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签字医院是决计不可能给开刀的,他不换电池妥妥地会没命,这也不是开玩笑,于是自个儿签了字,临入手术室前还和那人牵着手,约定出来后六月一起去巴西看世界杯。
然而他被手术车推进去后,画面就一片空白,迷迷糊糊中,顾青书在这阵灼热的空白窒息里嗅见了过于真实的奇怪气味。那像是一种鱼腥味,但又并不会惹人恶心,像是血的味道,但又没有铁锈的元素,潮哄哄的像是加热的大海,他突然想起来这种味道他闻过,每回胖子和金哥干坏事儿的时候,胖子去过的厕所就这种味道,金哥的小房间也是这样的味道,得开窗好好散散味道才不会被家长发现。
顾青书被这味道唤醒,缓缓睁开眼,就听见电视里早已没有在播放那些奇怪的小电影儿了,正放着西游记女儿国的剧情,他则还躺在金哥的腿上,双手抱着金哥的腰,脑袋埋在金哥的小腹上,难怪嗅到那样的气味,估计是方才金哥有点儿感觉,但又没有管它的缘故。
顾青书慢吞吞的从金潜身上起来,揉了揉太阳穴,看电视的金潜立即捏着他的手腕,把手拉下来,说:“头疼?要不要回去休息了?我就说你吹空调不行。”
“我关了吧,反正现在太阳也快下山了。”
顾青书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边还坐着高醒,总觉得这人来头古怪,梦里从未见过这人,等等,他也没有看见金潜……
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是金潜吗?
还是说,是别的谁?
顾青书内里一团乱麻,表面倒是冷静,对高醒说:“这没事儿,我回家去好了,正好也快到了吃完饭的时候。金哥,你一块儿走吗?”
胖子见好兄弟们都要走了,不舍道:“搞什么啊,我还跟我妈说今晚不回去了呢,怎么这么快就散伙了?”
顾青书笑了笑,说:“明天见吧,太累了,而且你也要让金哥回去跟金厂长谈一下市里果啤厂长能不能找吧?”
“这个不着急。”一直盯着顾青书的高醒一边把空调给关了,一边非常自然的去倒了杯热水递给顾青书,“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刚才做噩梦了?”
胖子笑着说:“能不做吗?我要是像他那样躺你们两个身上,我还要落枕呢!”
顾青书捧着高醒递过来的玻璃杯,喝水都细致得像是小猫在舔:“不对,你要是躺金哥身上,你能把金哥腿给压残废哈哈哈。”
胖子‘切’了一声,眼瞅着顾青书把外套还给高醒就执意要走,便也不拦着,等青书和金潜都走了,才听见高醒这位款爷哥们儿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应该是做噩梦了……”
胖子还在看西游记,头也不回地接话:“睡眠质量不好的人就容易做梦,我妈就是,据说是生我妹的时候落下了月子病,晚上睡觉就很容易醒,小狐狸他是身体差,大概睡眠质量也不好,就容易做梦,不过最近电视广告上有个太空枕头说是什么都能治,等咱们赚了钱合伙给他买一个好了。”
高醒捏着还残留着少年余温的外套大马金刀地坐回沙发上,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方才顾青书喝过的玻璃杯。
那玻璃杯里的水晃晃悠悠的,没两秒,就被高醒放到了自己的口中去,首先像是品尝红酒一样闻了闻,就是很普通的白开水的味道,然而高醒却觉得微醺,随后蜻蜓点水一般抿了抿,眸色迷离着,像是舍不得太快喝光。
另一边,说是要回家去的顾青书和金潜却是没有分道扬镳的各回各家,他拉着金潜往后山去,踩过那曾经被他画得满是向日葵的山间小阶梯,一路向上,循着记忆里的位置找到梦中两个姐姐的坟包,看见那里还什么都没有,挤满了一堆紫色的牵牛花时,重重的颤抖着松了口气。
上山的时候,顾青书只说想要上山来看看,金潜没有问为什么,很多时候他和青书之间都是不必言语太多的,只要青书想要做什么,他跟着去就可以了,至于缘由,他的小狐狸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可到了这里,见少年在夏日的夕阳下周身一派冰凉冷清的气质,金潜那眼神便凌然了几分,强硬道:“说吧,怎么了?”
顾青书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等金潜坐到了自己身边后,才笑着晃了晃脚,说:“做梦梦见我姐他们被埋在这里了,就像真的一样,太真了,所以过来看看,如果真的有该怎么办。”
关于生死,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还不曾涉及到的话题。
金潜单手从后面揉了揉青书的头发,说:“一个梦罢了,不能代表什么。”
“我知道,只是如果年底我姐姐真的出事了会怎么办?”顾青书扭头看向金潜,对方年轻气盛的和梦里的那个男人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但如果一切的梦都预知梦,所有的事情都会成真,那么金潜是那个人的概率最大也最完美……
顾青书说到这里,忽地继续补充:“其实还梦到个奇怪的人,说是我未来的爱人。”
“哟,你思春了?”金潜挑眉,“没看出来啊,之前还让我陪你打光棍,结果呢,心里比谁都想着女人,就你这样子,去了高中不得被城里的那些女的给吃干抹净啊?”
顾青书脸颊微微红了一下,腼腆地垂着睫毛,像是羞涩到了极致一样,不好意思地尴尬道:“不是女的……”
金家少爷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语气里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冷意:“不是女的还能是个男的?”
少年头低得更狠了些,耳边的黑色短发将他晶莹剔透的耳尖暴露出来,通红一片,没有说话。
金潜见顾青书这个不知所措的模样,顿时心跳得要死要活,下意识地怀疑这是小狐狸委婉地在跟自己表白,但又怕被自己拒绝,所以找了个做梦的借口。不过也可能不是这样……他不敢问,怕青书不敢承认,也怕自己会错了意,弄得彼此尴尬。
金家少爷这个时候想得颇多,完全无法像之前一样跟他的小狐狸玩闹说笑,却又不曾发觉自己这等小心翼翼代表什么,他只完美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做出朋友应该有的反应:“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啊?你只管说,就算是个男人又怎么样,我反正是听说这个世上的确是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情,尤其是大城市,北京上海那边儿,还有一些专门的小公园被那些人占领,半夜你要是进去逛一逛,保准眼睛都给你闪瞎。”
顾青书一改历来洒脱大方的模样,羞赧得茫然又害怕,什么都同好兄弟金潜说:“真的?我还以为我不太正常。而且我也不知道这是预知梦还是什么不值一提的梦,或许根本不代表什么,对吧?而且……金哥,你知道男生和男生之间是怎么在一起吗?”
少年懵懂又好奇:“男生跟男生好像没办法在一起吧,还是说有什么地方我们没长出来?”
金潜被问到了知识盲区,也是一愣。
九十年代初期大多数人都非常单纯,有些博士夫妻躺在一起好几年都没有怀上孩子,后来还是通过深夜收音机里的电台才知道原来并非两个人躺在一起握着手就能怀小孩。
金潜和顾青书一样,即便背着家长看过不少有点不适合他们的片子,但那些电影也都只是电影,不是科教片,他们连自己身上的东西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去弄明白不存在电影里面的姿势?
金潜知道北京那些小公园的事情还是以前跟着金厂长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听当地人说的,还说当地没几个人敢过去,好些人胆子大跑去偷看,结果被当成同伙一起抓起来关了进去,不仅名声臭了,还弄得家里人都怀疑其是不是有病。
男生之间的那些情-爱仿佛是更肮脏又见不得光的。
“你想知道吗?”然而金家少爷绝不会对青书的问题避而不答,“如果想知道下回咱们研究研究,市里说不定有这方面的书和图片。”
顾青书立即摇了摇头,说:“算了,没有必要特意去了解,就是过两天金哥你爸如果要带着你去市里的话我也一块儿跟着去好不好?我想去看看我大姐他们,好久没过去了,不太放心。”
金家少爷闻言爽快答应:“这有什么?今晚你就去准备准备,我们干脆明天就出发去市里,提前入住宿舍去,在市里也能方便咱们给门面弄个装修,还要面试一些服务人员,怎么样?”
顾青书当然说好,肩膀撞了撞金潜,金潜便也回撞青书,两人你来我往,并肩坐在后山的石头上看山下宁静祥和的蓉城傍晚,只是也不知道是今日胖子放的那小电影真的搞得人心头躁动,还是今日的夏风携来的桂花香气过于芬芳,年少的金潜望着山脚下一栋栋整齐的小楼,眸色悠远,左手滚烫的像是心脏长在了上面,被他虚虚在空中握了一握,最后一把握住身边顾青书微凉柔软的右手。
他们不是没有牵过手的,从小到大,金潜不知道牵过青书多少回手,背过青书多少次,他们的亲密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但这次不一样,金潜没有说话,只是捏着顾青书的手,越来越紧。
顾青书嘴角轻轻勾了勾,忽地把脑袋歪在金潜的肩膀上,撒娇说:“金哥,一会儿你背我下山吧,我脚扭了。”
金潜那紧紧捏着青书的手倏地像是得到了什么无法言语的回应,温柔松开了一些,笑道:“你什么时候脚扭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哪能让你一一都晓得?”少年没了方才的伤感,耍赖一般闹着,“你要是不背我下去,回去我就找你爸告状,说你跟胖子成天看小电影。”
“靠!你难道没看?!”
“我是好学生,我说没看,你爸当然信我。”
两个少年你一句我一句的玩闹起来,下山的时候追赶了两分钟不到,金家少爷就任劳任怨的背起了声称崴脚的小狐狸。
快到顾家小楼院子外面的时候,顾青书自觉的从金潜背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跟金潜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然后进了家门,门口爷爷正在抽烟,看见大孙子回来了,把烟袋锅子往地上一扣,背着手就站起来,说:“青书,你回来晚了,大家饭都吃过了,爷给你热一热。”
“不用,我自己热。”顾青书搂着爷爷就往屋里走。
顾家爷爷被大孙子搂得笑眯眯地,回头不停跟金潜说:“小金,要不要也进来吃点儿?今天我们家煮的红薯稀饭,甜甜的。”
金潜怪想去的,却很礼貌的说:“爷我回去吃,你叫青书多吃点儿,别老只喝米汤,那顶个什么用?”
“回你的家去!废话多!”顾青书不高兴地回头对金潜吐了吐舌头。
金家少爷哈哈大笑跑路,踩着顾青书家院子的院墙,单手撑着墙头就身手利落地翻回了自己家里,对着家里的老妈一声喊:“妈,还有饭没有?我饿了。”
一时间背靠背的两个院子都是热闹了几分,唯独顾家小楼斜对面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二楼房间里,胖子正拿着高醒的手握收音机调试电台节目,等好不容易调取到了武侠专栏,眼前便是一亮,招呼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的高醒说:“好了好了,快来听,你老站在窗边儿有什么好看的啊?”
床边的少年这才自向阳的窗口走回来,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到胖子旁边,却把胖子吓了一跳:“我靠,你这是啥表情?”
“什么什么表情?”来自外地的富家少爷愣了一下,笑道,“我能有什么表情?”
胖子夸张得比划:“看着像是要杀-人一样。”
“怎么会呢?就是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慢不得,一不小心就要被别人抢先,我只是来得有点晚罢了,如果我再早十年过来,一切会更不一样。”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你小子在说什么大道理?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随便瞎说呢。”高醒深呼吸了好几口,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便又是一个爽朗、帅气逼人的好少年,“对了,今天我不是去市里了一趟吗?见了青书的二姐,借人家的身份证办合同,聊天的时候听二姐说,青书大姐最近在婆家过得不怎么好的样子,婆婆好像三天两头给大姐老公相亲,现在还有个叫做胡静的远房亲戚住在他们家,弄得夫妻两个感情都不大好了,你说要不要给青书说说?”
胖子对高醒为何这么了解青书大姐的家事没有怀疑,却毫不犹豫的说:“没有必要,大姐一向很能干,能拿刀跟顾家老奶奶拼命的女人,全城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且我妈说,别人家里的家事,外人插手是最不好的了,最容易影响夫妻关系,你不管的话人家说不定床头吵床尾和,你若是要掺和,指不定是要离婚的。”
高醒却说:“还是说一下比较好,说不定青书想知道呢。”
“想知道和能不能知道是两码事,大姐肯定不愿意让青书知道的,金哥也大概不愿意。”
“怎么会?我看金潜对青书大姐挺好的,来了这边后又是帮忙提行李又是给买饮料的。”
胖子贼头贼脑的耸了耸肩,小声说:“青书对他姐言听计从的,但是他姐嫁出去后,青书这几年更听金哥的话,这……这么说吧,青书她姐总劝青书要跟金哥他们家客气一点,有分寸,这摆明了是生怕欠金家太多,换句话说,就是不信任金哥呗,搞得好像金哥对青书好是另有所图似的。”
“懂了,有点儿像是两个妈争一个儿子。”
“噗哈哈哈,你这比喻有点儿意思!”胖子拍了拍大腿,感慨道,“她姐反正就是有点儿警惕心太重,不让我们跟青书太近,被防着的感觉当然不太好啊,所以金哥对青书大姐好,那都是表面上的,这些话我也就跟你说,你别什么都跟青书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