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太远,秦尚看不清长相,但身影和衣着都无比熟悉。
裴冀北目送裴冀丁一路小跑着在路边刷了辆单车,消失在马路上。转过头对秦尚说:“钱当我给冀丁的,要还就还他吧。”
在离去前期,他又转过身,“记得保密。不然他要找我算账。”
裴冀北卖弟弟卖的理所应当,维持了一贯的严肃形象。
他话说半句,半含着点不能说破的暧昧暗示。
秦尚感知到了一部分,但更多的都还是云里雾里,在心里沉着躲着,并不明确。
广场上热闹依旧,背着绶带的熊猫再此出现在人群中,和孩子合照,朝来往的客人挥手。
只有秦尚知道,那毛茸茸的壳子里悄然换了个人,再不是家里张牙舞爪的野猫了。
七点半,秦尚回到烧烤店。
裴冀丁陪着唐荷算账,还要和客人解释主厨来晚了,有些菜会晚一点。
裴冀丁带着条围裙。脸泛着红,背过身的时候秦尚看到了被汗水浸湿的衣服。
胡同口有量崭新的共享单车。和破败老旧的胡同格格不入。
秦尚突然想。
他是脑子被上了多少糨糊,才能没察觉出这样那样的线索。
裴冀丁对付完客人,正看见他杵在门口,跟门神一样。抓着手里要给李叔送去的签子在秦尚面前晃悠。
“回魂啦大老板,不工作没饭吃啊,赶紧的,移驾去厨房。”
“你……”
“我怎么?”
“没事。”秦尚托了一把裴冀丁手里的铁盘,“快去给李叔送菜去,肉都掉地上了,掉一赔十。”
裴冀丁看了眼被铁签子扎了个对穿,紧凑排列的肉块,满脸疑惑:“您是看不起李叔的穿串手艺?这要能掉,除非肉成精了。”
秦尚领了裴冀丁一个白眼,带着成堆的食材进了后厨。
老板今日心不在焉,连传菜口偶然飘过的疑似某员工的小半段身影都能夺走他的注意力。
老客户嘴叼,来吃烧烤都图一个灵魂。挨到了后半夜秦尚出来唠嗑,才半是调侃半是得意举着签子,带着酒意跟秦尚嚷嚷。
“哎!秦老板,兄弟们在这吃多少年了,你今天这手艺可差着点啊!”
这桌都是老主顾,一水的花臂光膀子,嘴里向来不干不净。有人顺着上一句开始胡侃,从心情不好一路扯到失恋绿帽。
听得秦尚眼皮子直跳,而裴冀丁在一边笑得肆无忌惮,还手贱着去捏他的头发,问是不是绿的。
最近的大哥抓着啤酒瓶,豪气干云的挥了一圈,嚎着:“少瞎扯!我猜着咱们秦老板是不是终于老树开花,有心上人了啊!”
一桌子人说完就盯着秦尚。
好死不死的,秦尚没能及时送给他们一张不屑一顾的脸。
秦尚僵在那,这个猜想应和了他心里的某个念头,挣扎着,躁动着。于是在他紧皱着眉头吐出一句“没有的事”时,桌上的大老爷们门已经开始提前庆贺老板娘的诞生了。
方才还笑得颠颠的裴冀丁,愣在原地,半天不知道怎么反应。他时不时去瞅秦尚,像个偷东西的贼,小心且忐忑。
喝醉了的男人比发疯的鹅还要闹腾。
猪八戒背媳妇的大合唱在烧烤店上演,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吵得秦尚脑瓜子疼。
但他一门心思还在纠结那一瞬间产生的混乱上。
他绞尽脑汁,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裴冀丁对他,到底算个什么人。
这件事堪比裴老板三十年来最难攻克的难题,比在上百家市场里选出最好牛羊肉都难得多。
于是一片宛如闹洞房般的热闹里,只有两个人像冬天的冰柱一般,一动不动。
秦尚在想裴冀丁,而裴冀丁在看秦尚。
那个犹疑的,沉默的,让裴冀丁觉得陌生的秦尚。
暗恋的人提前被别人拱了这件事有多操蛋,裴冀丁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心里如同塞了浸了水的麻绳,满涨,刺痛,还沉甸甸的。
他打量了半晌,才在愈加高昂的歌声中戳了戳秦尚:“老板,你不会真要领回来个老板娘吧?”
老板娘疑似人选看起来并不真心,试探里还带着期盼。
秦尚抿了抿嘴唇:“信他们瞎闹明天你的腰子就可以上烤架了。”
店里带腰子的菜品只有一个,那就是猪腰子。
所以这句话的含义是。信了你就是猪。
裴冀丁咂摸了下秦尚的意思,在骂出一声“艹”之前,先感受到了诡异的安心。
一群大老爷们闹腾完了,被恢复云淡风轻的老板晃着啤酒瓶赶回了家,顺带多收了20块的精神损失费。
理由有理有据,使人信服。
“平白无故闹了我一会洞房,20块份子钱不多吧?”
秦尚说话的时候站在倒了一地的啤酒瓶中间,零星还能看到被当了彩纸礼炮的辣椒面可可怜怜洒在地上。
这天闭店,秦老板多赚了20块钱。临走时还收到了顾客的好评,往他怀里塞了一张红色的一百块,大声喊着“再来五次!”。
秦尚黑着脸,把红色的票子塞回对方的口袋,并真诚地送去一句问候。
“来你妹。”
第59章
半夜的巷子安静且泛着冷气。
后座因为重量往下压了压,秦尚握着车把,感受冷风和裴冀丁暖热的前胸一起贴向自己的感觉。
秦尚愣了一下,身上冒着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
后座抱住前座的腰这种姿势再正常不过,但秦尚现在心虚,扣着腹部的手仿佛摁在他心脏上。
“还不走,思春呢?”裴冀丁两脚踩在踏板上,跟抱着个大抱枕一样。
这动作有点憋屈,偏偏摩托定了身,一动不动。他晾在这,跟展览什么史前巨婴化石一样,着实有点难看。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推着秦尚的腿。
本就奇奇怪怪的姿势更诡异了。秦尚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么有色思想,顶多那么一点都用在现在了。
身后的人见他不动作,变本加厉,手还贴着大腿根部。
秦尚拧动车把,朝后面喊了一句:“思你呢!”
摩托应声而动,后面的裴冀丁愣了一下,在冷风中逐渐的脸红了。
裴二少革命尚未成功,甚至连开始都算不上,就已经出师未捷身先死,被敌方无意识撩了个透彻。
真他么是个生瓜蛋啊。裴冀丁想着,抿着嘴唇,靠冷气让发热的脸凉下来。
进家门时秦尚已然不能从裴冀丁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了。
这晚秦尚没能睡着。
从三点躺倒七点半。直等到屋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才觉得意识回笼,心脏重新跳动。
裴冀丁声音很轻,偶尔能听到水流和脚步声。
八点多一点,响起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裴冀丁出去了。
秦尚从床上爬起来,对着紧闭的屋门看了半晌,最后套了件夹克,出门。
裴冀丁在巷子门口扫了共享单车,哼哧哼哧地骑着。
秦尚隔得老远,一开始推着他的摩托,后面则硬生生把摩托开成了婴儿学步车。慢慢悠悠,远远落在裴冀丁后面,当个倔强的尾巴。
裴二少的自行车一点不熟练。歪歪扭扭不至于,但等红灯的时候,那条大长腿总有急促且不安的狠狠登向地面。
从小巷到商场的路程不仅,到达时裴冀丁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九点半,甜品店的卷帘门拉开一大半,里面是服务员在布置食物。
秦尚推着他的摩托,藏匿在两栋建筑之间。位置绝妙,把对面的店铺看得一清二楚。
人流量逐渐多起来后,裴冀丁不再帮着店里布置,而是消失在更衣间。
随后替代他的,就是那只秦尚熟识的,黑白花色,带着绶带的熊猫。
十点多的太阳已经算是暖热,半片地面被阳光染上颜色。
熊猫尽职尽责朝每一个看向它的顾客招手,旁边的小姑娘身上别着话筒,介绍活动和甜品。
有女孩跑去拉熊猫的手,握住了爪子后,被抱在怀里,陪同的男生拿出手机拍了照。
也许是玩偶做工太精良,它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憨态可掬,可爱的要命。
时至中午,广场的人流量多起来。甜品试吃小摊周围凑满了人。有孩子去扒熊猫的胳膊,还有调皮的绕过去去抓圆滚滚的尾巴。
熊猫被拽得有些踉跄,随着人群晃来晃去。
从十一点开始,商场便没有能歇的时候。
试吃小摊中途空了一次,熊猫玩偶才趁机休息了一会。
下午身上的绶带换成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握在毛茸茸的爪子里,吸引来了更多的客人。
秦尚在建筑夹缝的小道里站了大半天。却没觉得一点酸累。
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心神,都分给了广场上那只熊猫里的裴冀丁。
天色渐暗,气球没发完,烧烤店要开店的时间到了。
玩偶熊猫悄然谢幕。
秦尚握紧了车把,在裴冀丁转身后,走去了更衣室。
员工更衣室有道偏门。玩偶目标太大,只能从这进。
门外面的熊猫一手抓着气球,一手弓着背用爪子够拉链,看起来十分笨拙。
秦尚拍了拍抓了半天也没够到拉链的爪子。
玩偶里的人热急了,嘟囔着:“哪家小朋友啊?下班了啊!要气球是不,来来来都给你……”
裴冀丁满身的汗,转身伸手递残留的几只气球,等抬眼看清来人,张了张嘴,剩下的一个字可怜巴巴地掉在了地上。
“……玩?”
秦尚接过他手里的气球。手上用劲把人翻过去,撕东西一般拉下拉链。
玩偶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浑身被汗水湿透,头发一片一片贴着额头,满脸通红的裴冀丁。
裴冀丁的红不止是热得,还有一种羞耻和尴尬。
秦尚把人扒出来,手上沾了一层汗水,湿热的触感传递进心里。
“那个……”裴冀丁要说点什么,开了头又咽回去。
你怎么在这。听我解释。我就是赚点外快。
他心里跟衮弹幕一样飘过无数没用的废话,最终一个字没吐出来。
因为他看到了秦尚皱着的眉头,还有几乎算是审视的眼神。
不认同。还有一丁点隐秘的看不起。
裴二少这颗算得上坚硬的小心脏一瞬间欢脱不动了。
于是只能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说:“我去换个衣服。”
秦尚一把抓住他,冷掉的汗水让手掌在胳膊滑动了几厘米。秦尚愣了一下,放开。
“去吧。擦干了再出来。”
裴冀丁换了衣服出来,只看到一个戴着头盔跨在摩托上的身影。
还有一句发闷,还发冷的,“上车。”
摩托在静谧中狂奔。
裴冀丁手抓着后车杠,小路两边的风景飞快略过。身前的背影僵着,像点着的柴火。
车速太快了。
裴冀丁紧握着把手,接着想。
他生气了。
这种认知带给裴二少迷茫,委屈,还有逐渐升温的急躁和怒火。
当摩托准备以高速冲进小巷的时候裴冀丁用膝盖撞了秦尚:“慢点,找死呢啊!”
摩托戛然而止。一个拐弯斜进静谧的,荒无人烟的废弃小道。
裴冀丁手发麻,胳膊撑得发酸。他瞧见前面的人直起身,后背微微起伏。
秦尚取下头盔,对裴冀丁说:“下车。”
第60章
巷子很窄,摩托一横,就挤占满了。裴冀丁往后错着身子,和秦尚差了一辆摩托的距离。
春天的晚风有冬天残存的气息,透过外套往裴冀丁身子里面钻。
他不喜欢这种对峙。
因为一败涂地的必定是他。
摩托斜在一边,车把上的手攥的很紧。秦尚看着裴冀丁问:“去哪干什么。”
裴冀丁呼一口气,靠在老旧的墙面,皲裂的墙皮抖落一层细细的白灰。
“赚点外快嘛。怎么咱店施行垄断产业,不准搞副业?”
“为什么瞒着我?”
“老板,这就和藏私房钱一个道理。摆到明面上了,那能叫私房钱嘛!”
“那你赚得钱呢?干嘛去了。”
“哎!”裴冀丁踢了一脚摩托,“盘问犯人呢,干嘛去是我人身自由啊,管那么多,你是我监护人啊!秦叔叔?”
他说着还吸了下鼻子,脸皱着,敞开的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纯色短袖,露着锁骨。衣服布料因为汗水微微的发潮。
“八千六百二十一,有多少是你搞副业的工资。”
裴冀丁脑子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数字的含义。
他抿着唇,倚着小巷的墙。
不说,就是全部。
难堪让裴冀丁错开秦尚的眼神。
然而窄小的巷子挡不住秦老板腿长。眼前投下阴影,裴冀丁没来及回头,就听到秦尚压抑的,沉闷的声音响在耳边。
“你还瞒着我做了多少。”
不算疑问,也没等待回答。
秦尚心里的气炸了半边天,在爆发边缘戛然而止。
倚着墙色厉内荏,装得云淡风轻的裴冀丁看起来无辜的紧。秦尚突然明白过来,他在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没早点发现裴冀丁的小动作,气自己理所应当的接受馈赠,没给予任何回应。
黑暗里秦尚的脸棱角分明,细弱的光照不亮他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