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还善良,不知道是赵灏眼瞎,还是颜琢演技太好。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天气太冷,就算是戴着手套,也不顶用,没一会,众人的手就开始僵硬,指关节也被冻得通红。
颜琢冲手心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才勉强能够再次动笔。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不愉快,一上午,郑亦都异常老实。他还记得颜琢昨晚那可怕的一面,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总之上色时,他恨不得离颜琢十万八千里远。
颜琢倒是乐意,他巴不得郑亦离他远远的,别来烦他。不过没一会,郑亦见他面上没什么不快,也没有要报复的意思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逐渐放开了。
再没过一会,郑亦就彻底放飞了。
他拿着排刷哼着歌,左扭右扭,一不小心,就把丙烯甩到了颜琢的脸上、头发上。郑亦急忙把头一缩……
“你干嘛?”颜琢皱眉问道。被甩的是他,郑亦倒是委委屈屈。
郑亦讪讪,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颜琢用手背抹了下脸,没怎么在意。他把画具放下,对另外两个人说:“我去洗把脸。”
丙烯弄到脸上还好,头发丝里的不好清洗,颜琢洗了很久。等他从公共卫生间洗完出来,正好碰见住在203的金奶奶。
金奶奶彼时正要去楼下和杨奶奶他们汇合,看见颜琢很热情问:“天使墙快画完了吗?”
颜琢说:“快了,画一半了。”
“那就好,”金奶奶说,“过几天咱们疗养院在桥岭温泉会馆有一场合唱比赛,到时候你一定要去啊,给我们当拉拉队,加油助威。”
桥岭是周边城市的一个小县城,因为当地的雪地温泉而出名。每到冬天,那里都熙来攘往,宾客如云。
颜琢还没听说这件事,他问道:“什么时候?”
“二月七号,”金奶奶说,“疗养院一多半人都去呢。”
一多半人啊,颜琢心里一动。他笑笑说:“好,我一定会去的。”
*
墙绘正好用了一周时间画完,赶在了合唱比赛之前。
临走前,颜琢找了家附近不错的饭店请他们吃了顿饭。
饭店里宽敞明亮又熙熙攘攘,杯光交错间,尽是一番热闹。
颜琢举起杯子说:“这杯酒算是我的感谢。以后要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们尽管说。”
赵灏摆手:“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同学,应该的。”
颜琢笑笑,他们在学校时走的并不算近,肯一个电话就来帮忙,可以说赵灏夏欣非常讲义气。
哦……还有某个人。
虽然郑亦话多,人也麻烦,但不得不说,他的绘画功底很好,而且他也不偷懒肯干活,对于他颜琢也是很感激的。
等挨个敬完了酒,颜琢才缓缓坐下,结果没到一秒,他又给自己杯里斟满了。
赵灏怕他喝醉,提醒道:“少喝点。”
颜琢摇头一笑,说:“放心,我酒量很好的。”
等吃完饭结了帐,众人一同向疗养院走去。
他们都喝了酒,走路也不像平时那么稳当,偶有歪扭。
尤其是赵灏,他走一段路扭一段,很难让人判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其中除了颜琢,虽然他喝的最多,但他却走得最稳。
赵灏佩服地说:“我信你了颜哥,你酒量真是不错。”
夏欣牵着赵灏在前面走,郑亦和颜琢落在后面。
郑亦瞄了眼颜琢。
喝了酒的颜琢眼眸很润、很亮,像在眼睛里沁了一层水汽。像一只慵懒的猫。
莫名让人想要逗他。
不过郑亦可不敢,因为他知道这只猫有一副很凶利的爪牙。
郑亦忽然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颜琢的时候。
颜琢开朗大方,不管对着谁,都是笑脸相迎,像一颗太阳,好像随时随地,就能发热发光。
那时候,也许是他见识短浅,也许是他中二心发作,他一直觉得这种人很虚伪。
不过现在,他无意中看到了颜琢的另一面,是他和颜琢同寝室两年都没能窥见的一面。
郑亦拢了下大衣,突然就想借着酒劲说点什么。他把颜琢拉到一旁,悄摸声地说:“我都要走了,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颜琢酒量不错,一点没有醉的痕迹。他讨厌被人这么拽着,于是脚步一顿,停在了住院部门口,看着郑亦说:“你问。”
郑亦咧嘴一笑,刚想开口,又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道:“我先说好,你不许动手。”
他已经对某个人的暴力行为有阴影了。
颜琢点头。
郑亦像做贼一样把手掌放到嘴边说:“你是喜欢男人的吧。”
他说完就好一阵沉默。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陈述。其实郑亦早就看出来了,也暗示了很多次,只是到现在才正大光明说了出来。
而这次,颜琢没有否认。他默然片刻后点了下头。
郑亦不知道在这短暂几秒钟,他有没有做什么心理建设。毕竟藏在心里和说出来是两种概念。
前者还有回头的机会,后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出柜的。
可颜琢很淡定,丝毫不见慌乱。或者准确来说,是他已经乱过了。
如果说他是机器人,那么这几天他曾无数次把自己的心拆开重组,拆开重组,可是无论怎么排列组合,答案都只有一个。
所以现在,他才可以这么坦然。
深冬的天,寂静的夜。
颜琢忽然就有点犯困。结果没等他开口说要回去睡觉,郑亦就弹了下他前额碎发,朝着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说:“是他吗?”
颜琢一愣,几乎是立刻回头
宋延孑然一身站在他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他喝多了,明明之前走回来都没事,可就在这一刻,他就觉得他要醉了。
不知道宋延要去干嘛,他拄着盲杖向后花园走去。
颜琢看着他的背影,心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就是有些涩。
看着他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欢喜,郑亦觉得也不用再问了。
身体有那么多个器官,不止有嘴巴会说喜欢。
他拍了下颜琢的肩膀,真心实意劝告说:“会很辛苦的。”
不只是这条路,还有你喜欢的这个人。
颜琢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他不会说出来的,他会摆清自己的位置,就算他的感情不能回到正轨,一直的偏下去,他也会把这件事藏好。
除非……
“除非他喜欢你,不然你……”郑亦没说完。但颜琢懂。
只是……
这个“除非”的几率微乎其微。
正文 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赵灏他们就走了。天使墙的任务完成以后,颜琢就彻底闲了下来。
于是他又变身成了麻辣烫,像只忠犬一样,天天围着宋延转。
这两天疗养院的老年合唱团一直在前院组织排练,从早到晚。二三十人愣是唱出了上百人的宏伟壮观。
颜琢捏了捏耳朵,忍不住吐槽说:“不知道奖项中有没有‘特别大声’奖,如果没有,他们一定会空手而归。”
大概宋延也被吵得烦躁,他难得搭了腔,问道:“什么时候比赛?”
“过两天比赛。明天下午就出发。”
说起这个,颜琢眼珠一转,问道:“到时候你去吗?”
宋延思考了几秒,嘴巴微动,刚要说话。就被颜琢又抢先道:“听说那里的温泉特别好,我还没去过。但要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就太没意思了。”
他都把自己的想法说这么明显了,宋延应该能get到了。
“你想让我去。”
宋延的眼尾细长,塔眯着眼睛时说出这句话时,像睥睨众生的王。
颜琢低垂着了眼,装似轻松地说:“一起去呗。”
内则心里在咆哮:一起去啊!去啊!
“你这么老了,该泡泡温泉养养生了。听说人要多出去转转,才能保持住年轻和活力。”他说。
我这么老了?我哪么老了。
颜琢寥寥几句话成功激怒了宋天仙,他冷笑一声说:“那在我房间呆这么久了不怕传染?出去。”
“……”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呀喂!
颜琢就这么被宋无情撵了出来,他无语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这也算成功一半了吧。”毕竟宋延没有直接拒绝。
次日下午三点,颜琢拖着个小行李箱站在大巴前,一块同行的工作人员除了他还有秦萧和徐月。
两个女生手牵手在一旁聊着护肤品,只留颜琢一个伶仃数着人数。
颜琢数到一半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眼睛瞥向了站在最后面的宋延。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扬起的嘴角,抿了抿嘴唇尽量不带感情地说:“那啥……人齐了,大家上车吧。”
等到了车上,颜琢自然而然坐到了宋延旁边。
他打开车窗,冷气瞬间充斥了逼仄的座位于座位之间。
宋延的头朝他方向歪了一下。
颜琢解释:“我晕车,尤其大巴。”
宋延点头,靠着座椅阖上了眼。这个信号很明显,就是这一路不想与人聊天的意思。
不过还好,颜琢晕车时话也很少。
他缩着头,把下巴隐在衣领里,抬起眼睛偷偷看着宋延。
不知道看了多久,宋延突然伸手,抚过他的脸,把他的脸扭到了另一边。
“别看了。”宋延说。
他总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准确感应到颜琢的视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超能力。
还好他俩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没人。要是被人看到,颜琢那点心思就会乍然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想不被人遐想都难。
他叹了口气然后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淡定点,想这么多干嘛,还不如睡一觉来得实际。
他学着宋延正襟危坐,背靠座椅,慢慢合上了眼。
颜琢是被活活冻醒的。
开窗一时爽,等到周围暗下来,他才感到浓烈的寒意。
他摁了一下手机屏幕,六点零九分。
车内没有开灯,临睡前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也停了下来,一切都是那么寂静。
旁边的宋延早就醒了,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为光线太暗,颜琢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从外面反射到他眸中的光,清清亮亮。
没过一会,下了高速。车内的人才一个接着一个苏醒,而后,司机把灯打开,车内立马变得清晰亮堂。
还有距离温泉不到三十分钟路程,众人又开始吵吵闹闹起来,一群老年人兴奋的像孩子一样。
秦萧说:“欸,咱们合唱团叫什么名字,不能就叫宁康合唱团吧,一点闪光点都没有。”
颜琢思考两秒,问道:“夕阳红乐团怎么样?”
杨奶奶说:“不好,我们都已经起好名字了。”
她口中的“我们”特指关系玩得好那几个,金奶奶和徐阿姨她们。
秦萧好奇地问:“什么?”
“宁康等死队。”
“……”
颜琢脸上出现几秒空白,他不确定重复道:“等……等死队?”
“是呀。
颜琢无语:“这名字不太……吉利吧。”他短暂的人生二十多年,从没遇到这么直白的团队名称。
杨奶奶看得很开,也没有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她说:“生老病死是顺应自然,为什么要把它当成禁忌呢。我们这群参赛的人平均年龄六十八,本来就是半截身子埋土了。二十岁和八十岁是不一样的,像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颜琢沉默。
杨奶奶说:“死亡二字不是不吉利的代名词,等待死亡也不是。我们总是要踏入这一刻的,但是每天的快乐很真实,这就够了。”
颜琢点点头,他承认被说服了。死亡之所以被当成禁忌,就是因为恐惧它的必然性。
如果死亡不再令人害怕,那也就不会有人再去忌讳它。
*
温泉酒店订的人太多,幸亏他们订的早才抢到几个房间。众人拿着分配好的房卡,果不其然,颜琢和宋延一间。
他取过房卡走向沙发上的宋延。
一路上他努力按下心中不断荡起的涟漪,强迫自己冷静。他开玩笑地对宋延说:“你晚上不磨牙不打呼吧,我睡眠很浅的,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
宋延坐在沙发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你问问前台能不能多加一间房,房费我补。”
“……”
这和想象中不一样啊。
颜琢赶紧说道:“这里人特别多,都是提前订好的,哪还有空房啊。”他说:“你就委屈委屈和我一间吧,我不磨牙也不打呼你放心吧。”
真卑微啊。他想。老子这点出息全丢在宋延身上了。
房间在三楼,是个标间,两张床离得很近。
颜琢把行李箱一扔,躺床上舒服地打了个滚。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他拍拍肚子说,“我都饿了。”
来时他发现酒店门口有一条小巷,巷子两边都是摆摊的小贩。
宋延也饿了,也没有要挑的心情,他坐在凳上说:“随便吧,什么都行。”
颜琢起身:“那我就随便买了啊,到时候别说不喜欢不吃。”
宋延默了两秒:“算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颜琢无语,看,他就知道,嘴叼的人怎么会随便呢。
他们坐电梯下去,大厅里乌央央一大群人,等到了酒店外面,才安静下来。
这里刚下完一场雪,白皑皑铺满了山野,望向远处,茫茫的一片。
颜琢道:“早就听说这里的温泉很火,没想到会这么火。”
宋延说:“还可以吧。”
这会说的……
颜琢问道:“你以前来过?”
“很久之前。”宋延淡淡说道。
那时候他画室刚起步一年,小赚了笔,他和孟诚就带着所有的工作人员来这里玩了两天。
现在再来,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换,不变的是,他依旧能感觉到熟悉的风和熟悉的味道,说不清楚,是独属于这个地方的。
就好像这么多年,风只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