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未好好恢复还是怎么说,那缝了针的地方虽说已经没痕迹了,天气一冷却也还是有些酸疼。晏梓知道了后就不让他单坐着了,两个人倚着总是会暖和些的。
胥之明方才睡了阵,应是空中的香味儿太重,再加上他睡得不深,给熏醒了。
胥之明点了点头:“闻见了。”
“味儿太重了吧?”
“对我来说确实重了……不过也确实是到日子了。”胥之明坐起身,拢了脑后的头发,扎作了一把。
晏梓知道胥之明见多识广,这点事他晓得也不奇怪。
池家府邸位于西域的梧桐府,与外邦相近,节日习俗上多少会有点影响。这节日便是打边上传过来的,与中原的七夕相似,却也有中秋的阖家团圆的那点意思。那灯中点的是干花蜡,是用秋收前的一种花压制的干花混进了白蜡里做成的,一燃就能有那种浓重的香气。
“快到了么?”胥之明问道。
“快了吧……”晏梓挽了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如今街上人多,车要过去也得花上些时辰。你是要下去歇会儿,还是继续僵着?”
“自是下去活动会儿了。”胥之明一笑,跟着晏梓下车去了。
梧桐府正热闹着,街面上小摊小贩扎堆在路边,摩肩接踵,晏梓只得抓着胥之明一片衣角才能防着他不丢了。
梧桐府人本不多,不过一到了节日上外邦也不少人越了界来凑热闹。梧桐府距离骁铁罗大营远,皇帝坐镇京中,懒得来管这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的地界,因而虽说梧桐府原先是块算不上富裕的地儿,但外邦都爱来此处易物,后来也有钴林盟在背后操作扶持,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
晏梓拖着胥之明瞎逛一通,左瞧右看,怎么也说不出这儿有什么好走的。
兴许是看出了他正无聊,胥之明问道:“可有什么地方,是在这阵子才有的?”
晏梓不熟梧桐府,先前也只是听池束与宣尽欢口头讲了,也道不出什么好歹来:“听束哥说,有什么庙会的……你要去么?”
胥之明摇了摇头:“人太多了些,会走丢,过些日子再看看罢,不急。”
晏梓顺着袖子抓上去,捏了把他的手,往外瞅了瞅,道:“你站会儿,我去给你找点小玩意儿来。”
胥之明但笑不语,由着他松了手。
两个人那几个月里见面的时日不算少却也算不得多,晏梓的那股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还是什么好的都想找来了捧给胥之明。
他在街上搜罗了一堆小物什,多是吃的,玩的只有一两样,怎么说胥之明也看不了,也没有给他多带些手上干拿着的东西的必要了。
思及此,晏梓站定了,看着手上的燕子木雕,半晌叹了口气。
还是想把胥之明的眼睛医好。
他回去的时候胥之明还乖乖立在原地,手上撑着他那柄入了鞘的流月,身形略有些不稳。
晏梓赶忙走了过去。
“回来了,尝尝这个。”说着,晏梓就给胥之明塞了块糖过去,替他将流月挂好。
糖入口即化,甜中带酸,含久了还有些口渴。
他刚想同晏梓要碗水解渴,晏梓就停了下来。
他唤了晏梓几声却没得到回应。
晏梓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走吧,雀莺桥上人多了点罢了。”
胥之明察觉不对,方才晏梓的语气分明有些失落。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晏梓却不多言了。
第61章 长明
孤寂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光。
紧接着百盏、千盏灯皆一起凌空而起,织作了一张漫天的光网,将千万生灵都笼在了这人间烟火下。
于是晏梓抬眼,看向了蒙着眼的胥之明。
周围愈是夺目,他便愈是看不清胥之明,看不懂胥之明。
是他先动的情,也是他先开的口,即便胥之明应了,两人也不至于光几个月就做到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胥之明就仿佛是固执而淡然地立在一层薄薄的纱窗纸后,看不清也摸不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们在霂州相见时是这么个模样,快一年了也是这么个模样。
虽说胥之明也为了他而冲动过,却也只叫他多生出了几分猜疑罢了。他想不透这到底是胥之明无意的,还是他故意为之。
但平静下来总结了之后,晏梓还是一如他当初所说:他喜欢胥之明,所以才不敢去细想。
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隔着一盏凡人糊的、凡人点的天灯,他像是还在凡间的凡夫俗子,七情六欲皆染,胸中不似豪杰能容得下大川大山,只能搁自己的一家与这么一个叫胥之明的人在脆弱的皮肉与人骨下。
然而胥之明就像是一股从未融进人世的烟。
晏梓回过神来时觉得手上一轻,天灯已经被胥之明抬了起来,飞入那些如昼的灯光中了。
晏梓心中一紧,忽地抓住了胥之明的手,轻声道:“不许走。”
胥之明没反应过来:“什么?”
晏梓重复道:“不许走。”
但接下来胥之明问什么他也不回了,领着他往池府去了。
这盏天灯胥之明什么都没许。眼下有更叫他开心的事。
池府外的街面上比池束小时候那阵热闹了许多,梧桐府现如今虽不缺钱了,却仍有穷苦人家。池束说了要是有人上门来卖些小玩意儿,收了便是,若是吃的验过后便分给下人,玩的就分给他们的孩子。自打有了这条规矩后,每逢年过节池府门面上就有了人味儿,外头的街面也渐渐人多了。
晏梓拉着胥之明挤到池府大门时胥野岚他们也才刚进门罢了,池府的门还开着,门边立着一个大汉,冬日里还打着赤膊,露出虬结的肌肉与数道刀疤。但梧桐府的百姓见了他却并不畏惧,反而都与他亲热招呼。
晏梓迈上石阶时,也停下来与他寒暄了几句。
那大汉道:“来替盟主取账册?”
晏梓点了点头:“是。今年他又不打算回来了。”
“盟中事多,盟主不回池府自然也……老阿婆你客气什么……”
晏梓见他忙不过来,同自己说到一半又去招呼别人了,也就进府去了。
他们此行要在梧桐府待上几日,晏梓托了家仆领胥之明他们去各自的客房后便随了账房先生去取册子。池府上钱财出入向来不小,他少不得要对上几遍才好带去给池束。
说起来,池束在浊水过得逍遥自在,他却要在他家的书房里埋头算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他怎么就上了池束这畜生的贼船。
池府人多,有些账丫头小厮没及时报上来的他还要扛着寒风出去问账,回书房时却碰见胥之明的房里出来一个小厮,面色匆匆,双手拢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当即站在了柱子后没过去。不多时又来了个姑娘,站在屋外好生打理了一番自己,这才跨进门去,出来时手上捧着一只尖喙的鸟,小心走到廊下,将它放了,这才离去。
晏梓眯起了眼。
他虽然来池府的次数不多,但这个姑娘却是从未见过的。
他抿了抿唇,还是抱着账册卷轴回书房去了。
账房先生本欲与他再比对下去,今日对对完便好了,可进屋时晏梓的脸色明显差了不少,账房先生一看给吓着了,以为他是被这些数字与账目劈头盖脸地砸昏了头,忙道叫他去好生休息了。
晏梓点了点头,点了今日对完的账,出门回屋去了。
胥之明在屋里干坐着到了夜里,仍不等晏梓回来,喊了下人去问了才得知晏梓屋里早已熄灯歇下了。
胥之明虽没说什么,也就躺下了,可灭了灯后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他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了旁边躺个人了。
他已经摘了那根鸦羽般漆黑的带子,掀了眼皮底下露出的就是有些昏红的眸子,只是相较于先前的稳重,如今多添了几分不安罢了。
晏梓不晓得的是,胥之明此人一向自视甚高,容不得眼里有半粒沙子——无论是妨碍到他办事,还是过日子。
方才察觉晏梓给他的那丢丢影响就叫他心中警铃大作,慌乱之下竟想去寻流月来定心。
不过回想起来,这些个月除去晏梓在外的那些日子,只要他在燕部,入了夜无论办事到多晚,晏梓是必定要回来他房里陪他歇下的。平日里一旦他得了空也会来陪自己,似乎习惯也不是什么极恐怖了的事。
毕竟两情相悦,迟早是要习惯的。
思及此处,胥之明倒是松了口气。
他披了一件大衣,起身走到外头。候在廊下的丫头见他出门,忙上前伺候着,正对上他近乎透明的眼眸,一下子惊得动也动不得了。
晏梓见过胥之明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平静的、又温和的模样,此时的他却像是凶透了的狮子、灌木里伺机窜起撕咬猎物的老虎,眸中暗流涌动,戾气满浸,只消一眼便能叫人觉着这人是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胥之明道:“晏公子在何处?”
那丫头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个月洞门,连胥之明道了谢都没反应,杵在原地发了半晌的呆,这才回过神来记起要给他带路。然而她回过头去时,院里早已没了胥之明的影子了。
晏梓与他和胥野岚不在一个院落里。池府占地不小,院落也多,府中道路错综复杂,池束给晏梓和他燕部中的姑娘们划了两个院子,自胥之明他们那儿到燕部去得过好些个月洞门与两处小桥,胥之明一路问过去,倒是在半路碰上了被晏梓嘱咐了放在院里头就行的噶努。
噶努头回来到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晏梓与胥之明又都不知去向,正埋在草丛里委屈地呜呜叫,见胥之明来了赶忙坐好了,刚想觍着脸晃荡上去,一见他的眼睛又顿时安静了下来。
“燕子,燕子懂吗?”胥之明拍了拍它那厚皮毛的脸,“闻去。”
噶努这些个月下来听胥之明燕子长燕子短的叫了好些遍了,自然是懂的,带着他去了。
说来也怪,以前晏梓与噶努一块儿时噶努总是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此时却仿佛一下子“浪子回头”了一般,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确确实实是只有雪原上的生灵才会有的气息。
晏梓的院落里并没有小厮,也没有丫头,甚至连燕部的姑娘也没守一个,院子里静得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胥之明扯了噶努脖颈上的毛一把:“你在外头守着,别叫人进去了。就是看见脸熟的也不许进。”
噶努在月洞门外转了一圈,就地盘着卧下了,庞大的身躯将这小小的一道门洞堵了个结结实实。
池束给晏梓划的这个院子应是他自个儿排的,院里虽算不得破败,却也有不少杂草,看得出他也是不让人随意进的。院里有一小口池水,旁一座小亭子,亭子里却不像平常人家摆上棋盘茶桌,而是放了两排鸟架。如今天气转凉,亭子四面挂上了挡风的布幔,好让里头窝着的燕子睡得安稳。
胥之明进来时是极轻声的,鞋底蹭在石板上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临到门前时他才显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局促不安来,几次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又放下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想道。
“我就这么矫情……这么离不开他了么?”
第62章 雀莺
胥之明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似的。
他在门外傻站了会儿,又倚着柱子慢吞吞地坐在了石阶上。
当初在霂州,他要去寻晏梓问那个死者时,晏梓就是倒在石阶下,雪地上。
他苍白且轻,不似凡人,倒像个落了凡尘的谪仙,银丝与白皙的皮肤都同雪别无二致,那一幕里,一呼一吸都在牵扯他的心绪。
胥之明绞着手指,在瑟瑟寒风中坐了大半夜,这才又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是不大清明的了,兴许是盯了老半天的被月光映得晶亮的石板,一阵一阵地疼。他闭了闭眼,转身去推了把门。
意外地,晏梓并没有落闩,门一推就开了,久未翻新的木板将吱呀一声拖得老长,他的面前无端起了一阵风,他警觉地再睁眼时晏梓已经在他面前,全身都紧绷着,面上戒备,手中两指捏着一片刀片。
晏梓见是胥之明这才松了口气,将刀片扔开了,脊背立马垮了下去:“你来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我……我睡不着,”胥之明道,“就来找你了。”
晏梓似乎不大愉快:“怎么,找了我了就睡得了了?”
胥之明点点头:“似乎……是的。”
晏梓被他噎得厉害,回过头就着月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叹道:“你今年才三岁么……去床上躺着,我洗漱过了就来。”
他去阖了门,用冷水凑合了洗了把脸,褪去了罩衫,回到了床边,在床沿上坐下了。
胥之明坐在床尾上,倚着床柱闭了眼,晏梓倚在另一头看了他一盏茶的光景,这才反应过来胥之明已经睡着了。
他那因先前见到的那两幕而有些生疼的心又蓦地软了。
晏梓去揽了胥之明,将他安顿在了床里头,放下了床帐,又在他身侧躺下了,盖好了被子。
昏暗中,晏梓细细看起这个男人脸上的每一寸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抱了过去,最终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埋在他胸口上也睡去了。
胥之明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叫他寝食难安的气味,那气味甚至能勾起他脑海里久远前就已经烙下的火光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