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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心肃,让你担心了……”面对只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脆弱的情人,晴明唯有以没什么实质性的道歉给予安抚,“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再做这么鲁莽的事了……我发誓……”
即将燃尽的烛火不安地闪烁着、跳跃着,却挣扎不出熄灭的的结局,将两人静静地拥抱着彼此的身影隐入黑暗。
夜正浓,月当空,照了相思,又映离愁。与青东军营中的柔情缱绻不同,百里外的南朱王宫中,正是生离死别之时。
炎旭已结上黄金打制的盔甲,一身军装威风凛凛,配上他美丽的容颜,看起来像战神临凡一样俊美无铸。王后明娆站在一边看着丈夫的英姿且喜且忧。她是鹄族出身的贵族女子,与炎旭成婚已近十年,生育了三个子女;虽然顶着国君与王后的金冠,这对伉俪却是鹣鲽情深,像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样恩爱。
于是,在这个不安的夜晚,南朱国身份最高贵的女子也像其他十七万即将上战场的士兵的妻子一样为自己的丈夫准备可能永远都无法被主人带回来的行装。
“父王,我要跟你一起去打仗!”七岁的太子左手拉着父亲的披风,右手挥舞着练武用的木剑。炎旭看着可爱的长子不由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真是个乖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要为父王分忧,以后一定是个明君!”蹲下身,他抚着儿子的头:“小耀啊,父王不能带你上战场呢——因为这一次父王有比打仗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办,你能行吗?”
“行!”炎耀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应着。炎旭微微一笑,说:“父王要小耀保护母后和弟弟妹妹到朱雀神殿去,小耀也办得到吗?”“办得到!” 炎耀大声说。清亮的童音所应许的,是不知艰辛的承诺。
“王上……”明娆将儿子拉至身边,“王上……我们一定得去朱雀神殿吗?”她未施粉黛的脸被金色烛光一照,显出一种蜜腊般的光彩,眼波盈盈,楚楚可怜。炎旭见妻子一副为自己担忧不已的样子,忍不住心神荡漾,将她搂入怀中吻了一吻,说:“去吧!在神殿中无论如何安全些,龙族向来狡猾,朕真怕他们会派人潜入王宫做些手脚对你们不利……那时……”他叹了口气:“去吧……你们进了朱雀神殿,朕领兵时心里就能安定些。”细细将一切事情都叮嘱过了,炎旭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千万小心照顾小阳——当年三弟离国时最放心不下他——如今三弟不在了,他要再出了岔子……朕这个做大哥以后可拿什么脸去见黄泉之下三弟炎华?”
“王上放心吧!”明娆忍忧微笑道:“臣妾自会好生照料小晨小阳这两个没成年的弟弟,决不让他们有任何闪失。”又蹙起眉头,“只是……王上难道真要连一个兄弟都不带,孤身面对青东国的五爪青龙?”
“龙族式微,整个青东国也只有这么一条五爪青龙而已。”炎旭安慰明娆道,“不妨的,朕是朱凤,与青龙正好斗个旗鼓相当,何况又有那么多亲贵……孔雀、大鹏、鸾、鸿……还有你娘家鹄族,尽够了。”抚着妻子单薄的肩头,他将脸转向窗外望着那半轮明月:“明娆……”
“王上?”
“明天……鹰卿罗严会护送你们去朱雀神殿……”炎旭小心地选择着措辞,“要是万一……朕败了——”
“王上!”明娆惊呼,却被炎旭打断:“你先听朕说!”充满怜惜的目光在这个陪伴了自己近十年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炎旭道:“罗严会带着他属下的七万军队护送你们去南方的神殿——只要守住神殿,就算朕战死沙场,桐城被占,朱雀族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按住明娆的肩:“记住,若朕真的不敌战死,你千万得忍着,好生将咱们的孩子抚养长大,罗严和他属下的军队便是朕留给你们东山再起的资本!”他双目炯炯地射在明娆脸上:“那时,整个禽族的兴亡都系在你身上!”
隔着江,南朱军营中终于竖起了赤色凤旗,号角齐鸣,军鼓震天。青东军五大步兵统领之一的冼柏看着对岸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终于出来了啊,还以为他们打算让我们等过整个夏天呢!”将手中的长柄战斧扔给同为步兵统领的好友高维里,他用一种像聊天气般的语气道:“我去见一下殿下,看看他什么时候才打算让我们有机会活动筋骨——你觉得呢?”
“……”高维里却只是默默接过好友递来的武器。青东军的五大步兵统领都是没有任何龙族血统的普通人类,本来他们在军队中最高也只能做到中层军官,但因龙族式微,加上近年来青东国对军队制度做了相当大的改革,将人类部队变为主力作战部队,使得原本终身都与“将军”这两个字无缘的他们终于有机会得到只有将级军官才有资格获得的“阁下”的尊称。
“殿下!”得到允许进入中军帐的冼柏和高维里恭敬地向武心肃行了一个礼。军队与朝堂两方面对武心肃的称呼原本是琳琅满目得目不暇接的,结果被不胜其烦的青东王大笔一挥全部作废,定下“殿下”两字作为自己情人兼堂兄的专用敬称。首相景凌在看到这一诏旨时大吃一惊:在青东,“陛下”两字是国君专用的敬称,“殿下”这一敬语则笼统地包括了对亲王、王后与王子们的称呼,故使用时必须在这两字前加上对方的封号如“王后殿下”或“某王子殿下”。若单以“殿下”两字为摄政王敬称的话,那将置日后的王后与王子们于何地?听了首相的谏言,青东王露出一脸痛悔为何事先没有想到的表情重写了一道诏旨给尽忠职守的首相。景凌接过一看,发现新旨与旧旨唯一的区别就是将“殿下”中的“殿”字改成了“陛下”的“陛”。
终于明白国君想法的首相无言地将新写的诏书还给自己的主上,拿着写有“殿下”两字的旧诏书离开王宫。就这样,从此以后只要一提“殿下”两字,整个青东国上至国君下至三岁小儿都知道那是专指“苍王”武心肃。
“殿下,南朱军已经升起王旗了。”冼柏的故做平淡的语气中有难掩的兴奋之情。抬头从用泥土塑出山川河流的军事地图上移开目光,年轻的青东军统帅看向自己麾下的两名爱将微微一笑:“急着想舒散筋骨了?”
高维里低头又行了一个礼:“天越来越热了。”与身边永远缠绕着绯闻的好友不同,个性可用“木讷”来形容的高维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和写字,平时不声不响,但一开口,发言必是一针见血,深得武心肃的信任。“我军士兵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如果天气继续热下去,大概会有一半人病倒。”
“所以必须在七月前结束这场战事。”微微颌首,心肃示意两人走到地图边:“你们看,茵碧江以南这一大片无遮无蔽的平原——炎旭怕我过了江长驱直入南下桐城,却不知我更怕他不在江边迎战反而将军队后撤引我南下跟咱们慢慢耗呢!”
“就算我们渡江出击,南朱军一旦不敌仍是会逃的。”对着地图挤眉弄眼一番,冼柏说着,还抬头向比自己小几岁的主将看了看。心肃却没回答,只是吩咐卫兵把其他几名统领都叫来,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就如你们所愿,我们,立刻开战!”
朱凤尚未展翅,青龙已经腾空。第二天的朝阳还未升起,南朱军已被乘夜而至的青东军从梦中惊醒。
青东军用于渡江的浮桥是事先造成后藏在水底的。于半夜时派龙族潜入水中将浮桥拉起供士兵踩踏着穿过被南朱军视为天然屏障的茵碧江,展开把足以江水染成与被侵略者的军旗一样颜色的杀戮。
完全抛弃了盾牌的防护,冼柏舞动沉重的战斧让敌军的鲜血浸湿他踩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在他身后,十条浮桥上密密麻麻地满是正在渡江准备投入战斗的青东步兵。新上岸的士兵踏着满地尸骸与血泥迎向数量庞大的敌军,挥动武器突入敌阵,将己军在江南岸的阵线不断扩大。
刀剑碰撞的声音,武器切割肉体的声音,伤者惨呼、死者哀鸣的声音……人影重重间,不时有因被斩去头颅而喷涌而出的血形成暗红色的喷泉,又如流星陨落,在瞬间逝去。
青龙在空中俯视着地上惨烈的战斗。
青龙在空中俯视着地上发生的惨烈的战斗。在它身边,三十头四爪龙秩序井然地排成锥形阵簇拥着位于整个阵列中锥尖位置的青龙直扑敌军主帐方向。没有发出警告或威慑的吼声,三十一头龙齐齐向地上吐出雷电与冰雹之箭,在与江岸战场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制造出新的人间地狱。
被从天而降的落雷击中,首当其冲的木制帐篷支柱于眨眼间变成乌黑的焦炭,变成粉末般的碎片倒下。栖身于帐篷中的人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也许他们已同支撑帐篷的木柱一样被雷击成一段人型焦炭。离落雷处稍远一点的军帐则被雷电引燃,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满地惊慌的人影。
“雎哩哩哩………………”直达九宵的凤鸣声终于响起。被足以让人误以为黎明提早到来的金色光芒所包裹,南朱之王展翅出现在夜空之中。文彩灿烂的朱凤身上每一根羽毛都在发光,像降临人间的太阳,象征百鸟之王的九根尾羽轻盈地飘舞在身后的空气中,美丽无匹。
朱凤身后,各色羽禽几乎扑天盖地的遮蔽了整个天空,数量大约是龙族的十倍之多。在朱凤的指挥下,禽族在天空排组成一个立体的弯月形阵,打算全面包围龙族。
六只大鹏与七只孔雀位于弯月的两个尖端,率先向龙族左右两翼包抄过去。龙族却似不在意般依旧保持着原先的队形前进,直到青龙与朱凤短兵相接。
青龙飞舞,朱凤展翅;两只神兽在空中扑腾撕咬的动作在地上的人看来却优美得像是绝世的舞蹈。“好漂亮的调情之舞啊!搞不好那只凤凰已经看上殿下了也说不定!”说着不负责任的风凉话,冼柏奋战之余还不忘抬头关心天空中的战局。他部下的一万名士兵已经全部渡过茵碧江,正以楔型阵向南朱军的纵深带突进。他们身后,青东军的另两名步兵统领米雄与方连秋正率领自己的部下踏上经过半个夜晚的血战才夺下的江边阵地,以同样的楔型阵突破南朱军的层层防御,意图将两翼的南朱军与本阵切开后各个击破。
南朱军的的左右两翼是炎旭从桐城带来的禁军,包括五万名人类士兵与两万名拥有禽族血统却无法变身作战的“次神族”战士。这七万禁军被极公平地分配在整个军阵的左右两边,两万次神族位则于整个军阵的最外侧。当初这样排列阵形的原因是为了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骑乘巨雕作战的禽族战士的战斗力与机动性,却没料到现在却让这支战斗力仅次于神族的部队首先受到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动的攻击。
高维里与毕朱心带着自己属下的部队乘坐皮筏分别向东西方向绕了一个巨大的弧型在离南朱军两翼都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渡江登岸。当直击南朱军本阵的冼柏豪气冲天地在敌军中左冲右杀之时,高维里与毕朱心也指挥军队向禽族的雕骑兵们射出了如暴雨般的箭矢。
他们俩人所率领的是专为与雕骑兵作战而特殊训练的部队。士兵们手中的武器是中间有孔的弧型盾牌与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箭矢的重十字弓。两种武器间有环扣可以组合成带盾的弓弩,盾中间有供瞄准用的视孔——这样,当士兵们向慌张起飞的雕骑兵们发动攻击之时,展现在俯视大地的对手面前的,只有一片箭雨如蝗的铁甲。
重机弩的射程与穿透力比普通弓箭要强许多,机械发射装置则大大提高了命中率。雕骑兵在空中鼓嘈着,第一批被攻击的士兵浑身扎满了箭,像刺猬似的从空中坠地,而醒过神来的其他人则驱动坐骑冲上青东军的箭矢所达不到的高空,并向地面投下火焰之矢作为反击。
冼柏、高维里、毕朱心、米雄、方连秋五人部下共计五万步兵已全部投入战斗,以只有南朱军队三分之一的数量略占上风。青东军总数是十五万,除去机动与预备部队,至少可以同时在战场中投入十万人——那么,另外五万人呢?
答案在茵碧江上游的桃花渡。
桃花渡,水位深但水势和缓,两边江岸平直,是整个茵碧江中下游唯一能让大规模船队渡江的地方,也是数百年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民间有歌谣唱道:“桃花渡、桃花渡、朵朵桃花鲜血染,颗颗桃果忠魂凝。”
两百年前,当茵碧江还是青东南朱两国分界线的时候,这个地方一颗桃树都没有,这里的泥土永远都乌黑且带着一种腐臭味。那一年,青东国君亲征南朱,强行渡江后却在对岸被朱雀军伏击,烈焰冲天间青东军中上百条巨龙被齐齐烧成灰烬;从此青东国境北移至云岭,从此龙凤两族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怨。
两百年后,青东军中有“神鬼之师”之称的苍王直属部队“青龙军”——由一万驾驭腾蛇作战的天行军、一万战车部队、三万组合步兵组成。青龙军中的地面部队在三天前乘坐木制战船逆流而上至桃花渡开始攻击把守渡口的南朱守军,给敌方造成了“青东军必将由此处发动攻击”的错觉,这也是南朱军对青东军在桃花渡以外的地方发动突袭毫无防备的原因。
当同袍们踩着浮桥渡过茵碧江时,青龙军也以一种空前却未必绝后的方式发动了攻击。他们并不像以前那样试图强行靠岸,而是在战船上安装了改良过的投石器,被投掷于敌阵中的弹药却并非可把人砸得筋断骨折的巨石,而是混合了硫磺、煤粉及燃烧后会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草药的干泥团。
于是,经过上千颗燃烧得通红且冒着浓烟、其味臭不可挡的泥煤团的攻击,在南朱军涕泪齐喷根本无法作战的情况下,青龙军用可以称得上狡猾卑鄙的手段夺下了桃花渡,几乎轻松得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这处战略要地夺得手中。
而青龙军中的天行军则在确定其同僚已安然拿下桃花渡后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南朱军的侧翼支援与雕骑士陷入苦战的友军。一开始,凭借在人类力量难以攻击到的高空向下投射火焰之矢,雕骑兵还算可与青东军平分秋色,但腾蛇部队的参战却让他们立刻陷入上下为难的境地。
晨曦终于出现在东边的天际,此时,天空中的龙族已完全被羽禽所包围。
与朱凤缠斗了许久都未占上风的青龙终于开始焦躁了。它美丽的身体上已有好几处被朱凤炽烈的羽毛所灼伤的焦痕,身边的同族们也或多或少地带了伤,而敌人的数量却只减少了根本无法影响战局的数量。
青龙猛地一甩尾,吓阻了虽未受伤却已弄得羽毛凌乱不堪的朱凤即将发动的扑击,出人意料地转身咬断一只正在与白螭纠缠的红鸾的长颈;利爪挥动,同时撕裂两只孔雀与大鹏。不再顾虑背后的朱凤,青龙转身带领部下向北方撤退。
龙族想逃了么?朱凤微微眯起美丽细长的眼。当青龙后退的一刹那还在犹豫是否需要追击的它在看到地面上对南朱军相当不利的战况时发出震天的长鸣,命令部下绝不能放过对手。
擒贼先擒王!抱着这样的想法,朱凤展动羽翼循着青龙的飞行轨迹前行。只要击败青龙,地下的敌国军队必然无法在主帅战败的情况下持续进攻,整个战局也能因此得到扭转。朱凤急速地振翅,想拉近与青龙之间的距离,而受追赶的一方行动却有点缓慢,失去了原本迅速轻盈的动作——是不是因为持续半夜的战斗使它感到疲惫了呢?
与出击时的队列刚好相反,这一次青龙落在整个队伍的最后方,飞行的姿势给人一种想快却快不起来的感觉。龙族们虽然也想尽快摆脱身后紧追不舍的敌人,但无法再提高的速度却使它们终究还是落在羽禽的包围中。
在江面上,禽族们终于追上自己的世仇并将之团团围住,其包围网之紧密的足以使对手上天无路入水无门。
以为胜券在握的朱凤高高地叫了一声,双翅扇起一阵热风扑向在包围网中组成密集防御阵型的龙族们。它清亮高亢的声音原该直冲九天的,而天空,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