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听到“胃癌”两个字心里一沉:我莫不是要死了?
在等待做胃镜的这一段时间里,钱墨沉浸在这种“要死了”的情绪里。他回想了他这小半辈子,然后给自己考虑起了身后事。
首先要把各个社交平台的账户全部注销掉,特别是各种云盘,一个也不能留;硬盘和优盘要分下类,有的就地销毁,有的可以送给同事(他收集了很多广告案例);游戏账户能卖的卖掉、各种视频网站的会员可以送给前台、小说和直播网站充多的钱全打赏给喜欢的作者/主播好了;积蓄等分,爸妈各拿一半,有点麻烦的是,他的钱大部分拿去买银行的定期理财了,一时半会还取不出来……
这样想了一圈,钱墨发现自己短短的27年人生其实也没有留下什么。
“等一下!”钱墨忽然出声。
护士台的护士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现在在哪里?”钱墨从“身后事”里跳出来,想到他还有更多更现实的“身前事”要处理。
“仁爱医院国际医疗部啊。”
“这里医保能报吗?”离发薪日还有3天,钱墨手头可灵活动用的钱不多了,他不确定这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场所,医疗项目价格会不会也很“高档”,临死前还要因为付不出医疗费被工作人员翻白眼的话也太难堪了。
护士刚想说话,钱墨又想到了什么:“我现在可以转去普通一点的地方吗?我晕倒了被送过来的,实在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到国际部了……”
“是我。”身后响起一个男声,钱墨转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比他高点,穿全套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递一张名片给钱墨,钱墨条件反射地双手接过,看清了上面的字——上海喜月有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特别助理 徐宁。
钱墨心想:现在甲方还会负责乙方工作人员的医疗问题的吗?那也不能按甲方总经理的标准给我安排病房啊!这我怎么能付得起!在提案的时候晕倒算不算工伤啊,能走保险吗?
钱墨心里飞过许多弹幕,但实际上他只是伸出手和徐助握了握说:“幸会,我是O&T创意部的钱墨,这次项目主要负责文案创意。现在身上没带名片,不好意思。”
“没事,你的手机、文件袋和其他随身物品我都给你带来了。”
哦,文件袋,钱墨被“胃癌”两个字冲击的精神在此刻终于完全回到人间——他的提案通过了吗?他不会临死前还要加班吧?
广播里在叫号,轮到钱墨了。
徐助把钱墨的随身物品还给了他,并说:“我去病房等您,您忙完再过来就行。”
钱墨有很多疑惑,但他忍住了,也没有再问胃镜能不能进医保的事,毕竟在甲方面前,这样做有点不体面。
钱墨做完胃镜出来才有空看手机,结果手机没电了。钱墨在护士站借了个充电宝,一开机,微信接连不断地往外蹦消息,好几个工作群的消息都是99+。
钱墨先把郑一行的对话框打开了。
13:31
-喜月的创意定了我们的方向,有些修改意见,我得回去加班。
-我没有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就让实习生留下陪你了,醒了发个消息给我。
14:59
-醒了吗?
17:50
-实习生说你被甲方的人接走了是什么意思?
18:13
-你还在医院吗?我来找你。
钱墨吐血晕倒的时候是早上,现在已经快晚上7点钟了。他赶紧打了个电话回去。
“一行,是我。”
“墨墨!你没事吧!实习生都说不清发生什么!你不会是被拐了吧!?”
“没有,我没事,我很好,你别急。”
“我刚打上车了,现在就过来找你!这个点下班的人也太多了,他们都不加班的吗!”
“你还有好多东西没做呢,别来了。”
“……你生病了,怎么能一个人在医院。”
“我真没事,以前我也一个人上医院的。”
“墨墨……”那边的声音低下来:“我很担心你。”
钱墨忽然有点心慌:“医生喊我进去了,真的,你别来。”
陈辛拿了钱墨的胃镜报告,一边对着电脑录信息,一边告诉他:“上消化道出血、胃溃疡、发热还有点贫血,开点药给你吃,烟酒都戒了,吃点容易消化的,在医院住两天观察一下。还有,开心点,别苦着一张脸了,暂时死不了。”
最后这一句,陈医生是看着钱墨说的,也许钱墨露出了一点感动的表情,陈辛马上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在开解你,这是医嘱,神经太紧张的话,搞不好又会吐血。”
钱墨:“那也谢谢您。”
“真谢我就赶紧走吧,别耽误我下班。”
钱墨想他知道为什么陈医生总是吃投诉了。
钱墨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徐助果真还在。
“坐。”徐助指着病房里的另一个沙发说。“接下来的话可能有点直接,但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钱墨有点疑惑,心想:怎么,你要在这里说我的创意是垃圾吗?
然后他听清了徐助说的每一个字。
“虞总希望您能做他的情人,或者直白点,他想包养您。”
虞总?钱墨想到提案前他在女厕门口偶遇的那个明艳的女人,还有跟在她后面的Lily。Lily那时候是在和虞总聊什么呢?是她建议Frank用我们组的创意的吗?……
被同事下绊子的感觉又重新翻上来,让钱墨恶心,胃也有点不太舒服。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明显,只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受影响。
徐助把这种沉默当成了犹豫。
“这里的医疗费用您不用担心,不管您同不同意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们都会为您支付。另外如果您同意的话,”徐助递过来一份合同:“这些是草拟的合同,相信我,条件非常丰厚。”
正常来讲,按偶像剧的发展,钱墨应该把合同甩在徐助身上,然后大喊:“你这是在侮辱我!”
但实际上,钱墨非常平静地翻了翻合同。他数学不是很好,但粗略地算一算,一个月10w零花,不定期礼物赠送,可能包含名牌服装、鞋包、甚至车辆……这份合同差不多能够让他在一年后全款买一套房,当然不在静安,差不多是在奉贤或者是宝山。那也够了,钱墨想,反正都是在上海,有房子他就不工作了,直接退休养老,不需要考虑通勤,也无所谓是不是郊区,要是想住宽敞点甚至可以考虑崇明岛。
但他还是有点不能理解现下的状况。
“你确定没有找错人吗?”钱墨自觉他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男人,虽然偶尔也会被要电话号码,但也绝谈不上有什么惊世容貌。他回忆了一下那位虞总的脸:“而且虞总长得不错,又有钱,也还年轻,不缺对象的吧?为什么要搞包养这种事情?”
徐助:“没有弄错,在会上吐血晕倒的,想来只有您一个;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也许因为恋爱的效率对虞总来说太低了。”
钱墨不是什么高尚的人,网上冲浪的时候他也保存过“阿姨,我不想努力了”的表情包。但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他感到的更多是一种慌张,毕竟这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不正当关系。
徐助没有再逼迫钱墨:“您可以慢慢想。一会儿会有专人来送餐,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随时联系我。您现在是病人,应该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徐助把合同留下之后就走了。
钱墨虽然暂时没有要“卖身”的意思,但还是把合同收好了。
肚子在叫,钱墨不知道徐助说的餐什么时候到,只好先躺在病床上翻看起了美食视频。今天他喜欢的博主在做一款入门级的戚风蛋糕。“原料超级简单,只要有烤箱就能做……”他看得津津有味。
钱墨做饭水平忽上忽下,也许和他喜欢尝试不同的做法有关。他看过很多视频和文章,知道如果有烤箱的话,可以做很多电饭煲和平底锅做不了的食物,他一直想试一试。
钱墨看完视频就打开了购物软件,一连浏览了好几款烤箱的详情页。他都很喜欢,统统加入了购物车。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钱墨放下手机,对着天花板发呆。他自认他可以买得起任何一款他想要的烤箱,但是昂贵的从来不是烤箱本身的价格,是空间。
钱墨的出租屋太小,放不下他的烤箱,也容不下他的梦想。
03苹果
徐助安排的餐很清淡,但是钱墨觉得蛮落胃的。他吃完饭开始看那些99+的消息,然后估摸着自己在医院怕也还是要工作。他有点庆幸提案的时候带了平板,这下在病房里也不耽误工作。
八点钟的时候,郑一行来了。“你这住得……”
钱墨:“有点夸张了,对吧?”
“出租的话,一个月4000的水平吧。”
郑一行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钱墨床边,从床边的矮柜上拿了一个苹果来削:“我都忘了要给你带东西。”
“你别那么客气。”
郑一行认真地削着苹果,试图把苹果皮连成一整条。
钱墨觉得他有话要说。“墨墨,”果然他开了口:“在电话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来?”
“我怕你辛苦,工作还有好多没做。”
“你让我去表姐婚礼的时候怎么不怕你自己辛苦?”
钱墨不知道怎么答。
“你总是这样,害怕麻烦别人,”郑一行顿了顿:“我以为我不算别人的。”
钱墨不想他再说了,但郑一行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次我喝了酒,你送我回家,我在门口亲……”
“没关系,你喝多了,我不会怪你,我们还是好朋友。”
郑一行看着钱墨,钱墨只敢看他削苹果的手,然后说:“断掉了。”
郑一行:“我明天……还能来看你吗?”
“你先忙工作吧,我很快就回去了。”
“给你请个护工吧。”
“我是胃病,又不是断手断脚,而且有什么事按个铃就有人来,你别担心了。”
郑一行没有多待,又坐了十几分钟,聊了下工作就走了。他削的苹果很快氧化了,钱墨狠不下心扔掉,又着实不想吃,就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出现一块一块的深褐色,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晚上十一点陈辛来查房的时候发现钱墨还在想文案。
陈辛:“我可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吐一身血被送到医院了,整个一工作狂。”
钱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做的话就没人做了。”
“哦?这世界没了你就不转了?”陈辛转头对护士说:“把他的电子设备收了,明早八点之后再还给他。”
钱墨还想抗议,但护士已经来拿他的电脑和手机了。钱墨赶紧和工作组里其他人说了下情况,告诉他们自己明天早上再上线。
陈辛:“好好躺着,赶紧睡觉,早点恢复,早点出院,到时候你早上九点睡觉都没人管你。”
钱墨只好强迫自己睡了。
也许是适应了一天只睡5、6个小时的生活节奏,钱墨早上6点不到就醒了。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只好找护士要了纸和笔,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记下来。有人在7点钟的时候给他送了餐,吃完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风从窗户灌进来,带来了一点草木的气息。
上海春秋两季很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钱墨忽然想出去走一走,四月了,他还没有踏过青呢。
国际部楼层高,但占地面积不大,他下了一楼,很快就走到了普通病区的小花园里。他无目的地逛着,然后看到了他的母亲坐在轮椅上,被她现任丈夫推着走。他心里一慌,并没有人告诉他母亲住院了,她如今也五十多岁了,该不会生什么坏病吧?
钱墨正想打招呼,男人先一步发现了他,示意他别过去,然后指了指边上的一条长椅。
“你怎么穿着病号服在这?”
“胃病,马上就出院了,不打紧。张叔,我妈她……”
“流产了。”
“啊?”
“她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我不太同意,毕竟年纪大了太危险,而且自然受孕也很难。但我说不过她,只好陪她做了试管,结果上个星期不小心摔了一跤,流掉了。”
钱墨有点坐立难安,他母亲现在正在池边看鱼,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压根没看到他。
“我去陪陪她。”
“你别去,”张叔拉住了他:“你们也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钱墨有点难堪,他母亲自从离婚之后一直都不太愿意和他见面,他和张叔的联系都比和母亲频繁。
“我有些积蓄,够我和她养老,实在不行还有大城。虽然大城不是她亲生的,但也是个好孩子……”
钱墨咂摸着这话里的意思,半晌才回过味来。
“……她彻底不要我了,对吗?”
钱墨好像回到了18岁的那个暑假,朋友们都欢欣鼓舞地去玩、去疯,这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他处于一种委屈又茫然的情绪里——他同时被父亲和母亲抛弃了。
两个人告诉他,他们已经离婚了,房子也卖了。父亲马上就会和一个女人再婚,那个女人甚至已经和他有了一个孩子;母亲拿到了全部的房款,打算再买一套房子。他们当着他的面商量好,再供他上四年学,之后就不再资助他了。
“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和你妈妈也是。”
“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张叔也这样对他说:“也快三十了吧,该成个家了,我们都会高兴的。”
钱墨不知该作何反应——父亲和母亲都有了自己的家,而他成为了一个孤儿。
钱墨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久,起身的时候腿都有一点麻了。
经过护士站的时候,钱墨拿到了他的电脑和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来自房东的未接来电。他拨回去,耳边响起一口上海普通话。
“侬哪能介许多天都勿在家的啦,个季度房租好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