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拖着裴苍玉,他很愤怒,他现在很愤怒,他毫不怜惜地拖着裴苍玉,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在地上拖行,他咬牙切齿:“……你敢去死?……妈的你敢去死……”
裴苍玉咳了几下,他哀嚎起来,他蹬着腿:“……滚啊……我不跟你……不跟你走……”
白石转过身,看着他的伤势,摸了摸,判断了一下位置,把他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下来。他扇了裴苍玉一巴掌,把他摇醒。
裴苍玉愤愤地看着他,啐了一口,吐出血沫,白石随手抹了一把,盯着他笑。
“你必须跟我走,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跑不掉。”
裴苍玉捂着肚子朝旁边爬,他疼了很久,几乎麻木。
白石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挣扎,等着他晕过去。
裴苍玉爬不动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白石蹲下来,他兴奋的眼睛闪闪亮亮:“以后就剩你和我了,只有你和我,除非我死,不然你一定要在我身边……”他又笑,“可我不会死的,你看见了,我不容易死。”
裴苍玉看着满身是血却仍旧活蹦乱跳的白石,他蹲在自己身边,手臂鼓起的线条藏在衣服下,他的下巴上沾了血,他的额头汗涔涔,他脖子的上的挂坠一晃一晃,眼神明亮又疯狂。
裴苍玉难过地闭上眼:“……为什么……”
“我们注定要这样你明白吗?”白石笑着看他,说着不知道哪里的感悟,“像你注定孤独,像我注定要搞砸一切。”
裴苍玉睁了睁眼,望着这个男人一击击中他最隐秘的恐惧。
白石把他抱起来,裴苍玉在昏迷的边缘听见他叹气。
“我以前就说过,现在再说一遍。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裴苍玉却猛地陷入了更久远的回忆,他相信他在很久之前,就听过这句话。
第53章 墓中人-18
后来施远尘在想,那晚裴苍玉怎么会打电话给他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和费左华、屠资云见面那天,离开的时候,施远尘把关于裴苍玉的资料带走了。等他晚上洗了澡,舒舒服服地戴上眼镜准备看看今天的文稿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失误,还好他存了电话,打了过去,但一直没有接通。想来那号码根本就存错了,那不是费左华的号码,那是裴苍玉的号码,因为名片叠放在了资料上,施远尘看的时候心不在焉,输错了。
这大可以解释施远尘接到裴苍玉电话的疑惑。
那个晚上理应是属于施远尘的,“白灰尘”的一篇基于GARCH游走模型的城郊犯罪足迹追踪研究,在领域内屡获大奖,虽然这类方法在计量经济学中基本用烂,但角度选对,本领域还能做出点意思。不仅实验室得到了更多的学术捐助,市内要新建的高校警厅联合实验室,也邀请施远尘揭牌。
那个晚上是个预热,因为很多人认为白石会出场,因此来的人相当杂,倒不如说,非学术论坛的晚宴,杂是很正常的。
——想到这里施远尘停了一下,改了口。不,学术论坛一样杂。
总之,当晚去了不少人,如果一个人热衷于阶级划分,大可以说当晚去了不少名流,各界人士都有。
来得最早的,是新闻记者。他们来了之后便四处观看,为报道的开头选一个切入点,比如“昂贵的希波三文鱼,从港口下来之后,便直奔东岐山的晚宴而来,经过重重海关的鱼肉,在新鲜的冰里,准备脱颖,献给今日的晚宴。晚宴是由xx举办,xx……”,或者“晚上八点(或者什么别的时间),在万众瞩目中,xx……”,又或者“xx大学xx(职位)xxx今日……”这样的话题……
——请原谅施远尘,他毕竟不是职业记者,阅读实在有限。
但在一众职业记者中,最具有优越感的是校刊记者。名校的在读生,承学校的门楣,若是再在其组织里扮演个角色,年纪轻轻就可以培养出了名牌的骨头,这把骨头是一定要外露的,要被人瞩目,但却不能过于明显,否则会显得脑袋空空。于是他偶尔穿着学校的制服,不穿的时候便厌恶的说我x校服丑爆了,灵动就灵动在这个“我”字上,但厌恶得真情实感,仿佛这件校服出现在他面前,他当场就能撕碎。当然了,在学校里光荣生们发挥空间毕竟有限,若不是凭本事,学校门楣属于每个人——这时候就轮到院系门楣。不过一般来说,光荣生们的最佳战场还是在网络平台,若是再带点网上的身份,就更妙了,他会在重重屏幕后,变得小有成就,偶尔转一下关于母校的消息,紧接着便跟着一些自己“独到”的观察,来为自己的辩论找一个合适的高地,安全地无差别攻击异见者,对付年轻人尤其有效。聪明一点的不会这么直白,他们的身份证明和论点影响隔得非常远,久远到你提到他便想到学校,不见观点也要先拜倒,然后越看越有道理——有道理是正常的,好歹考过几年试,再废的话再烂的理,大多能逻辑自洽。
这几位校刊记者坐在记者席的最中间,看起来十分礼貌,对着每位来的记者前辈问好,言语间透露着都是摇笔杆的同类亲近,但又带着因为仍在校园从而幻想前途无限的天真骄傲,学生会的工作人员穿着学校的马甲,端茶送水,忙里忙外,此刻要感慨,入学的时候为什么报了校会,加入校刊还能混个专业摄像机玩玩。
年轻的校刊记者和其他记者互相老成地介绍,之后又分开,毕竟聊不到一起,有老实人去帮校会的人干活,有高冷的人摆弄着自己的相机,有志向的人去找看起来有点意思的前辈记者聊天,试图在他死一般的专业前景下寻一个新出路。
之后来的是一些大公司的小人物。
之后来的是一些不rank规模上称为小公司但很富有的搞量化的、投资的和一些所里的大人物。
之后来的是教授们,同上述人物交杂进场,施远尘也在其中。
之后来的是大公司的大人物和有头有脸的廉洁人物。
想必也很容易看出来,虽然这是“关于施远尘的夜晚”,不过他也只是个有固定戏码的角色,如果真的算起来,上面的是冲着学校和白氏来的,中间的是冲着白石来的,下面的……没有人在乎他们来干什么。
名利场。
按道理,这样的世界和施远尘这样搞学术的人本来应该毫无关系,不过,但凡是个圈,总归。但凭良心讲,这样的集会比起某位朋友常办的慈善晚宴还是要好上不少,那位朋友常有各种借口举办宴会,上次是为了受虐儿童,那一场晚会,开在98层,每个人都用两条腿走路,女人的嘴唇丰满吹弹可破,手术后不能吃太多,男人的金表在这边秀完去那边就要盖起来,一山更比一山高,拖地的长裙,垒成塔的香槟,人造的肉——素食者、人造的胡萝卜——艺术品、人造的鼻子、人造的头发、人造的欢声笑语、人造的阴/茎藏在灯下,和人造的发香遥相呼应,总会在灯暗以后,撞到一起去。
一场宴会下来,花费三倍于筹措捐款,但总归陶冶了情操,不久还会再有一场。
施远尘不适合那种地方,这种场合更好一些,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那就是因为这个场合里,大多数、绝大多数,是打工的。昂贵一点的打工人士,和他一样。
施远尘出身,比上不不不足,比下有有有有有有余,大概就是这么个位置。
他父母同为教授,终身教职,退休,生活无忧,两个儿子,施远尘还有一个哥哥,出生在这座城市,基本赢了大多数国人,父母的职业,又击败了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但这些一般不能讲,讲出来大家都不开心。讲讲他自己的奋斗史,也比较光鲜,本科名校毕业,博士赴美,双学位,美国以色列双认证,导师业界大牛,对他即为赏识,从拉着他建“白灰尘”可见一斑。特聘专家,年轻教授,单身多金,风度翩翩。
抛开这些,施远尘本人其实是个很有数的人。
也许是因为专业缘故,见过很多人,他在三十岁的时候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是被眷顾的那批人。这么讲也许很失礼,但施远尘认为能意识到这个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够的,他拥有的一切是依靠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拼搏带来的——当然,有这样想法的人上界也并不太高。
施远尘有这个顿悟是因为他发现,他处在一个刚刚好的位置。他受的挫折刚刚好,不至于让他一蹶不振,也不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刚刚好能让他保持积极的心态,坚持付出和努力,相信大多数付出有回报,并且把这一观念传递给后人,像交出薪火寄托希望。他受的冷遇和磨难刚刚好,不至于让他一骑绝尘从而孤立无援受尽嫉妒,也不至于让他怀才不遇跛脚行于冬雪,刚刚好让他怀着谦虚,判断善恶。因为见过溃败的人,施远尘明白,人的溃败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心理的坚强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命运才是,命运打磨心理,决定了人,而非相反。
也许这么说不符合科学者该有的态度,但施远尘相信“如果命运要对付人,人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这句话是他在观察一年的废城区得出的。但他也明白,大多数人是远远未到跟命运对着干的特殊境地的,如果不是庸人自扰或者得了病,那安静地做事,就会得到回报,因为多数人都经历着“刚刚好”,否则那把薪火早就断掉了。
“刚刚好”打磨着施远尘,也打磨着这场晚宴中的人。
以前有个比喻,说残酷社会把人的棱角磨平了,磨没了,让人变得圆润起来,大家都不再是原先充满希望的自己了。
这真是太冤枉社会了,但凡去磨块石头就会知道,一刀劈下去,棱角还在,碎屑也在,磨成圆润需要更大的工夫,需要“刚刚好”的打磨,温柔地磨着人,不至于让人突然碎掉。那些被劈得七零八落的石头,是社会的废弃品,永远保持他们尖锐的棱角,割破每一只试图握他们的手,直到自己孤零零的埋在沙里没有人来找。
施远尘走向一块分外圆润的石头,他不仅白,而且是真的圆润,这位是白家家族基金的管理人,和今晚大多数人一样,他是金装打工人,有着光鲜的履历,幽默的谈吐,精明的双眼和昂贵的表。
管理人正在和其他人说话。旁边两个人在讲最近的两个项目,一个保荐做能源的,一个保荐煮咖啡的,一个从苦哈哈的承做熬出头,一个从来没有建过模,最多用用excel。能源的很羡慕咖啡的:“不像我们组,还要往山里跑尽调。”咖啡的端着酒笑:“你又不去,你慌什么?再说了,我们也跑,不得去看看原产地吗?看我这胳膊,哥伦比亚给我晒秃噜皮了。”能源的还是羡慕:“靠,这旅游不错,再说了,你们定价多少,吓死人啊。”他说着转向管理人:“白家进了吗?”
管理人笑笑:“多多少少吧。”
接着便聊起了新规,偶尔拽两个行研来说几句,明星研究员说得上两句话,在投行的面前稍谦虚一些,量化的理工科多是物理计算机出身,还没学会行业里最fancy的金装态度,说两句难免露怯,基金管理和银行端拿钱的里面,PB的往前进进,机构的往后稍稍——这不是他们的盘,但总归笑着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场面十分和谐。
他们很有意思,尽管大家都同意在中文语句里替换某词为英文是为了省时间,但是如果有人替换了“错误”的单词,便会迅速惹来目光,有时他们擅长用某人替换的英文词,来判断他的层次。当然了,这里显然没必要。
他们聊着某大学的食堂,互相说着最喜欢的那个,有人说了一个,另一边不认识的人便问他哪一届,回答说xx届,众人眉头一皱,xx届没见过啊,我们记性太差了,该罚酒该罚酒,你具体住哪个寝室?
那人忙回答,他是研究生,本科不在。
众人哦哦哦哦哦了起来,哦了太多,后面的哦简直多余,但意味深长,不哦不行。
施远尘走来,管理人和他寒暄几句,两人迅速有了一种要私聊的氛围,众人相继散开,去别处哦哦哦。
管理人从经过的侍者盘里拿了酒,递一杯给施远尘,问了问家里人的健康。
施远尘接下来,礼貌地回答,之后便转了话题:“其实我也有点事想问问您,基金这行我不懂。”
“您说您说,但凡我能帮忙。”
“施家多多少少有点积蓄,父母和我们的,但对于投资我们真是两眼一抹黑,您是管理家族基金的,不知道这方面有没有什么建议?”
管理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看着施远尘,啊了一声,笑起来:“哎,我混这一行,您要是不嫌弃我就讲讲,您凑合听听?”
“当然,当然。”
“是这样啊。”管理人伸出一只手,试图在空气中厘清概念,“这个家族基金一般是一家的,比如白氏,他们除了公司资产外,个人资产非常可观,单独设立一个基金,规模呢也比较庞大,很多公募私募的比不上,不是额度多少进入的问题,这是专户的问题。”
施远尘大概有些明白管理人的意思了,发现这管理人还是比较客气的,特地用了极为浅显的语言,没有要显摆的意思。
管理人继续讲:“但我同意哈,像施教授这样地位的人,投资理财是很重要的,只是买买产品也犯不上我跟您聊这一场。我有一些朋友,您如果愿意我可以引荐一下,”管理人挤了挤眼,带了点客套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