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束笑了笑,抱着这比他矮上半个脑袋的青年在几步开外的台阶上坐下,从他手里拿过一根卷起的小纸条。
青年倚在他胸口上,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等着池束揽住了他这才心满意足跟他一起看起那根纸条来。
“他要你帮什么忙?”
“……霂州出事了。”
“啊?出什么事了?那可是天子脚下。”他虽为副盟主,却鲜少管理盟中之事,平日里因职务在身,多待在京城盘元中,无多少活计可做,终日过得闲散,只顾着自己能活得开心舒坦就好,其他事情一概不理。
池束叹了口气,看向他,无奈地说道:“尽欢,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跟个三岁小毛孩子一样。”
“那有什么,”宣尽欢嬉笑道,“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不也有你撑着吗。我只管在宫里头给你铺路子。”
闻言,池束当真是没话讲了。这话说得不近人情,倒也真没什么错。他的手再长,要不是有宣尽欢在,也没法子伸到宫里去。
“就因为是天子脚下才要出事呢,你以为是做给谁看的?”说着,池束又看了一遍那纸条。
宣尽欢舔了舔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反正我是做给你看的。”
“……”池束的耳尖迅速红了起来,他突然把手臂扫了过去,把没有任何防备的宣尽欢扫到了地上,随即迅速压上去,“光天化日之下你说什么呢?这大早上的白日宣淫不好吧?”
“……我错了弟弟我真的错了你先给看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好不好……”
“他让我帮忙查一下跟头发有关的鬼神罢了。这么点东西,碍不了我多久,反倒是你,昨晚上是对你太客气了是吧?”
“盟主!弟弟!池束!我错了!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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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之明抱着手臂倚在墙上打了个哈欠。
“走吧。”
晏梓从一处破败的院子里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能驱使燕子?”他甚至都要怀疑跟前这人是个燕子精了。
晏梓没回他,道:“噶努有闻出些什么苗头吗?”
蹲在胥之明身旁的噶努甩了甩脑袋,“嗷呜”了一声,窜起来,往旁蹦哒了几下。
“跟上吧,”胥之明起身道,“刚给它闻了露伊的贴身的东西,能找到。”
他一大清早就去醉香堂取露伊的随身之物来让噶努熟悉味道,这会儿还有点困。
等了半天晏梓也没出声儿,胥之明蹙了蹙眉,回过头去:“你想哪儿去了?”
“啧啧啧,看不出来呀。”晏梓开玩笑道,赶紧跟上了噶努。
胥之明心想,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燕子精拔了毛扔锅里去煮上个十天半个月。
噶努虽是北域狼,但鼻子却似乎能赛野狗,两个人跟着东嗅嗅西闻闻的噶努,一个时辰后总算是找到了那露伊的头发的大致所在。
晏梓看着眼前阴森森的一大片无名坟冢,抽了抽嘴角。真亏得噶努能在这堆杂七杂八的味儿里闻到露伊的气味。
霂州外有一大片乱葬岗他是知道的。这些年下来,他走遍大江南北,自然也是知道乱葬岗究竟会是个怎般情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霂州的乱葬岗竟然能乱成这样,广成这般——遍地的泥土都是潮湿软塌的,散发着一股冲鼻的腐臭,空中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几缕阳光能透过那成形的黑雾,而正是因为那黑雾,远处的情形全然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再观乱葬岗本身,到处是倚靠在一块儿的无名墓碑,泥土里露出的一小块白色物体分明就表明了这软泥之下不知埋了多少森森白骨,指不定还有哪两具拥在一起难舍难分。
晏梓搓了搓手臂,把鸡皮疙瘩搓了下去。
噶努扭着庞大的身躯跳窜至一处坟头,突然把脸扎进了土里,半晌没动,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的。等这林子里少有的鸟发出了今日的第一声啼叫,噶努才把脸抽出来,开始疯了似地刨土。
“……他这是在做什么。”
胥之明侧耳听了阵,道:“大概是要毁尸灭迹。”
晏梓头疼地捂住了额头。
噶努当然不会做什么毁尸灭迹的事,否则被毁尸灭迹的就该是它了。不过多时,它便耷拉着脑袋叼着一大把头发,讨好似地蹭上来。
胥之明拿起竹竿在他脑袋一侧轻敲了一下,噶努立时松了口。
晏梓接下那把头发,放在手心。发尾上确实带了些皮肉,那些血污已经干涸了,结成了块。
“噶努,这是哪个坟头下的?”晏梓揉了揉噶努的毛脑袋,问道。
噶努眯起眼睛享受了一顿揉搓,恢复精神跑到了那一处土包下。
晏梓看了眼脚下的软泥,翻了个白眼,扯着胥之明的袖子跟了上去。
那处土包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个浅浅的坑,还粘着些发丝。
“其他地方还有露伊的东西吗?”
噶努闻言,似懂非懂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又奔向了远处。晏梓只得叹了口气,再次拽着胥之明跟上。
“你慢些,我看不见。”
晏梓没有搭理他,而是仰头看着头顶的景象。霂州临近北域,地处边疆,这乱葬岗葬的恐怕就是那些从与北域大国赤鹿磐的战场上拉下来的无人认领的尸首。那群被征去、送去吃军饷的,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拼命,最后却流落到这无名冢里,还不如自己身后这个瞎了眼没什么事儿可做的……
二人在噶努身旁停了下来。晏梓松开了手,蹲下来仔细查看面前的这一滩泥。
黑不溜秋的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往其中仔细一看,竟有什么亮闪闪的小东西埋在其中。
第8章 指甲
胥之明捏了下空荡荡的手心,问道:“怎么?噶努找到什么东西了?”
但是晏梓并没有回答他。胥之明偏着脑袋听了听动静,心里一惊。
方才,晏梓蹲下去翻了翻那亮闪闪的东西,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倚到了一根树干上。胃里的那一阵翻涌让他止不住地干呕,难受得眼前一片黑。
“晏梓?”
过了好一阵,晏梓才勉强缓过来。他推开了胥之明摸索过来的手,咳了几声。
“晏梓,噶努找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指甲。”
“指甲?”一片指甲犯得着他这么大反应么?
“黑色的。”
“黑……黑色的?!”胥之明心里一惊,“是一丝丝的还是全部?是外层还是里边?”
“这我哪知道!”晏梓揉了揉有点绞痛的腹部,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片指甲捡起来,“啧,有火折子……”
话还没说完,胥之明就从噶努脖颈间的一个小皮袋里摸索出了一个火折子来,递给晏梓。
晏梓无语地看了这火折子一阵,把它吹亮了。
指甲是弯曲的,凹面带了些血肉,令人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后背直冲后脑勺。
“是一丝丝的,在外层。”
“能抠掉吗?”
一片刀片从晏梓的袖口滑进他的手心,晏梓戴着白手套的手捏住了细小的刀片,轻轻刮了一下指甲的凸面。然而这黑色仍然顽固地待在原处。
“露伊身上有睚眦的味道,而中了睚眦后,一定是指甲先黑。你知道的,能让指甲从外黑到里的,只有睚眦。”
晏梓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指甲与血脉相连,睚眦的毒的效果是从心脏部位开始发作的,经血传开,假如说已经蔓延到了指甲内侧,那便是已经中毒颇深了,而指甲外侧发黑则说明还有救。
“浸梅,一定有关于睚眦的什么东西。”胥之明一字一顿地说道。
晏梓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了。胥之明察觉到不对,立时把他拉了起来,换作自己蹲下去,在那个坑便摸索了一阵。
“这附近的土都是硬的……有沙土。这地方怎么会有沙土?”
“是人带过来的吧……”晏梓揉了揉腹部,舒了口气。
胥之明直起身,拍了拍手:“有香气。是这沙土的。”
晏梓这才正眼瞧了眼地上的那堆所谓的“沙土”。那虽然是一堆尘土状的东西,然而却还有几片叶子混在里头。晏梓取了一撮放到鼻下,皱眉道:“……只可能是香囊里的。”
“我们去等那个消息吧。”胥之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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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差不多确定了凶手是个崇拜某个与头发有关的神佛的信徒,同时与睚眦也有关系。他们在胥家整理了一番后,便分开各回各家,休息去了。
既然确定了方向,那么接下来就方便多了。晏梓立时决定了收拾东西,待这件破事儿一完就走人。
而胥之明则开始猜测整件事的走向了——也许凶手是睚眦内部的人,接了命令,来处置有睚眦相关的消息的浸梅。而浸梅提前通过什么知道了这件事,与露伊互换了门牌。凶手提早通过晚婆打听到了浸梅的门牌——所以凶手是提前进到露伊的房中的?
睚眦毒应是凶手下的,既然是醉香堂落锁之后才进的楼里,那么也应是在落锁前便躲好了——所以浸梅也是落锁前就将门牌换好了的。不过这不打紧,这与整件案情都并无多大关系,可以放在日后再议。
待凶手进了房内并且杀害了露伊之后,再出于个人的顾虑与睚眦这味毒的特性,将头发也一并扯走了,并且拔了指甲。接着他带着头发与指甲逃到了乱葬岗,头发可以直接丢了,乱葬岗不时就有大风,说不定哪阵溜进来的小风就把头发吹乱了,但指甲最好是埋进土里,不能叫人看了去。然而他偏偏找不到一处柔软的土了,情急之下便只能解下香囊,用里头的物什来草草埋了指甲。
好在噶努鼻子够灵。否则那么小一堆香料,再加上乱葬岗的臭气,差不多都能把味儿覆盖过去了,普通的狗也难闻到。
胥之明松了口气,把案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胥之明起床洗漱之后便拉着噶努去城外的雪原散步了。噶努的脖颈上的项圈上挂着另一只更大的皮袋,袋里装着些干粮。他腰间系着一柄长刀,以肉眼估计立起来能到他的腰窝处。刀柄末端有一小孔,系着一串银白的穗子。
雪原已是关外,人一般是不敢随便走的,容易丢了。因而胥之明也只是在边上走走。
身旁的噶努突然欢快地“嗷呜”了一声,往前冲出去了。
这只可能是遇到熟人了。而噶努认得的熟人,除了他,大概也就只有晏梓了。
“晏公子?”
晏梓正坐在一棵枯木下。树干上满是白皑皑的雪,树下也到处铺了,只有晏梓周身的一圈是铺了干草的土地,可能是他扫出来的。
晏梓应了一声,拢了拢身上带绒毛的披风。
“你穿这么少?”
晏梓一出声就好办多了,胥之明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准确无误地靠着晏梓坐下了,把长刀横在了身前。
“无事,我今日只是来喘口气的。”
噶努乖乖在两人身边窝下了,打了个哈欠,把脖子伸到胥之明面前。胥之明从它脖颈上的那只皮袋里摸出了两个包子,递了一个给晏梓。晏梓毫不客气地接下了,等他的后话。
“你过来做什么的?”胥之明问道。
“无聊。”
“你那燕子回来了么?”
“没那么快。”晏梓摇了摇头,啃了一口包子,“我那友人虽然消息灵通,可就是太过于灵通了,反而找起来困难。再等等罢。”
“那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疑惑之处吗?”
晏梓疑惑道:“没有啊?”
“那我有,”胥之明啃完了包子,随手捧起一抔雪,紧接着长刀出鞘,铮铮刀鸣震得人耳朵疼。胥之明将白雪抹在了刀身上,轻抚刀身,面无表情道,“浸梅是如何得知,有人要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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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日后,池束才从如海的书页中脱身,当即让宣尽欢送了信件出去,自己往床上一趴,累作了一根木头。
宣尽欢刚回卧房便见池束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笑着扑到了他边上,戳了戳他的脑袋:“还好么?”
池束微微抬头,睨了他一眼,突然发力起身,扯着被子将他卷入了被窝里。
“你怎么又来这一套!!!”
第9章 香囊
“胥之明!”晏梓气喘吁吁地从胥府的后门跑进胥之明的书房里。
如今胥府的下人都已认得这位白得特别的晏公子了,胥府的大门不能让他随意进出,梁妈便为他开了后门,方便他随时来找胥之明——这扇后门靠近少爷小姐们居住的院落,倒是也方便了他们溜出去玩。
胥之明的书房中只有他一人和噶努。他坐在案桌后,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那柄长刀。
晏梓“啪”的一声打开了自己的扇子,一边扇风一边道:“我燕子回来了。”
这把扇子他是一直随身带着的,不过倒是没听他俩第一次见面那阵拿出来过,估摸着是因为今日天气回暖,这才取了出来见人。
“我当然知道你晏梓来了。”胥之明顿了顿,淡淡道。
“不是!是我的那只燕子!”
“哦,”胥之明应了声,“怎么说?”
“我怕那纸被我给丢了,就记下来了。纸笔呢纸笔呢?”
晏梓趴到了桌面上,取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出来,胥之明迅速准确无误地把砚台拖到他面前,给他准备好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