知道他为什麽这样做。因为,我在他那里,大多时候也不过是发呆而已。待在那丛竹林之下,我通常也只能默看著流水缓缓地漫过我搁在那块青石上的手,偶尔还会有一片飘落的竹叶被卷著漂走。王爷则会坐在大开著门的书房里,或批阅文书,或写,或画,或久久的看著我,仰躺在藤椅上,什麽都不做。
有时也会有人上门来,对於那些推托不掉的,王爷烦不甚烦,而我倒是很喜欢。那些来往的官员们,著了各色的袍服,带著各样的表情和事情前来,时而愤愤长谈,时而流泪悲叹,时而愁促恳请,时而又喜气而侃,专注的丝毫不会注意到半掩於竹影下的我,也不知道每每面上笑著静候他们说完的王爷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或许,他什麽也没有听进去,因为不想,也没用。
王爷是个极聪慧的人,虽说大多时候都笑著,但对起事来却是绝对的说一不二,也绝不是那种会手软之人。我曾见过一个官员来为某人求情,提及那人以前的种种功劳,以及他那不满周岁的孩儿,“那真不是他的错,徐皇後的病本就耽搁得久了,不开狠药的话,怕也。。。那些人都是知道的,到头来却还是将过错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求王爷开恩。。。”,他说得是声泪俱下,甚至还跪下来请求王爷在皇上面前替之求情,不要满门抄斩,至少留下一点香火,然而第二天,另一个官员前来请示如何处置那家老少二十几口人时,他仍笑著,丝毫也没有犹豫的就只道了一个字,“斩”, 漫不经心,目光却是冷的。
待那个官员走了之後,他慢慢收起笑脸,坐在书房中,久久地盯著某处,一言不发,神情阴戾到可怕。
看著他的模样,当时我想,他或许应该也不如自己想得那般心硬吧,只不过有些事却是没有好或者不好,该做的,始终得做。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却冷不防正对上我的眼睛,良久之後,他的表情莫名的渐渐淡了下去,又笑了,却不再有先前的戾气,只剩下一片轻淡,似乎还有一丝的疲惫。然後他走过来,从水里捞起我的手,擦干,“这水还是太凉了,别再把手放进去了。”接著他一把将我抱起来,坐回藤椅上,盯著我的眼睛,失神的低声自言自语,“你的眼睛真清,静得像水一样,到底能包容沈溺多少东西呢?”他顿了一下,回过神来,“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著缈音,不过缈音却是不喜欢任何人盯著他的,他。。。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看著那些杨絮,第三次的时候,你看著那池水,一看又是半天,第四次,你却又在看那个紫裳。。。”他开始笑起来,“当时我可很受打击阿,我有哪点比不过他们的?这麽美的眼睛,怎麽就看不见我呢?”
美?我疑惑的看著他。身体突然一僵,他的手撩起了我的外衣,隔著那层薄薄的中衣慢慢地摩挲著我的肌肤。
“真的好漂亮。。。”他凑过来吻著我的眼睛、嘴唇、脖子,而手却揉捏著一路下滑到我的腹部,最後竟握住了我两腿间的事物。我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他笑了笑,手仍继续慢慢动作著,然後我的耳朵里传进一阵热气,“不喜欢吗?”
我的心一抖,松开了手。
不过是个亵玩的东西罢了。
他突然起身将我放在了桌上,上身压过来,舔我的嘴唇,衣襟被撕开一半,他把我的腿折过来,身体嵌入我的两腿之间。感觉著他逐渐变粗的呼吸声,我回想起那好久都没有再受过的痛楚,咬紧了唇。而他却蓦的停了下来,直到被他唾液沾湿的胸膛被风吹著有些凉,我才睁开眼。
他那深邃的眼睛正紧紧地盯著我,良久,闪过一丝疼惜和无奈,才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他整理好我的衣衫,将我从桌子上抱了下来,“等你的身体再好些了再说,你先回去吧。”
他叫来嫣云,吩咐她把我带回去,又让玉书去将白蕙儿叫来。
在我走出院门之前,他又把我叫住,道,“这些天我大概都不会在府中了,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後院。”
我埋下头去,这句话在我才来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过,当时我还以为也许每个住在後园里的人都一样,但不久後我便发现,原来别的人都是没有这个限制的,那个新才进来的白蕙儿也没有,於是才知道他就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想来也是正常,长得如我这样的人要到处乱窜的话,肯定也是个麻烦吧。
其实,我也真的无意,也不会乱跑。
整天呆在园子一角,无察无觉间,我莫名的也知道了好多事。像那个白蕙儿,听说目前就很是得王爷的宠,而涟玉他们虽然有些嫉妒,但也谈不上要去争什麽宠,因为王爷虽然是个极好的情人,对喜爱的人也是极细致,却绝不是个长情之人,最久的也没有长过一年的,而且也从未再宠过某人两次。不过,王爷权势金钱一样不缺,生的又是聪慧过人,容貌绝佳,还这般年轻,自然是有玩乐的资本。况且他一般也不太管以前的人,涟玉他们,有与婢女厮混的,也有自己私下交好的,只要不闹得太过分,王爷也压根不会在意,如果想要走的,待遇听说也都极好,所以涟玉他们来自各个不同,却大多是自愿的。
只除了我,和缈音。。。
我本就出生於妓院,对於王爷来说,我身份低微的自然是不屑於一顾。
而缈音,却是王爷带进府中的第一个。。。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缈音本出身於一家书香门第,只不过在三年战祸中被一毁而空,後来便遇到了王爷。但缈音却并不是个喜欢男人的人,而且听说还曾救过王爷一命,加之王爷也不是个太喜欢强迫人的人,所以。。。
缈音有天终是会离开这里吧,什麽时候呢?我半躺在床上,天色已经暗了,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连同远处陆续亮起来的灯盏。
如果有天他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吧,在睡著之前,我模模糊糊的想,而映雪呢?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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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次修改其实原意就是改一些bug之类的,还有一些不合理的描写,:),没打算改故事情节的,只不过多给它加个结局而已。到了结局的时候,我会把改动了的部分一并贴出来,标为结局1和结局2的
第十章
戏台上的那个正旦头带花冠,项挂璎珞,身穿绣袍,抬起头来,一双水目幽幽地四下一探,就这麽清清淡淡的一甩水袖,唱道,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麽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旋,哎,睡茶蘑抓信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
轻轻迈出几步,一搭长袖,声如莺啼,这般的柔和婉转,直唱出那满腔的幽怨痴迷,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牙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
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
他美目一垂,双手揽肩,腿慢慢地曲跪下地,腰身侧俯,声音也更加的低迷幽长,殷红润泽的唇瓣只那麽微微一笑,一启,却是满园秀色无边,
“他兴心儿紧唁唁,呜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
我蜷在角落里,看著,全然不觉周围的喧哗,眼前只有那淡淡悠悠的身姿,那恰到好处的动作,那美秀的神情,再加上他那娓娓动听的柔和音质,和著笙箫管笛,这一折戏中的故事,这一个戏中的人物,竟被演绎的如此鲜活动人。
今天是重阳节,算来,我到这王府已经有大半年了。
王爷在那天之後果就出去了几天,回来後,竟是一身的轻松。虽然仍旧常常叫我去陪他,但除了不时颇带了点孩子气的搂抱,或是一个很浅的吻之外,也就再没有对我做别的什麽了。现在早已入秋,偶尔若是阳光好时,他还会将藤椅搬到院子中,用衣袖随意地一拂院中沾灰的石桌,便就了那阳光继续批阅一大堆的文书,有时看得久了,他就会倦腻的往藤椅上一靠,然後不自觉地哼唱几句,等回醒过来,注意到我瞟过他的目光,他往往便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情,接著自嘲地笑著,抱我坐在他的腿上,吻一吻我的脸,道,“哼,笑我?还从来没有别的人听我唱过,没收你听曲的钱,你还敢笑我?”,他笑得那般的小孩心性,我心中虽是有些不解,也不太习惯被他像女人一样抱著,但眼睛中看不出一丝戾气的他真得是很难让人不被感染,而且他的声音其实真得很好听。
缈音在不久之後,也从北平回来了。两个月前,他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封书信,接著便匆匆告了假离开。不过从他回来後的神色上看,应该是没有什麽事的,只是府上却落了一大堆的事,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每次抽空来看我时,都掩不住一脸的疲惫,我却也帮不上他什麽忙,只能静静地伴著他,听他笑著跟我说些他此次回去的事。躺在床上,他给我讲北平城,给我讲他在东直门外置的家,给我讲那里淌过的一条河,给我讲那里的人,有时他讲著讲著,就会疲惫地握了我的手轻轻睡去,看著他梦中都在微微笑著的睡脸,我默默地在他身边躺下,想,他也许就要离开了吧。感觉著他温暖的体温,心中不由自主得泛起一丝不舍,但我还是为他高兴,能离开这里,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曾提起过他们家对面一家养的金鱼,“真的很漂亮,”他说,微笑看著我,温柔若水,“也不太难养,你一定会喜欢的,这屋子也就不会太冷清了。”。而後的一天,他就真的给我带来两条金鱼,可我却不在。那天他一定独自在敞了大门的屋子里等了很久,当看到我从王爷那里回来,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冰凉的身子。他低垂著眼睛问我有没有什麽事,我愣了愣,然後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却更是欣喜,而我在这时就看见了放在桌上那个鱼缸,映著金色的残阳,在那几支幽绕的水草和滚动的波光中间,悠闲地游动著两只金色的鱼。好漂亮的尾鳍,丝丝纤长的金色纹脉,纱般的透明和柔滑,我忍不住放了支手指进去,其中一只悠悠的转身游开,似不耐地拿尾扫了我一下,一阵幽凉,那种奇异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缈音站在我身後,手轻轻环住我的腰,湿热的呼吸落到我的後脖上,一阵暖意。。。
“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弗下来也!”那个正旦抬起头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听说今年王爷心情破天荒的好,不仅在璟园办了个菊花赏,还请来了这个昆戏班,在这後园摆起戏台来。而我一个人在园中游荡的时候,蓦得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乐音,还有那圆润细腻的唱腔,於是一时忍不住寻声前来,悄悄在众人身後找了个角落坐下。
“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弗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他慢慢的立起身来,将水袖向两边一抛,几个花撒一般的碎步。
“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好不伤心也!
爱杀这书阴便,何时再得到罗浮梦边。心似缱,若能如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我杜丽娘若死後,得葬於这无人之处的依依梅树边,守的个梅根相见,即幸矣。”
他几甩长袖,停下步来,一脸的痴迷,幽幽的唱道,“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
这极为凄怨哀愁的动人声音,直催得人伤心断肠。
真的很想知道这出戏的结尾,我回想起在不久前的中秋缈音给我讲的那个月老的故事。记得那晚当缈音带了好多点心来的时候,我正蜷在床上。因为中秋都是全家团聚的时候,教司坊也大多不会有什麽生意,所以母亲每年这个时候就干脆关了门,在院中好好地摆上几桌让大家热闹热闹,於是我自然就无处可去,只好在地窖中睡觉。
“那老人身边袋囊中的赤绳,一旦系在了两个人的脚上,就是一生一世,不管怎样,他们终会在一起的。”缈音当时这样笑著对我说,语调中却有一丝掩不住的酸楚和无奈,“如果能预先知道命中注定的另一人是谁,该有多好,”他揽过我的肩,望著空中的那轮明月,“就不会再害怕,再担心了。”我困惑的看了看他,在心中倒并不太信这个韦固的故事的,若真是有红线看顾的话,天下又怎会有那麽多劳燕分飞的眷侣,那麽多鳏寡孤独?所以,我不在乎她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我只用知道她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一个人就够了。不用奢求太多,即便不会有结果,只要能遇见,就已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不过,至少戏中应该会有一个圆满地结局吧,那个正旦此时已经退回到後台去了,我恋恋不舍的挪开目光。
我从来没有看过戏,原来竟是这般的吸引人。
回味地一笑,我转过头,却正对上一个偶尔扫过我的视线,王爷?我心中一惊,他的目光中分明写著不悦。
有多久没见过他的这种眼神了,我暗暗想著,也不敢再待,便想悄悄离去了。
“真不愧第一名旦的称号,这个花涵水唱得还真是好。”王爷旁边坐的那个同样一身华贵的人赞道。
“是啊,长得也不错,二哥如果喜欢,四弟我可以去向他们班主说一说。”王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