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戌时。”
“假若当真是夜间行凶,那店里的姑娘……确实是最有可能的。”
“等等,”胥之明咬了下指节,“……晚婆说,她今早去看时人已经没了,也就是说……
“……姑娘们甚至是老鸨都不知道是何时死人了……那样惨烈的死状,不应没有任何动静,为何没人听到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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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香堂今日早早关门了。
待几个捕快将人用布裹好了抬出去了,晏梓与胥之明方才不紧不慢地到了。
二人侧身进了醉香堂。白日里那熏人的香气都已淡了下来,一屋子的姑娘面面相觑,有些恐慌。
“想必你们已经看到那姑娘了……呃,那姑娘叫什么?”
一个姑娘瞥了这有些粗枝大叶的银发人,道:“她、她叫露伊……是个刚来的姑娘。”
晏梓本来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闻言猛地抬头。
“是卖身,还是卖艺?”
“回胥少爷,”老鸨说道,“是卖艺。”
“哦,也就是说,或许是有哪个脑满肠肥的看上她了,求而不得,痛下杀手也……晏公子?”胥之明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晏梓没了声儿,回头去寻他。
“晏公子?晏梓?燕子!”
晏梓终于被叫得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眉心,道:“没事儿……”
“……你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回去歇息罢。精神不济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不是困……是……这姑娘……啧,走神了,对不住。”
胥之明点了点头,问晚婆:“昨夜,醉香堂里是否有人自大门进入?”
“怎么会呢,醉香堂一旦闭门,都是要落锁的。”
胥之明又问姑娘们:“你们中,有谁与她关系甚好么?”
“有呀,千儿与浸梅不就……”
“是哪两个?”
晏梓扫了一眼她们。
“千儿是那边那个,浸梅……诶,浸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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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顿时一阵静默。
胥之明叹了口气,道:“晚婆,劳烦您带我们去看看浸梅姑娘。”
晚婆应了声,忧心忡忡地拿着一张羊皮纸,带着他们二人上至二楼的一间屋门前。这门上有块嵌在门板里的牌子,牌上带着暗纹,似是几朵亭亭玉立的莲花。
“等等,”晏梓喊了声,蹲下来,看着门牌角落上的一列娟秀的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晚婆愣了一下:“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胥之明皱了皱眉,问道。
“这是……这是露伊那孩子房门的门牌啊?!”晚婆看了看手中羊皮纸上的地图,惊道。
闻言,晏梓二话不说,连门也不敲了,直接踹了门进去。
屋内点了几根明晃晃的蜡烛,一个姑娘站在大红衣柜前,抱着脑袋,身着一袭不整的绯红罗裙,头发凌乱不堪。细看,还能发觉她其实整个人都在颤抖。
“浸梅?”晚婆上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浸梅扑到晚婆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胥之明偏过头,问晏梓。
晏梓眉头紧锁,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下来拍了拍,走上前。胥之明愣了一下,扭过头面向他们的方向。
“姑娘你还好么?”
“不是我!我没有啊!”浸梅在晚婆怀里嚎啕大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终是哭晕过去了。
晏梓打开衣柜的柜门,只见里头堆叠起来的衣物上,赫然躺了一把已经带血的短刀。
晏梓把它拿了起来,翻着看了一遍。这把刀的刀刃已经钝了,上头的血迹也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晏梓把它拿在手上掂了掂,眯起了眼睛。
“胥之明,喊人来把她带走吧。明天让衙门贴告示,就说杀了露伊姑娘的人已经抓到了。”
晚婆一听,立马搂紧了怀里的浸梅,说什么也不肯放了。
“你血口喷人!浸梅胆子小,怎么可能杀人!”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晏梓淡淡说道,把那柄短刀用帕子包了起来,“就像,你看得出我杀过人么?”
晚婆僵住了。胥之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道:“晚婆,您不要瞎护了。你也别闹了,”他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等会儿就叫人来带她走。现在你跟我回去。”
第6章 噶努
胥之明让人在他房间里放了暖炉,留了晏梓在他房里烤火,自己出去了。
晚些时候,侍女送了一盘糕点进来。晏梓要了两张被子,一张铺在木椅上,一张裹在自己身上。
不久,胥之明卷了一袭寒风,匆匆跨进门来,转身把门合上了。
“你……咳……你今晚要不先回去,太晚了。”
晏梓听出了他话语间的那点未消的怒意,挑了挑眉,起身把他拉到了木椅上。那张被子被火烤了许久,已经是暖烘烘的一片了,裹在刚从寒风中脱身的胥之明身上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消火的东西。
胥之明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抬起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默默面向他。
“你先烘会儿,我还有话得跟你说。”
“……那行吧。你想说……咳,说什么?”胥之明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着声音问道。
“我晓得的,”晏梓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觉得杀人的,不是浸梅。”
胥之明皱了皱眉。
“……你果然在骗他们。我就觉得呢,一个姑苏阁出来的探子怎会如此之草率——咳咳。”
晏梓抽了抽嘴角,拨弄了几下柴火,道:“那个门牌。浸梅房门前的门牌上,有荷花暗纹。且上头的那行字有些许凹陷,只要是触觉有一点点超乎常人的,比方说是你,也能摸出来,稍微摸得仔细点也不难分辨。”
“……荷花,是指露伊姑娘。”
“是了。你猜怎么着,我去看了眼露伊姑娘门上的那块。”
“……是梅花?”
“是。”晏梓往嘴里扔了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醉香堂的每个姑娘一定是有个象征物,并且这些东西会被画在门牌上,用以分辨,也方便……夜里的客人们分辨。”
“但是事实上,我问过晚婆,她说——咳——许多姑娘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露伊与浸梅是好友……咳咳……就算浸梅提出想跟她换个门牌玩玩,她……她也应该是不会起多大疑心罢——就算是这个请求有些古怪。”
“也有可能是她自个儿偷偷换了……也就是说,浸梅姑娘极有可能是晓得这件事儿的。”
“她为什么要换?”
“……门牌不单单是装饰,也可供客人分辨姑娘的房门。若是这个人根本不认得浸梅或是露伊,只认得她们的门牌呢?”
“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那个人一开始想杀的,其实是……浸梅?”
“正是。”晏梓点了点头,“既然夜里醉香堂的大门是要落锁的,那么那人应该不会冒险闹出动静来撬锁逃走。我们回头再去那里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咳……不,我们现在就去。”说着,胥之明便要起身。
晏梓一惊,赶忙制止了他:“你做什么?!外头风这般大,倒也不必如此吧?!”
他看出了这家伙是个病秧子,命脆得很,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撅了。他忙活了这么久,又吹了风,这会儿是万不能闹得太狠的。
“咳咳……晏梓,”胥之明笑了笑,扯下了蒙住他双目的黑布,倒抽了一口气,突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微微睁开他那对隐隐有赤色流转其中的双目,伸手揉去了那点眼泪,道,“外头下着雨呢,万一真有什么东西,却被雨水冲了,那就麻烦了。”
晏梓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啧”了一声,让下人拿了件有点份量的袍子来,草草给他披上了,拉着就往外走。
“等等。”胥之明扯了他一下,去了另一个院子里。不一会儿,噶努便甩着脑袋,跟在胥之明身后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
“带它做什么?”
“它,鼻子比较灵。”胥之明舔了舔唇,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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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雨大了,晏梓只得撑了把伞,拎着胥之明的后领跌跌撞撞地朝醉香堂走去,身后跟着低垂着脑袋的噶努。
两个人行至醉香堂的屋后,那里栽了几株梅,天气回暖,梅花的花瓣也纷纷落了。
胥之明回过头拍了一下噶努的大脑袋,轻声道:“去闻闻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声音小点。”
噶努咧了咧嘴,立刻窜上去,鼻子贴着地面闻了一通。
“这雨会把很多东西都冲掉的。”晏梓小声道。
“噶努鼻子还行。”
噶努贴到了墙根上,鼻头耸动,蹭到一处时,回过头来“嗷呜”了一声。
晏梓赶紧上前,蹲下查看。只见在被翻开的草堆里的那一小块泥土上有一个已经定形了的脚印。脚印不浅,因而还是被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怎样?”胥之明跟了上来,问道。
“是对脚印,而且……还有个小土坑,看得出来是那种……”晏梓顿了顿,按了下脚印的边缘,“那种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似的。”
“这么说的话,留下这脚印的极有可能是个不会武功之人,而且是从高处跃下。晏公子,这是何处?”
晏梓抬头望了望四周,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他在浸梅屋里偶然瞄到过的窗外的情形。
“对着的应是……浸梅姑娘的屋子。”
“那么,我们接下来来猜测一番——此人在误杀了他以为的浸梅姑娘实则是露伊姑娘之后,从她屋中逃了出来,因当时天色已晚,廊上无火烛,他只能摸黑前行。且他认识露伊姑娘——可能是先前问过晚婆——总之,他选择了摸到算是熟人的她的门上,或许是因为他晓得露伊姑娘的作息,晓得她那会儿已经睡下了。并且,为了嫁祸于人,此人偷偷把那柄刀子扔在了他以为的露伊的房里。而退路,他则选择了窗口。因为就算房内的人醒了,惊吓之下也只会尖叫,并不会去看已经跳窗逃离的他本人。”
“……你总是这么连蒙带猜的么?”晏梓白了他一眼。
胥之明耸了耸肩:“事实上,我这么连蒙带猜常常是猜得准的。”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我们跟着脚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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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虽然没有冲掉醉香堂墙根下的那个脚印,却是把一路上的脚印连带着气味冲掉了不少。二人跟到一半,那脚印就已经基本消失了,仅能从那深浅上看出凶手的腿脚可能因那一跃而受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线索了。
两人决定在街边的一座破烂小庙里借宿一晚。
这小庙实在是破得几乎要无处可坐了,晏梓东找西摸最终也只在庙里供奉着的那尊神像下找到了一块还算干燥的地面。
噶努在那块地面边绕了一圈,趴了下来。晏梓去讨了些柴火来生了一火,这才倚着噶努在胥之明身边坐下来。
“噶努真好啊……”晏梓感慨道。
胥之明点了点头,说道:“以前我快冻死的时候就是它护住了我。它……对我来说不止是家里养的一匹狼,还是个重要的朋友。”
晏梓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看向了胥之明。
雨已经小下来了,月亮的光多少能够透过云层洒下来些了。眼下,晏梓已经能勉强凭着那一点光看清胥之明侧脸的轮廓。
不得不说是很好看的。可偏偏是个瞎子。
“对了,”胥之明突然出声道,偏过了头来,吓了晏梓一跳,“你有看到露伊姑娘的头发在哪里吗?”
第7章 头发
晏梓的记性很好,他对自己的这点极有自信。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道:“没有。她的头发都是被扯下来的,但是不能带多少血,只在床头看到了些。”
“那,那血的方向是往何处去的?”
“似是……往房门!”那么,那行凶之人必定是把头发一并掳走了。
“你说,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何要把头发带走呢?”胥之明笑了起来,“要么是那头发上藏了什么秘密,要么是他在畏惧什么。无论哪个都需妥善处置了,不过我偏后者。”
一把头发能藏住什么东西,浸梅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罢了。再加上那被戳烂的眼球、拔掉的舌头、打断的手脚,显而易见。
“信徒和邪教真是害人……”
“倒也不能这么说。毁人眼口四肢这应是人对于阴曹地府的畏惧,算是对鬼神的敬重,且也有不少人信。这个说法并不是害人,但是头发这一说……”胥之明轻笑道,“在下还真是闻所未闻。”
那么就是“独树一帜”、某个团体捏造的或是什么偏门的鬼神了。
胥之明翻过身去,淡淡说道:“接下来我们先去找到露伊姑娘的头发,还有……你有什么办法能查出与头发有关的一些鬼神吗?”
“……不是没有办法。我回头叫只燕子来就行了,正巧他们这会儿在京城中,用不了多久。”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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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束把院子里的那块奇石正了正,左看右看都觉得它不正,最后只得自暴自弃地在上头弹了一下。
“副盟主早上好啊!”
“早上好!”
池束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接住了迎面扑上来的一人。
“前悠!咱窗台外一大早上就落了只燕子,问恩方才把那纸条给我了,你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