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记不清楚是几岁的时候了,可能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日请病假没去学校,所有人都不晓得他在家里,他又一个人在床上渴得不行,屋子里热水瓶里的水早早喝光了,便自己拖着没什么力气的身体往楼下去,谁知道就听见坐在客厅里的二叔正在和二嫂说话。
两人说的不是别的事情,正是大姐念书的事,那年家里四个读书的孩子,爷爷一个人供养他们三姐弟,二叔供养他们自己的小孩,日子紧紧巴巴,过得很是有些困难。
二嫂不止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抱怨过饭桌子上一点儿油腥都看不见,但爷爷不搭理,二叔也从没有搭过话,二嫂就只是嘟囔念叨,顾青书即便听着难受,也听爷爷的话,不理二嫂就是了。
谁知道那天听见二叔抱怨家里连个彩色电视机都没有,说出去都丢人,二嫂跟着附和,说好多人都买天线手机,家里也没有一个,说爷爷糊涂,女孩子读什么书啊,偏偏要让老大的三个吃白食的去读书,读了出来还不是嫁人,成了别人的老婆,对他们顾家没有一点儿的好处。
两人在楼下细细簌簌商量了一番,又拉着奶奶说家里条件不好,不能供养大哥的三个孩子都读书了,奶奶强烈赞同,便去麻将馆把爷爷也找回来,四个人开了个大会,商量只让他读书,两个姐姐就在家里帮忙干点儿活,长大后找个好点儿的婆家就行了。
爷爷除了喝酒的时候话多一两句,其他时候都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抽着烟杆,固执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老二一家子外加老太太三个人合起火来,软硬皆施,二叔更是一副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的说辞,最终让爷爷到底是点了点头,但有条件:【青书一定要上学,他是男孩,以后是要给老大养老的。】
顾青书那天没有下楼喝水,坐在楼梯口听了一场大戏,晚上又亲眼看见爷爷进屋跟两个姐姐谈话,说的就是辍学之事。
大姐当时还在上初三,二姐在上初一,看着爷爷一边抽着烟,一边叹气说出辍学的决定,搂着他的大姐身体一僵,但却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点点头,倔强地不肯多问一句‘为什么’,二姐当场就开始掉眼泪,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爷爷,质问爷爷不公平,为什么她跟大姐不上了,小弟还可以上,爷爷偏心!
【我学习不好吗?我想读书,爷爷。】
【我以后给你养老爷爷。】
【我想读书。】
十四岁的二姐平日里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默默无闻地像是顾家的幽灵,但在学校却永远霸占年级第一的位置,既显眼,又低调。
低调的二姐没有女孩的样子,从不留长发,衣服也向来都是拣大姐和别人的旧衣服穿,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顿白饭,但不能少做一套卷子。
这样把念书看作比命都重要的二姐第一次慌得不停给大姐和爷爷磕头,至今额头上还有那天磕头留下来的一条疤,不明显,但永远存在。
后来还是他说要把读书的机会给二姐,爷爷只好答应也让二姐读书,此事才算了结。
不过也正是从那天起,顾青书发现二叔很会演戏,几乎是当着他们的面是一张嘴脸,背地里又是另一个样子,喜欢跟二嫂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既达到他们的目的,又有个良好的形象。
今天也是这样,一副对他很好的样子,实际上若是没有他跟金潜的关系在的话,恐怕是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照大姐的说法,只需要把二叔一家当普通的陌生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太亲近,也不需要撕破脸,毕竟是爷爷的二儿子,再如何的明面儿一套背地里一套地损人利己,只要不太过分,就不要理。
姐姐还说,等上了大学就好了。
上了大学,就住校,闲暇时间稍微在附近打打工,拿一下奖学金,生活也能够过得去,也不必再用爷爷的退休金了,二嫂也不会再成天好像亏了一百万一样,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切都会好的,所以现在不用在意闲言碎语。
顾青书回到自己的房间,拿着洗漱用品就在二楼黑漆漆的狭长卫生间把自己打理了干净,又换上宽松薄透的白色T恤,和一条特别宽大的四角短裤回了卧室,准备把房间反锁一下便直接睡觉,眼不见为净。
然而说是睡觉,顾青书一点儿都不困,在凉席上翻来覆去许久,忍不住轻手轻脚地又出去,下楼。
他摸黑下楼,楼下安安静静,只能听见屋外蝈蝈的叫唤,家里所有人都像是进入梦乡,余月色亮堂得像是一颗巨大的萤火虫,落入窗内一片银辉。
他走到一楼爷爷的杂物间外面,轻轻敲了敲门,门立马从里面被打开,杂物间小台灯的暖色灯光瞬间覆盖在顾青书的身上,把他茶色的眸子瞬间照耀得熠熠生辉。
顾家爷爷顾献林一看是大孙子来了,眉眼都弯弯地,粗糙又满是皱纹的手揉了揉大孙子的脑袋,笑着便将大孙子邀进自己睡觉的杂物间,语气温和地问说:“这么晚了还来爷这里做什么?”
顾青书把门关上,坐到爷爷那用木板和凳子搭起来的简易床边儿,目光先是落到爷爷那似乎刚吸完没多久,才放下的烟杆上,而后才抱怨着说:“爷爷你少抽点儿烟,每天早上都咳得不得了,还喜欢抽。”
爷爷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第无数次嘴上听话:“知道了。”
“不过青书你来爷这里,有啥事儿?是要念书,学费不够?”顾家爷爷一边说,一边直接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皱巴巴的纸包展开后,数了数,把十块私房钱全部都递给顾青书,“最近家里生活费高,你奶没给我留多少,还说你学费现在都是你大姐出的,爷我也没存什么……你先省着点儿用,过几天,不,明天吧,我去你奶那里看看,有没有存下多少。”
顾献林老爷子说话很慢,每一句都像是深思熟虑才开了口的,但每一句都绝对真心:“对了,还有这个。”老爷子走到木漆都掉没了的木头柜子旁边,从里面找出了一条几乎全新的大手表,仔仔细细的擦了擦,又拿给大孙子,“我今天看别人打牌的时候,说现在出去上学的高中生都带了手表的,这个是爷我年轻的时候买的,好得很,一秒都不得差,青书你戴上看看。”
顾青书知道这表爷爷自己都舍不得戴,便死活不要:“太大了,爷,我不需要的。”
老爷子立即皱眉,像是生气了一样:“戴上戴上!人家都有。”
人家都有,那有的也是年轻人的新款手表,不是爷爷这种表,但这已经是爷爷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顾青书知道再推拒下去,恐怕要伤爷爷的心,就先戴上,然后立即转移话题:“爷爷,今天二叔说的借钱的事情,你答应了?”
瘦巴巴的顾家老爷子佝偻着背,沉思般叹了口气,说:“爷我没出过蓉城,这辈子也没什么本事,你爸爸他……已经那样了,总不能耽误你二叔上进,我最近是听好多人说在外面做生意,卖个什么麻辣烫,一晚上都比在厂里一个月挣得多,所以……”
“所以爷爷你要去借?借条写你的名字?”顾青书皱眉,反对,“那是二叔要开水果店,又不是你要开,要借的话也是他写借条,怎么是让你写?”
老爷子‘嗯’了一声,声音拖得很长,最后摇了摇头,说:“都一样。”
“不一样的,爷。”顾青书顿了顿,分析道,“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二叔被骗了,或者生意亏本怎么办?到时候债务都是你的。爷你不要觉得我说话不好听,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且别人做生意那都是什么赚钱做什么,没有那个本钱,就不干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事情,别人都是一步一步做大的,他怎么一来就要借几万去开门面,走那种运输过程风险比别人大几倍的路?他为什么不去卖麻辣烫?那个本金可小多了,而且爷你刚才也说麻辣烫赚钱。”
“他啊……”老爷子沉默。
“二叔就是好面子,觉得卖麻辣烫说出去不好听,如果是水果市场的老板的名头,说出去就有面子了。”顾青书准确道,“而且金潜和我说过,现在市里能每天都吃得起水果的,也是少数,水果又贵又保质期短,若是没有一定资金和客源,一定是赔钱的,爷,你再想想吧。”
顾青书真的很操心二叔这边拉着爷爷下水,然后欠一屁股债又要爷爷还,若是脚踏实地的去做小买卖,顾青书都不会这样担心,二叔这明显是一口就想吃个大胖子,完全没有风险意识。
风险意识这四个字也是金哥教他的。
然而顾青书话音刚落,谁料杂物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只见怒目圆瞪的二嫂披散着头发冲了进来,指着他的鼻子就气急败坏地骂道:“好哇顾青书!我说怎么半夜爸这边还有声音,原来是你跑来在这里跟爸说些坏话!你怎么这么恶毒?!自己成天扒着金厂长一家,还不许我们也沾沾光!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白眼狼?!”
说完,左右张望着,拿起鸡毛掸子就打在顾青书脸上——‘啪’!
另一边,坐着乡亲三轮摩托回来的胖子一家路过蓉城剧院,胖子眼睛尖,一眼就看见坐在剧院台阶上的高醒,跳下车就笑着走过去,问说:“高醒你咋在这儿坐着?吸收日月精华?”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上章就有小可爱猜到高醒还在剧院门口等青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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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钱
胖子刚从早死的老爸那边的老家回来,整整一天都没憋什么好屁,忍了一肚子的废话也没人听,回来后倒是捡到了个惊喜,对着老妈和妹子摆了摆手,说:“妈,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儿再走。”
胖子的妈妈胖婶坐在三轮摩托上抱着胖妹妹对儿子摆手,嘱咐道:“不要玩儿太晚了!”
“晓得了!”胖子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高醒身边儿,长长地舒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双手手肘往后面阶梯上一放,仰头看蓉城盛夏的月光,“哎,高醒,说真的,你在这儿坐着干嘛?这里晚上会窜黄鼠狼的你知道不?”
静静坐在台阶上的高醒也仰头看着天空,蓬松又略硬的短发被晚风吹干下落,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一双剑眉星目,他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于是摇了摇头,笑着说:“看月亮吧……”
“这有什么好看的?天底下的月亮不是都一样的吗?你在北京看的和在这里看的,都是一个月亮。”胖子毫无文艺细胞,老实道。
高醒被这蓉城的夜遮掩住了那三分的戾气,三分的势在必得和三分的强势,唯余最后一分痴迷让他显得分外落寞:“不一样,这里的月亮比北京好看。”
“为啥?”
高醒道:“这里就是更好看,没有为什么。”
“我看你今晚有点儿奇奇怪怪。”胖子左右看了看,没看见金潜和青书,“就你一个人吗?”
高醒点头:“大概吧。”
“那就回去吧,这么晚了,等会儿遇到那些喝醉了酒的混子,到时候被揍个破相可就惨了,你想想,开学第一天你顶着个猪头脸过去,哈哈,你得多出名!”胖子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结果却见高醒还伸着两条大长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忍不住笑说,“你-他-妈发癔症了不成?还是说你现在正在梦游?”胖子表情突然严肃。
高醒笑了笑:“我也觉着我在梦游,但又真实得不像梦。”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血肉俱全,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
“艹,我感觉你真的是在梦游一样,说的话文邹邹的,搞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胖子抖了抖,突然不知怎么的,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着说,“等等,这里是剧院门口啊,今天青书要来卖票的……你跟他一块儿来的?他回去了你咋没回去?你被他耍了是不是?”
胖子这种时候脑袋特别灵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你居然也有被骗的时候?!”
高醒不置可否,好一会儿,终于是抱着篮球站起来说:“走了,回去吧。”
胖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跟看什么稀奇一样,不停的瞅这个一直以来都精明过头的外地富家少爷,摇了摇头,一面走回去,一面不时又发笑出声,好不容易止住了,却听身边的高醒忽然说:“我觉得顾青书怪讨厌我的。”他虽然是这么说,嘴角却是勾着笑。
胖子眉峰都挑了挑,说:“为什么?不可能啊,他能这么捉弄你,感觉不讨厌你,可能是觉得你烦人,所以发脾气吧。你是不知道金潜以前惹青书不高兴的时候被折腾成什么样子,最搞笑的一次是金潜有一天在学校午睡,醒过来的时候□□是湿的!哈哈哈!全班瞩目啊!不过是他先公主抱青书的,活该吧。”
高醒略长的睫毛下垂着,掩盖住深邃的瞳孔,声音淡淡地道:“他们感情真好……”
“何止是好?金厂长其实怪喜欢青书的,想认青书当干儿子来着,后来我妈说可能还是觉得影响不好吧,就青书他爸你也知道,是个坐过牢的,哎,所以就没什么下文。”胖子说到这里,声音里欢快的气氛都少了一大半。
“嗐,你也不要担心啥的,青书人很好,你以后去了市里高中,就算不跟我们一块儿玩,还能有你混不进去的圈子?”胖子拍了拍高醒的背部,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