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小时里程声已经对她产生莫大信任,他还讲他的家人,讲小时候带领的那帮孩子们,讲爸爸多担心自己一个人怎么在国外生活,“我爸总给我写跨洋信,但我一次也没回过信,他知道我精神状况不好,怕我死在美国,托一个同样在美国读书的朋友儿子来找我。那个人我认识,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害天害地,他是我最忠实的一个小跟班,我带他爬树爬烟囱,他在树杈上往下看时总要吓得尿裤子,我坐在另一棵树上大笑着朝他做鬼脸,嘲笑他是胆小鬼。他来找我那天身边跟着一个锥子脸的漂亮女朋友,两个人穿得气派得不得了,挎名牌包戴几十万的表,而我灰头土脸,像一个从贫民窟里跑出来的人。我打开门时看到他俩惊讶的表情,那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第一句话就是,程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有我的伴侣,你想听吗?”
医生点点头,盯着看他干燥出血的嘴唇看,递给他一张纸巾,转身重新为他接了一杯温水。
程声昂着头,丝毫不惧头顶的光线,他眯着眼看天花板,等医生重新坐回对面,再断断续续地开口:“我的伴侣,我爱他又恨他,最开始恨他把我忘记了,后来又恨他记性那么好。你知道吗?我为了让他不忘记我攥着钢棍在他脊背上砸出一道疤来,可我们再见面时他却一副全然不认得我的样子,我以为是他受过的伤太多,区区一道疤不值得他记十年。可后来我在他录音棚一间房里发现他的秘密,那时我们已经同居了,我拿着他家钥匙去找前一段时间落在那里的东西,无意间闯进乐器室隔壁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密不透风,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我对我伴侣总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所以在屋子里逛一圈后我不受控制地打开房间一角的大柜子。那个木柜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摆着一封录取通知书、一个生锈的收音机、许多老磁带老碟片,正中间躺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精致包装盒,我又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我打开那个包装盒,里面躺着一支鼓棒,鼓棒旁边是零零散散的女人发夹。”
说到这里,程声的嘴唇难以克制地哆嗦,但这在心理干预治疗里再正常不过,程声自己也知道,重重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平缓下来,接着说:“他没忘,连我伤害他的事也没忘。”
跟医生谈过后程声的状态好了许多,顶着双大肿眼从门口出来后还有心思和护士开玩笑,领着他的护士看他状态这样好,感慨:“你可算是这段时间最听话的病人了。”
程声笑:“我想快点把病治好。”
回去路上他经过一间双人病房,刚走近就听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声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大喊,程声在门口站定,好奇地往里看,看到里面一个彪形大汉被几个男护士按在地上,他不断抽搐的手里紧握着一根折断的牙刷,牙刷和他的胳膊上全沾满血,窗外的阳光笼着地上不断抽搐的男人,程声跟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无意中对上眼,看到他挤着眉毛朝自己瞪眼,嘴里咿咿呀呀喊着给我一个痛快。那双眼睛里满盛着某种渴望,可怕的是程声看懂了这样的眼神。他惊慌失措地转头,慌乱之中竟在平地上凭空绊了一大趔趄,可还没摔在地上就被负责他的护士强硬拉扯着往病房里拖。
回房后程声不断回想那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想他那双盛着某种渴望的眼睛,想到一半时他感到后怕,他怕自己刚有好转就被病友影响到归零。
这天晚上实在难熬,手机电脑全在晚上八点半时被护士没收,负责他的护士如同管犯人的狱长一般监督他吃饭吃药喝水,等这趟流程全结束才提提踏踏往自己值班室走。
屋里只开一盏暖黄小灯,程声大字型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实在难熬得厉害就用尽全身力气蹬被子踹桌子,搅得整间房叮咣响。
没一会儿护士就被他这阵动静招来,她苦着脸推开门,看程声一见自己就安静下来,没说什么指责的话,在屋里巡视一圈发现他没有其他自残行为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声好气安慰他一会儿又回到自己值班室。
快十二点时程声偷偷摸摸溜到楼道里,才两天他就被这个狭小的密闭空间几乎逼疯,怎么也不愿在自己单间卫生间里上厕所,借着去楼道尽头上厕所的理由在楼道里来来回回溜达好一圈才回来。
楼道里装着声控灯,程声把地板踩得一阵阵响,路过其他病房时他听到哐哐的撞墙声,心里猜测里面的人大概因为自残工具全被没收,最后只得用这种方式排解痛苦。
他对这些事没什么特别看法,他太清楚把所有东西憋在心里的难熬,只觉得能排解当下痛苦即是好事。
程声没多想,溜达着回到自己病房门口,正要开门时忽然察觉不对劲,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光顺着门缝溜出来,他在门口僵站了好一会,回忆刚刚溜出来时漆黑的病房,没贸然进去。
身上的能当武器的东西早被没收干净,程声战战兢兢弯腰脱下一只拖鞋,把门推出一条窄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往里窥探,房间里的白炽灯倏地一下亮起来。
程声被忽如其来的强光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刚转过头打算扯着嗓子喊护士,却听见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程声。”
程声瞬间僵在原地,他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却怎么也没勇气回头。
后面人也不说话,似乎专等他主动开口。
两个人在夜里僵持着,没几分钟程声身上挂着的病号服就被刚冒出的冷汗浸湿一片。再过几分钟,他终于有勇气转身,低着头把面前的门慢吞吞拉开。
敞亮的屋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张沉靠在他床头,手里拿着他的诊断书和这两天做的功课笔记,直直望向愣在门口佝背倚门的程声,抖了抖手里几页纸,问:“躁郁症?十年病史?”
见程声既没动作也不答话,张沉点点头,又问:“腿上是你自残留下的伤对吗?前段时间怎么加班也不累,晚上一直缠着我是因为在躁期?”
程声僵硬地点点头,刚打算张口解释什么就听对面张沉说:“我以为我的罪快赎完了,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等着我。”
第63章 陪病房
隔壁病房撞墙的声音愈来愈大,没一会儿楼道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护士喘着气把过道踩得直响,程声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搅得回过神,等涔涔冒冷汗的手掌干透,忽然朝对面靠床坐的张沉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抬起一条胳膊,往歇斯底里的源头指去,继续说:“我就是那种人,你不觉得害怕吗?”
张沉看穿着病号服的程声慢慢往自己面前挪,知道他什么意思,等他走到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认识我这么久,为什么觉得我会害怕这种事?”他依然盯着程声的眼睛,接着说:“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连这种事都怕,我早就被逼疯了。”
说完他伸手去够一旁桌子上的瓷碗,用木牙签叉了一块苹果送到程声嘴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程声的脸,一边盯着他一边举着一小块苹果,说:“好了,其他事以后再考虑,刚给你削了苹果,还没氧化。”
刚刚那番话让程声噤声,此刻他因为自己瞒着张沉这件事做贼心虚,不敢回盯他的眼睛,挨着床慢吞吞坐下,勉为其难接过空中那块苹果。
囫囵吞枣咽下去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发现张沉胳膊上有一道明晃晃的划伤,赤裸裸的新伤,他对这种伤口出奇地敏感,眼睛刚一触到那条深红色伤口,心猛地飞到嗓子眼,倏地抬头问:“你胳膊上怎么有新伤?”
张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没什么波澜的一眼,并不在意,随口道:“刚刚给你削苹果时不小心划到胳膊上,不用大惊小怪。”
程声再仔细看了看伤口位置,发现的确是容易被划伤的部分,刚刚梗在嗓子眼的心又被压回去,他把头低下去,心里还是拧成一团般难受,“大晚上给我削什么苹果。”他不肯再让张沉动手喂他,抱着小碗爬上床自己吃,快见底时又忽然想起什么事,语气恢复正常,侧过头问靠在床边的张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能给你电脑发那么多东西,当然能查到你地址。”
程声把一干二净的小瓷碗放回桌子上,两只手隔着病号服在自己肚子上来来回回摩挲,说:“我真是太信任你了,对你一点也不设防。”
张沉反问:“你这么信任我,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
挨在他身旁一直鼓捣自己病号服的人停下动作,肩膀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重重呼出一口气,说:“因为我知道你会来陪我,但我不想再耽误别人的时间。”
这个“别人”让张沉在心里笑了笑,但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程声整理刚刚跑乱的病号服,之后又帮他整床单铺被子,全然没一副要走的样子。
程声坐在床边看他做这些琐事,本想去拦,却又觉得自己必定拦不动张沉,只好煎熬地靠在床头看。
被直勾勾盯着的张沉没说什么,细细整理好一切后从对面拉来张椅子,挨着病床一侧摆好,坐下来看了两眼手机时间再按灭,对床中央的程声说:“你睡吧,护士跟我说今天太晚,明天才能加张床。”
“你要一直待在这?”
“待到你出院。”张沉看程声猛然间露出些惊讶神色,帮他把被子边角往里掖严实,靠回椅背上,稀松平常道:“我都已经辞职了,多的是时间。”
张沉这番话是认真的,第二天几个工作人员往这间单间病房搬来一张床,几个搬床的人在暖气房里忙出一身汗,等大功告成,边抹着汗边朝张沉说:“交到你这种朋友可真好,没见过打算二十四小时来陪的朋友,隔壁好些人的家人都不愿意呢!”
程声坐在床中央看大家干活,热络接话:“别的病友肯定羡慕我。”
“是啊,我们刚上来时三层的护士还讨论呢,说四层401的病人朋友肯定没女朋友,搬张床在病房里陪一个月谁家女朋友能忍?”两个人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在工作人员夸张的描述里看着对方笑了。
送走几个搬床的工作人员,两个人正式在医院里定居,一张额外病床加进来瞬间让原先称得上宽敞的豪华单间有些逼仄。程声想了个法子,跑下地招呼张沉同自己把两张床拼在一起。两人忙了几分钟终于拼好,程声站在床尾,看着与双人床无异的拼接床,心满意足地笑,笑够了就拍拍一旁的张沉,说:“下午我要去做生物反馈和脑电,医生还要帮我重新配药。”
张沉搭着他的肩,瞥他一眼,问:“这么积极给我汇报?
程声三两下扑上床,打一圈滚,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说:“反正瞒不住你,我认输了。”
之后他看到张沉靠在床尾正对的墙壁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眼里全是摸不透的情绪,程声和他对视了很久,受不住这样黑漆漆的眼睛,鬼使神差说:“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你没罪。”
刚刚还抿着嘴的张沉缓缓撑起一个极淡的笑,甚至连嘴角都是平的,他说:“我们相互抵一抵,也许就全都没有了。”
中午护士来查房,顺带监督程声吃饭吃药,临走前给他们交代下午的安排,特意说明治疗时亲属和朋友不能去,张沉听得比程声更认真,等送走护士,打发程声睡午觉:“多睡一会儿,下午到时间我叫你。”
程声睡不着,跨上床抱着张沉的电脑,在他编曲软件上瞎剪着玩,可鼓弄半天也没剪出成果来,只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程声就察觉到自己情绪突然降到谷底,他想躺下睡一会儿,把这阵扛过去,可脊背还没沾床就听楼道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紧接着病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来,外面的人声瞬间涌进屋里。
“程声,你住院都不告诉你爸妈一声?还是你妈跑去你公司找不到你本人,来来回回的问才问出来你一声不吭跑来住院……”
话没全说完,两个中年人停在原地不再往里走——病床中央躺着自家儿子,脸色白刷刷,坐在旁边拉着他们儿子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到他们仍然是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给人一种冷冷淡淡的印象,可偏偏鼻子耳朵上扎着能反光的钉,大冬天里却是夏天打扮,一身搞艺术的行头,怎么看怎么和程声格格不入。
他们几个人视线在空气中冒火星,心里清楚发生着什么事,几道目光你避我闪在半空中拉扯了几来回,谁都没贸然开口。
这是张沉第一次见程声父母,两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从哪里看都比同龄中年人年轻不少。程声爸爸穿着件暗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整齐,染得乌黑,一根白发都找不到,面颊嘴角有些许不算太深的皱纹,比前几天留下荣誉证书一跃而下的张立成体面百倍。
张沉再把目光挪到程声妈妈身上,她比老程看起来年轻得多,保养得像程声亲姐姐,眉眼斯斯文文,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皱纹,连走起路来也慢条斯理,只从门口走进来几步里也能叫人明了是个大家闺秀。
张沉挨着病床,被窝里拉着程声的手没松开,礼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他这样坦然反倒衬得对面两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不自在,程声妈在他身上若有似无巡视了好几来回,摆着手要他坐下,却不和他说话,反而问病床躺着的程声:“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