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意叹了口气,把打火机递过去。
深夜风大,申时行连打三次都没点着烟,突然暴躁地摔了打火机,起身冲着一棵梧桐树拳打脚踢。
张简意由着他胡闹发泄,这种氛围居然让他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这棵梧桐树树干上有道圆圆的疤痕,是十年前的申时行弄的,当初他折了这棵树的枝,抽了张简意一脸。
“你胡说!我妈才不会死! ”少年的申时行扔掉树枝,扭头拎起地上的盒饭要进医院,“我妈还等着我送饭呢。”
“已经送太平间了。”张简意轻而易举地拦住了他,“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你改变不了。
“我能!”
一半是胡言乱语,一半是少年意气。直到申时行抱住了陈子鞠的骨灰盒,那声“我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他脸 上。
“你该跟我走了。”张简意道:“按照约定,公司支付你母亲的医药费,你签给公司六年。”
陈子鞠的葬礼上,申时行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不,是请求,请帮我把画室买下来。”
“你以后是要当演员的,再说你又不会画画。”
申时行摸了摸冰凉的墓碑,“小鱼会去那儿找我的,我不想让那间门面开成别的店。”
申时行已经安静下来,他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忽然自嘲般一笑:“这么些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长进了不少,至少这次没用树枝抽我。”张简意道。
“你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我改变不了。”
张简意拿着一颗烟去旁边的小吃摊借火,往小煤气灶上一放,蓝色的火苗瞬间烧掉大半根烟。
“你不是说你能吗? ”张简意满不在乎地把烟屁股叼在嘴边。
申时行没答话,他不可自制地陷入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惶恐,失去最重要的人仿佛是生生将自己裂成两半。
而他早就不是完整的了。
“申时行,别被以前的事影响,你现在已经跟以前不同了,你有钱,能给他最好的治疗,你也有声望有影响力,一 定能找到合适的骨髓源,不用害怕。”
“可万一、万一他要是.....”申时行靠着树干蹲下来,“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方面想,怎么能不害怕?”
“对,凡事都有个万一,是会害怕,是有风险,但那又怎么样呢,你能放弃他吗?你只能拼尽一切留住他。”
鱼有苏醒来时一度以为是深夜,可侧脸上明明有阳光留下的温暖触感。
他闭了下眼再重新睁幵,还是一片黑暗。
医疗器械的运行声音,消毒水的味道,以及走廊上隐隐传来的低语,都让鱼有苏意识到,他在医院。
还有,他失去了凯撒。
好像还对合欢和张简意说了很过分的话。
生病的事,申哥哥可能已经知道了。
鱼有苏慢慢坐了起来,面向阳光的时候眼睑上一片橘色,可睁开眼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
“看不见是吗? ”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担心,是颅内血块的影响,慢慢会好的。”
“将心? ”鱼有苏微微侧脸,好像要把声音听得更清楚一点,“是将心吗? ”
“是我。”将心拦住了要下床的鱼有苏,“编辑部很多人来做配型,我打听一下才知道是你,真是.....”
将心叹了 口气,犹豫片刻又问道:“为什么不早说? ”
鱼有苏垂着头,捏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嘟嚷:“看不见了可怎么办呀,我的连载岂不是要开天窗了? ”
“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将心有些生气,“合欢用你的微博账号发了公告,说因为身体原因,杂志和网站的连 载无期限延载。”
“哈哈,说不定真的会'无期限'延载。”
鱼有苏怀里突然被塞了一堆东西,他拿起一个来摸了摸,好像是个魔方。
“别他妈在这跟老娘丧,最多允许你开四个月天窗,我手下的画手哪个敢无期限延载!”
鱼有苏抱着魔方,只是笑了一下,也没戳穿合欢的虚架子,毕竟自己要是真的死了,魔鬼编辑也追不到阴曹地府 去。
“给我这个做什么,我能看见的时候都拼不成一面同色,何况现在看不见了。”
“游游拿来的,说给他小舅舅解闷。”合欢道:“小丫头说,养病总是很无聊的。”
鱼有苏有些意外,“我姐来过了? ”
“别说你姐了,今天上午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大票儿人来抽血做配型检测,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全相合的。”
“那.....”鱼有苏似乎问不出口,“申哥哥呢? ”
鱼有苏昏迷这两天,申时行根本没在医院出现过。
病房升级成单人的家庭间,甚至有厨房和活动室,整个楼层无关人员不得进入,只住了两位跟有苏病情类似的患 者。
昨天专家会诊走了三轮,甚至还匹配上一份半相合的骨髓捐献者,合欢知道这些都是申时行在背后的努力。
可她不明白,申时行为什么不肯来医院看看他。
走廊上,张简意朝病房里看了一眼,关上门站在外面打电话。
“他醒了,你过来一趟吧。”
“他状态怎么样? ”
“还行。”张简意道:“正跟将心聊天呢。”
“你帮我盯着吧,要是有工作,就让李助顶上。”
申时行挂了电话,指着围栏里一只叼球跑的小狗崽说道:“我想买这一只。”
“这只边牧还不满两个月哦。”宠物店的店员把小狗崽抱了出来,“先生不如选三个月大的,体格会强健很多。”
“不必,我是送给病人的,太大了会很吵,影响休养。”
申时行看着店员怀里的小狗,跟自己手上的照片反复对比,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看它长大之后,会不会跟这 只不像? ”
店员看着照片上的边牧,笑道:“应该会很像的。”
入夜,直到合欢说有苏快要睡了,申时行才敢进病房看一眼。
小狗崽在床边窸窸窣窣往上爬,最后踩着有苏的胸口趴下来,汪呜一声,鱼有苏睁开了眼。
摸到胸口毛绒绒的生物时,鱼有苏的手骤然收回,像是吓了一跳。
“抱歉,我忘了你看不见。”申时行握住有苏的手,道:“别怕,是一只小狗。”
鱼有苏坐起来,抱起小狗蹭了蹭脸,忽然笑道:“我这么喜新厌旧,凯撒会不会生气? ”
“不会的,它肯定希望这个后辈能好好陪着主人呢。”
“申哥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鱼有苏压抑不住自己的慌张,紧攥着申时行的衣袖喊道:“我只是一开始没有说 出口,后来就越来越不敢......”
“小鱼,《极夜》马上开机,我要带沈沉提前进剧组熟悉环境。”
申时行站了起来,甚至退到鱼有苏够不到的地方,“所以,你好好养病,我把李助留下,有事让他办。”
怀里的小狗崽在有苏腿上踩了一圈,最后趴下睡着了。
在鱼有苏的眼里,申时行混着白炽灯模糊成一团光影。
“要......要拍多久? ”
要拍多久,中间有假期吗,我想你了怎么办,下病危通知书前能赶回来吗。
“这个说不准,应该要小半年吧。”申时行往后退着步子,尽量压下哽咽声,“小鱼,我先走了,你好好的。”
病房门被大力关上后又弹开,合欢靠着门框,看见刚冲出病房的申时行回头瞧了一眼,继而蹲在走廊里失声痛哭。
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咬着右手的拇指,只是无声地流泪。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有苏出声,“合欢姐? ”
“我在,怎么了? ”
合欢回过神来,收回放在申时行身上的目光,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鱼有苏摸着小狗崽的脑袋,脸虽转向门口这边,却明显不知道合欢的具体位置,“申哥哥走了是吗? ”
“走了。”合欢拢了下头发,“刚走。”
“嗯,他走了,我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第62章 火场
《极夜》开机发布会被提前半个月。
在发布会接进尾声的时候,申时行忽然起身,开口之前他尚且面带礼貌的微笑,刚吐出一个字来却低下头去,眼泪 砸在桌上。
媒体一片哗然。
“我.....”申时行压下胸口翻涌的酸楚,直面媒体的镜头,“我有件事.....”
他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沈沉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我来说吧。”
“不用,我自己来。”
那天,向来对明星八卦趋之若鹫的媒体和小道记者不再是通过摄像机的监视器来观察这位影帝,也明白了人间疾苦 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哪怕他被鲜花拥簇。
哪怕他被众人爱戴。
哪怕他在镜头前从来都是锋芒毕现,游刃有余地回答着记者的刁钻问题,从来没踩中任何一个语言陷阱。
此刻也不过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求求你们,救救他。
沈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次选秀节目的后台,刚刚被淘汰的他心里满是失望,是对这个圈子、对规则的失望。
但是突然有个一身傲气的男人跟他说,只要你够强,你就能无视、甚至改写这些扭曲的规则,按照自己的意愿做 事。
沈沉忽然明白,一直以来他对申时行的看法都是有偏差的。
他能一路走到影帝这个位置,固然是因为他自己足够争气、足够强,但是可能连申时行都没有意识到,光靠自己是 不行的。
如果没有张简意在背后的运筹帷幄、李助的事无巨细,如果没有鱼有苏的坚持和牺牲,如果没有粉丝的声援和热 爱那么,申时行的傲气是从哪里来的?
如今鱼有苏生死不定,申时行的傲气也没有了,求人的话也能一遍一遍地说着。
申时行从没如此感谢自己的身份,他以前不是很喜欢这种一呼百应的感觉,因为粉丝做好事会打着他的旗号,但做 坏事也一样。
但是张简意说的对,像十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骨髓源被别人插队抢走的事不会发生,申时行现在所拥有的比那时多 得多。
堵上这一切,他能为有苏开一条生路。
小狗崽被养在活动室里,经过同一楼层另外两家病患的同意,也会放它到走廊上玩一会儿。
等鱼有苏能看见的时候,第一眼是这小狗崽趴在地上和一只尖叫鸡搏斗。
跟凯撒真像。
隔壁住的病人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以及哥哥都可以做骨髓捐献者。但另一位病人是个大学生,跟家人无 法配型,迟迟找不到合适的骨髓源。
小女孩精神不错,常来找鱼有苏玩,不过是为了多看一会小狗崽,但大学生几乎不能下床了。
这天,小姑娘端着一盘苹果敲响了鱼有苏的病房门,“哥哥,我可以喂狗狗吗? ”
合欢蹲下身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悄声说:“小哥哥刚做完检查,现在睡啦,我带你去看狗狗吧。”
向来安静的走廊忽然吵闹起来,合欢怕吵到有苏,正想关上门,鱼有苏却说话了。
“合欢姐,外面怎么了? ”
走廊上的痛哭声由远而近,合欢探头瞧了一眼,立马关了门窗拉上窗帘,“没什么,就是有些吵。”
合欢领着小姑娘进了活动室,“现在还不能亲它也不能抱它,就把苹果放下,看它自己吃好吗? ”
“那我什么时候能抱它? ”小姑娘问道。
“等你的病好了呀。”合欢捏捏小姑娘的鼻尖,“你爸爸不是说了吗?等你病好了,也给你养一只。”
哭声骤然变得刺耳,合欢跑出活动室,发现鱼有苏站在病房外,看着走廊尽头那一家人。
那位大学生,死了。
他的母亲在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而父亲正跟医生哭诉:“我儿子刚上大学啊,他考了两年才拿到复旦的通知书!”
合欢走了过去,道:“别看了,你也做不了什么。”
鱼有苏呆呆地站着,忽然道:“我要是死了,你们也会这样哭吗?申哥哥.....他也会这样伤心吗? ”
“你不会死的。”合欢的声音透着坚定,“我们再不济也有半相合的骨髓源,迟迟不进仓接受移植,是因为医生说你 还能撑一撑,我们或许会找到......”
“全相合!全相合! ”李助欢呼着跑出电梯,直冲到有苏面前,“《极夜》发布会之后的那批捐献者里出现了全相合 的骨髓,十个位点全部匹配!”
李助兴奋地想抱一下鱼有苏,可张开双臂才意识到面前是个脆得像玻璃的病人,于是转向一旁的合欢,又意识到男 女有别待他冷静下来,才发现鱼有苏跟合欢脸上并无喜色。
“怎么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助不解:“这可以大大提高骨髓移植的成功率,我们马上就能进净化仓。”
鱼有苏把李助拉进了病房。
“来捐献的人中,没有跟那位学生配上的吗? ”
“有。”李助看了鱼有苏一眼,又低下头去,“但是太晚了,配型结果要能一周才能出来,我也是刚拿到通知。”
九月初,鱼有苏跟隔壁病房的小姑娘计划同一天进净化仓。
他犹豫了很久才决定要给申时行打个电话,拨了两次却都没有接通。
鱼有苏拿着手机问张简意,“他很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