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金潜头也不回地问。
顾青书在后面轻轻‘嗯’了一声:“你说要很早来接我,我四点就醒了。”
金潜感受着身后的少年一点点靠近自己,一点点将身体贴近,尽量选择平坦的土路骑行,然而能够符合金潜要求的平坦土路根本没有几处:“我说的是七点过来接你,你四点醒跟我有屁的关系。我看就是因为要回去了,所以紧张是不是?”
顾青书没说话,金潜耳朵努力捕捉周遭一切声音,终于听见了身后有棒棒糖和牙齿相碰撞的声响。
“青书。”金潜深邃的眼睛看着前方。
“干什么?”
“学费不够的话,我爸说他那里垫着。”
顾青书眼帘依旧耷拉着,像是一簇娇贵的铃兰:“我自己存的应该够了。”顾青书有存钱的习惯,一毛一毛的从小学就开始攒钱了,如今数目也颇为可观。
“嗯,都行,反正到时候我会跟你一个寝室。”金家少爷笃定地笑了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而后又说,“本来今天你二叔借了我家的车,说是要回来接你,结果一大早我家车就没了,他却到现在还没来。”
顾青书也笑了一下,习惯性的说:“正常,大概是开出去炫耀了,开车的话去市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估计是去走亲戚了,大概晚上才会想起来要接我。”
“他们在市里有什么亲戚?”
顾青书想了一下,说:“不太清楚,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但是听说对方是市里做水果批发生意的,有些钱呢,我二叔那个人你知道的,一直觉得在厂里接爷爷的班耽误他挣大钱了,他是当年也是高中生呢,知识分子,差点儿就要交换出国学习的,在家里一直表现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瞅见他就烦。”
“哈哈,你二叔我看是眼高手低,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的?现在我看就电脑那些个东西有点儿意思,搞水果批发有点难,想要学习人家的手段,人家教不教他都是两说。”金潜语气略有些轻蔑。
顾青书听见金潜这些话,嘴角也勾着微笑,语气都甜了几分,真情实感地夸道:“金哥好厉害,什么都懂。”
金潜‘啧’了一声:“别拍我马屁,我随便一说罢了,我爸还叫我要跟你学习呢,等上了高中,青书好好学习,我有什么不懂的还得问你。”
顾青书‘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还有,胖子和我又得了十六张电影票,晚上去把它卖了吧?”
金潜一个厂长家的公子,吃穿用度哪个不是最好的?还缺倒卖电影票的那些钱?顾青书知道这是金哥和胖子在帮他,他既答应了大姐不能不劳而获地欠别人什么东西,那么稍微付出一些劳动赚来的钱应该可以吧?
“谢谢。”顾青书算了一下,电影票现在原价卖五毛一张,他这电影票都是不要钱来的,但在电影开始前可以卖一块钱一张,电影还有几分钟开始的时候,就卖四毛一张,运气好的话这就是十六块!差不多相当于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两毛钱可以买一个大包子,五毛可以在食堂吃一顿正常的套餐,一天的生活费大概在一块钱以内,可即便这样顾青书算了算,也十分清楚自己要想平凡又安稳的读完高中去考能领奖学金的大学,靠自己绝对不可能,家里也没有什么指望……
顾青书忽地抬眸,看着金潜的背影,随后深吸了口气,患得患失般从身后抱着金潜,双臂环着金潜那紧实结实地窄腰,手指交叠,一时也不在乎金潜身上的汗了,亲密无间地依靠上去,舌头卷着口腔里青苹果味的棒棒糖,哪怕即将要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家’里去,也眸色淡淡的,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田间的大喇叭广播忽地响起早间歌曲,是老狼的《同桌的你》,自行车上后座的少年立即跟着唱起来,前面儿骑车的金潜听着身后轻声和着的声音,笑出一口大白牙来,下一秒就跟着一块儿哼唱,两道旁的蝉鸣鸟叫像是也成了他们的伴奏,满眼的盛夏似乎这个时候拉开序幕。
越往县城走,越是能碰见不少买完菜回乡下的老农,每个人都认得县里学习第一名的顾青书,也认得厂长家的公子金潜,这两人一路上碰见一个伯伯婶婶就要打一个招呼,碰见个爷爷奶奶也要笑着问好,等到了顾青书家那蓝色的院子门口,两人脸都要笑僵了。
但金潜这边车子都还没有停稳,后座上的顾青书就立马从后座上跳了下去,迈着一双笔直漂亮的腿就立马往家里走,一边回去一边还很敷衍般,头也不回地对接送自己的金潜摆了摆手说:“我书包先放你那儿,还有,别跟进来。”
“谁还稀罕跟你进去啊,我回家了,吃完饭再来。”金家公子说着,当真是给予顾青书百分百的自由,放这总病歪歪的小狐狸回家去。
而少年们在门口说话时就被屋内人听到声音,顾青书也如愿刚站在小楼门口,木门就被顾英红从里面忽地打开:“青书!”
顾青书一看是顾英红,眼睛都亮了,瞬间像是后背都开满了鲜花似的乖巧地扑上去:“大姐!”
顾青书今年十六岁,七岁才开始读书,直接跳级读的二年级,后来总是读半年休学半年,而休学之时的读书学习大部分由大姐顾英红辅导,大姐出去打工嫁人了以后,才全靠自己了。可以说,顾青书就是大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从小小的一点点,需要姐姐牵着手的小团子模样,长成现在大孩子的样子,姐姐顾英红功不可没。
这是时隔大半年的一次见面,不是什么过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可却让十六岁的少年光是看见从家里出来接他的姐姐,就瞬间感觉今日才是团圆的日子才对,笑嘻嘻地挂在大姐脖子上撒娇。
顾英红半年没见着小弟,把人拉进屋子里后,就直接往二楼上去,准备去小弟的房间,不打算在一楼大厅逗留。
两人手拉手上楼的时候,一楼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的顾家老太太嘴里忽然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怎么又回来了。”
顾青书微笑着全当没有听见,顾英红原本都走到楼上去了,闻言猛地又高声怼了回去:“这房子是爷爷的,爷爷说了这房子以后要给青书,他不回来回哪儿去?!”
楼下看电视的奶奶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当面刚过,立即嗓门比谁都大的站起来,掐着腰指着楼梯骂:“顾英红你跟谁说话呢?!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你这么跟奶奶说话的?!怪不得才嫁出去两三年呢,男人就不跟着回来过年了,一个个的,跟你们那不要脸的妈一个德行,统统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迟早要糟报应!”
老太太越说越气,把自己气地捂着心口就又一屁股坐回木头沙发上,捶胸顿足地哭道:“可怜我的儿,我的建富,就是被那个死女人克成这样的!我可怜的建富哇。”
顾建富,顾青书和顾英红姐弟两个的爸爸,只是这人从狱里出来后基本没怎么回过家,回来也是在老太太那里拿钱,然后就没了踪影。
听总去市里的金家司机王叔说,偶尔夜里能看见顾建富穿着五六年前的衣服坐在街边跟乞丐一块儿喝酒,喝得六亲不认,只认酒。
说来也是奇怪,顾青书竟是一次都没有碰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爸爸,一岁的时候,爸爸刚进去,就算是那个酒鬼当年抱过他,哄过他也不记得了,五年前顾建富出来的时候,他在老家,因此也没有碰见,老天爷大概也还是怜惜他的,所以现在这么个可能都不算是人的人,看都不让他看,真是有心了。
听见楼下竟是越来越骂地肆无忌惮,顾英红忍不了,非要下去跟那不讲理的老太太好好掰扯掰扯,以为顾建富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什么都不是!还什么可怜的儿子,四十多岁的人了,出来都五年了,有什么不能重新开始的?!成天只知道喝酒,缅怀过去,什么都不管,只知道跟她要钱添乱,还不如从来就没有这个当爸爸的。
只是顾英红气得胸膛起伏了好几下,到底还是被小弟拉了回去,只见小弟像是听习惯了一样,一点儿都没有生气的样子,好脾气得很,怎么被埋汰了还能笑得这样好看呢?以后出去上学,出去上班,可怎么办?
姐弟两个在顾青书的房间床边儿坐下。
这小房间小得有些过分,床脚堆满了杂物,落脚的地方都只有零星几处。
墙壁斑驳,窗户上糊着报纸,床铺即便换了被褥,也阴凉潮湿,只是在这间房间住了一晚上,儿子就闹着说要回家,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半夜冷,窗户还呜呜的响,可……这里她的青书一住就是十几年。
顾英红双目含泪地看着小弟,上下打量了好久,看小弟那温柔漂亮的眼睛,看小弟比女孩子都要细的胳膊,一时咬了咬牙,说:“青书,今天就跟姐走吧,到姐家里去住,你现在要上高中了,营养要跟上才长得能跟金潜那孩子一样高,以后每天早上姐姐都给你煮两个鸡蛋,不然你看你……怎么好像风一吹就要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的苦难都算不得苦难,因为有金哥和胖子~哦,现在又来了个高醒这个挖墙脚的~
☆、相机
顾英红对自己的孩子是位严母,但是对着从小懂事乖巧的弟弟顾青书,却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的。
都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给了你一样东西,就会收走另一样,所以漂亮的小弟从小就体弱多病。
可还有人说,说顾家老大根本就没有生儿子的命,所以前两个都是闺女,最后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这个儿子,是本不该有的。若是被老天爷收了回去,那家里就会平平安安,但若是让儿子活下去,你瞧,家里不就遭了灾?当爹的进去的进去,当妈的跑路的跑路,最后留下三个小孩子给老人家,多造孽啊。
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恶毒的混账玩意儿传出来的,顾英红表示她要是能逮出来,一定骂得他家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可转头又惶惶恐恐地,去找了老家据说算命很准的老媒人,那老媒人是只独眼,另一只眼睛灰蒙蒙的,说是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的她抱着还小小的青书求媒人看看,看看弟弟怎么就总是生病呢?
媒人拿出一把米洒在一个碗里,又烧了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符纸,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一通后,突然笑着对顾英红说:【你这小弟弟,未来是有大造化的,现在年纪小,所以压不住。这样吧,先把后面的头发留长吧,这样鬼差找不见他,也就不会多灾多难了。】
当年十岁的顾英红自个儿也还是孩子呢,什么都不太懂,又必须要拿一个主意出来,她很清楚就家里那种情况,谁也不愿意拿钱出来带她的青书去市里大医院看病。
于是还是孩子的顾英红想了一晚上,到底是将信将疑地让小弟开始把后脑勺的头发留起来,头顶上的还做男孩子那样剪,结果这么做了以后小弟当真是开始好转,除了每日冬天还畏寒,夏日总是更加健康,又蹦又跳,不会再三天两头的发烧头疼心里痛了。
如此几年下去,顾英红越发坚信那老媒人说的话。
然而中途也是有过意外的。
那是青书十四岁的时候,二叔家的熊孩子趁着弟弟睡觉,一剪刀把弟弟留了八年的长发给剪了!
顾英红好几天后才得知此事,当场吓得手脚冰凉,胸腔里冲着一股子狠劲儿就往县里回去,发现弟弟果然又去县医院挂水,直接哭着就找二叔拼命去!抓着被老太太护在身后的熊孩子顾国栋,一点儿不留余地的打了一顿!说既然家里没人管教这小混蛋,她这个做堂姐的就帮忙教育教育。
那天整个厂子的老少爷们都过来看了热闹,有劝和的、有叹气的,说什么的都有,好的坏的闲言碎语遮天蔽日地压在顾英红身上,然顾英红一概不在乎,她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谁敢欺负她弟弟,她就敢和谁拼命!
当年以一己之力大战老太太和二叔一家的事迹已然过去两年,但顾青书这个当弟弟的,即便是没能看见姐姐辉煌的战绩,也从胖子那舌灿莲花的描述里记忆犹深。
明明在他面前,姐姐实在是很坚定乐观的人,他从没见亲眼姐姐哭过的。
“姐姐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二姐都很少去姐姐家,我才不要去,我喜欢跟金哥还有胖子一起。”少年跟姐姐说话,语气总是爱娇得紧,“而且金哥跟我说了,到时候我们还一个寝室,姐你要是怕我学坏,直接让金潜看着我。”
顾英红哪里是怕小弟学坏,她只是觉得住在这里的弟弟让她心疼,而自己又很是没用,什么都给不了,就连学费都是勉强才凑够的。
顾英红在市里打工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有四五十块的收入,她人勤快,又年轻,找工作就连去饭馆都是充当门脸的迎宾小姐,现在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既没有收入又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钱也存不下来,不知道是哪条路走错了。
顾英红恍惚地想了很多,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子,打开后,从里面抽出来皱皱巴巴的五张二十块,还有几个钢镚全部都掏了出来放到弟弟手里:“这是你高一的学费,我听你二姐说了的,高一新生一学期学费就一百,这里还有几块钱坐车用,生活费的话,姐姐过两天给你,你不要老想着那些跟学习没有关系的事情,听见了没有?”
顾英红自己没能读书,可所有大学出来的人个个儿都有好前途,她希望她的小弟也能那样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