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珞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自从前就一直呆在钦赞的皇宫中,逢年过节了顶多也只能见识一番沉闷的宫宴,偏生宫宴上皇子们大多说不上话,他那父皇也不乐意同谁讲话。
兴许是怕他们在宫外私养亲兵,总之是从没放他们出宫过,日子过得也是当真无趣,得亏了他的寝宫筑得高,倒也能看到城中的通明灯火。
“很少见到?”康姑娘看了他一眼,问道。
甘珞道:“是……从未见过。比前阵子刚到盘元那阵儿还热闹。”
“你们钦赞难不成过节也不庆祝?”
“我先前从未出过宫。”
“没事,左右你现如今做了皇帝,除了你哥的事……恐怕也没什么能困住你的了吧?”
她说的这事才是真戳到甘珞心窝里的刺。若要甘珞说实话,这次到了明翰来,他一直没法子把控好对甘慕的情感,生怕自己逾矩惹恼了甘慕。
且正因为对甘慕的感情不清不楚,他担忧回到了钦赞,甘慕会无法自处。
更何况,光是他们的父皇秘不发丧一事,他也很难确保甘慕会理解他。
毕竟他先是皇子,再是他的兄长。
“确实……除了他,没什么能困住我的了。”甘慕道。
回去以后,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别的谁,都不能妨碍他了。
第116章 往事
进到宫门中后,康姑娘便离开了队伍,领着他往另一条宫道上走了。甘珞自幼长在深宫里,两边的皇宫也差不多,他倒也不至于会迷路。
“甘慕的院子比较远,要走一阵。”康姑娘道,“你只管低头跟着我,不要多看。”
宫中的石板路上到处都是低头来回忙碌的宫人,亦有后宫中的妃子由侍女扶着前往设宴的万青宫。
甘珞看了康姑娘一眼,快步跟上她,低声道:“你都不用向她们行礼的么?”
“行什么礼?我上头是钴林盟盟主,又不是皇帝。她们一辈子给困在宫里,看我都眼红,我做什么要行礼?”言罢,康姑娘又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多看的么?小心看着什么坏眼睛的脏东西。”
那些女子见她没有行礼却也没什么反应,有几个还要退避三分。想来这钴林盟在江湖上也能算横着走了。
他们二人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皇宫中愈加僻静之处。此处宫殿大多无人居住,又渐渐变为了些小院落,因无人洒扫,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又走了些路,康姑娘突然脚下一顿,背着手看了眼前方的那道院门。甘珞也是脸色忽地一变。
只见几个妃子嬉笑着从那道院门里拐出,开心得不像是久居后宫的女子。
“……”康姑娘挑了挑眉,“几位……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走在前面的那个妃子猛地一噎,说不出话来。
甘珞道:“好浓的酒气。”
“你们在他地方……干了什么?”康姑娘问道,随即又转而低声道,“你进去看看,我看要遭。一群没规没矩的,也不怕皇帝宰了她们。”
甘珞刚一动,那妃子身边的小太监就扑了上来,看样子就没打算放他们走。甘珞怎么说也是回回武学课上众皇子与世家子弟间最优,微微敛了敛眼,侧身用手肘狠狠向那身子骨弱得跟根柴禾似的小太监的腹部捅了一把。
那小太监惨叫一声摔在地上,甘珞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绕过了这群人奔进院子中。
院子中花开正盛,看得出被照看得极好。那屋门半掩,屋中昏暗,在院子里根本看不真切。
他推开门,被窗户纸拦了一层的阳光下,一人趴在矮几上,外衫挂在臂弯里,呼吸急促得脊背快速起伏,隐隐发出一两声啜泣声。
甘珞看得眼珠子生疼,不顾身后侍女的尖叫,冲过去跪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待将他翻了过来甘珞才看见他脸上竟是还有一面做工不差的面具。他将胡乱贴在他脸上的发丝理了开去,抬手将那面具摘了下来。
是了,他的脸幼时与他相似,如今他已经成人,脸也愈加相像,只是甘珞的脸明显要圆润一些,哪像他瘦得虽没有两颊下凹,却也说不得健康了。
“面具……”他在甘珞怀里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要背过去,手指则神经似地抠着甘珞领口繁复的花纹刺绣,手背上青筋毕露,“面具别摘……还给我……我不要看……”
“……为什么?”甘珞轻声问道,将他的头疼惜地轻轻压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为什么不要看?”
“别给我看东西……你们别想害我父皇……害我弟弟……”他似乎听不进任何话,扒在他领口的手指也越发用力。
甘珞浑身一震,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抖得厉害:“哥……”
甘慕像是被他那声抚慰了受了惊吓的魂魄,登时安静了下来,微微睁开的眼睛也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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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慕醒了后没有直接睁眼,而是顺手想去摸放在枕边的那半面面具。结果抽了抽手,愣是没抽动,像是给什么摁在那里了。
“醒了。”
“康姑娘……?”
闻言,康姑娘应了一声。
甘慕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梦到……珞珞了。真是奇怪,我分明都没见过他长大后的模样……”
“我跟你长得一样。”
甘慕微微睁开朦胧的双眼,好生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坐在床边的青年。
他的手放在额前,僵得拿不下来。
“……我一定还没睡醒。”
“甘慕。”甘珞抓紧了甘慕的右手,压低了声音说,“我在这里。”
康姑娘抬眼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走了出去。
甘慕的手冰凉,甘珞捂着他的手坐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他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手心也是暖的。
甘慕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甘珞拉着他的手放到了唇边,珍而重之地吻了一下,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似地睁大了眼。
“珞珞……?”
“哥。”
“珞珞?”甘慕的左手抓住了他,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你怎么在这里?父皇他……”
“甘慕。”甘珞俯下身,蹭着他的额角,用从未有外人听过的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得我骨头都疼。”
甘慕仔细打量着这个眉眼柔和的年轻人。他从未在意过自己长成什么样,却无端觉得甘珞长得一定比自己英俊许多。
甘慕道:“珞珞,你来看过就好啦。赶紧回去吧,别叫父皇担忧。”
甘珞却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几乎要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中:“他才不会担忧我。”
“你是太子呀,怎会不担忧你?”
“……哥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这不是当然的嘛?因为我来了明翰,你自然就是太子了。”甘慕顿了顿,扶住了他的肩,“难不成,是老三抢了你的太子位,把你逼来明翰了?”
不待甘珞回话,他又道:“可惜我不在钦赞,否则他定也没法逼你。”
甘珞将他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你在钦赞,现如今皇帝就是你了。”
“……珞珞,你什么意思?”甘慕皱眉看着他,攥紧了手心的被褥。
“他死了。”甘珞看着甘慕的眼睛,语气平淡,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什么……?珞珞……珞珞你不要骗我……”甘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指无力又固执地抓着甘珞的手臂。
甘珞看着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委屈:“甘慕,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卑鄙,那么狼心狗肺吗?”
“不,不是的,珞珞,珞珞,”甘慕慌乱地抓着他的袖口,生怕他离开,“哥哥没有这样想。珞珞,你不要生气,不是这样的。”
“从你离开钦赞的那一日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起先,我每日都要溜进你那寝宫,那里的每一件你留下的东西放在哪里,柱子上的花纹,就连你架子上的琉璃灯有多少片玻璃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后来他知道了,我只能每日从我那里看看你的寝宫,”甘珞略有些激动地说着,人也有些发抖,“……就像看着你一样。”
“珞珞……”甘慕绿如翡翠的眼睛微微湿润,用指尖不大熟练地抹去了甘珞眼角溢出的泪水,“珞珞,我信你的。你是好孩子,我清楚的,我一直以来都……”
“我没有下毒,我没有。”十九岁的甘珞此时像个孩子似地委屈地向自己的兄长抽噎着诉苦,有了甘慕的安慰却哭得更凶了,“我也没有让人杀他。他之前同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他骂你是病秧子。”
“这也不算骂吧?我本来就身子不大行呀。”
“你明知道,”甘珞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道,“你当初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第117章 往来
甘慕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几息方道:“是。父皇并不是因我的身子才要把我推出来,让你做太子。”
一个性子太过软弱,连蚂蚁都要可怜的人,即便当了皇帝也要被压弯了脊梁。
“我可以当你的刀。你不愿杀的人我会替你杀。”
“可那样的话,珞珞你当皇帝岂不是更好?”甘慕摇了摇头,“皇帝不仅仅是个位子。既然你已经做了皇帝,岂有再让给我的道理。”
“不是让……是还给你。这位子本就不该是我的。”
“珞珞,够了。”甘慕正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既然已经做了皇帝,就不该这样玩忽职守。”
“我每半年回去一次。已经同姑母说好了的。”甘珞道,“政事已经交由了姑母与诸位臣子,若有急事他们会传信给我。”
“那军务呢?”
甘珞笑了笑:“军务我已交由了我信任的一位将军。当年你就是因为他太过重文轻武,这才背井离乡,我岂能步他后尘。”
“……”
“甘慕,姑母叫我在这里好好陪你。”甘珞抓着他的手,撒娇似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所以我要陪你。我不会走的。”
甘慕叹了口气,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甘珞自有打算,他早已不是那个得要他和母后护着的六岁的小毛孩子了,他也不该不信任他,仍然觉得他什么都得他来帮着打点。
甘珞说要替他去扫院子,甘慕便下床去整理桌案上的那些纸张。他一抬头,看见门边码着一排整齐的瓷瓶,抿了抿唇。
“那群女人经常那样对你吗?”
甘慕没敢看他,道:“没有。”
“她们为什么要给你灌酒?”甘珞把扫把搁在了门板上,跨进屋里,随意坐在了桌案的边沿上,“她们怎么敢……”
“听说宫里有个稀奇玩意儿便来看看,结果只是个瞎子,你觉得她们会乐意吗?”甘慕皱眉拍了拍他的腰,“挪开,坐到纸了。小心蹭上墨。”
甘珞“哼”了声儿:“不过是趁着这会儿那臭皇帝分不了神管她们罢了,要捅出去了,她们准得被砍头,你信不信?”
“我信。”甘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乖吧。”
“我听他们说,你被归到了总理司下。所以你眼下是在做什么?”
“写曲子。我只会做这个。”
甘珞记得甘慕的武学课业也是相当不错的,也是满腹经纶,怎么就只会做这个了?
甘珞又扫了一眼甘慕,细细一看,却发现他脸上那点暖色也不过是莹白的皮肤受了烛火映照给衬出来的。
他跳下桌沿,趴在桌面上歪头看着他兄长:“哥,你究竟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甘慕的嘴角略略绷紧,一瞬不瞬地胡乱整着那些满是折痕的纸张,“没怎么。”
“我记得你离开钦赞的时候,身子分明不是很弱的。但你手好冷。”
“……珞珞,我来明翰,你当是来玩的?”那些纸给他一张一张细细收进了圆筒里,随意扔进了画缸中,瞥了一眼他的领口,伸手整了整他胸口的衣物,“在他人处被压着做人质,哪有好吃好喝供养的理。”
“哥,我迟早要把你带回去。”甘珞道,“既然你不愿意做皇帝,那,你说,给你封个王爷如何?你喜欢什么名号?”
“珞珞,你现如今踩的地,是明翰的土,”甘慕低声道,叹了口气,“慎言啊。”
甘慕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当年来明翰的自己,哭过了十多年苦日子的自己,哭从皇子沦落成一介琴师,哭他长到现在还长不大的弟弟。
但甘珞就像是雪中送炭,抹在他心伤上的一剂良药,单让他眼眶发红鼻子发酸,却又哭不出来,反而还想笑。
只有甘珞才能让他仿佛还置身于十多年前的明翰,仿佛自己还是个明明自己也年幼却要装大人的小哥哥。
甘慕看着甘珞无辜的脸,出神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喃喃道:“珞珞……你还是珞珞……真是……太好了……”
“……嗯。”
到了午后,甘慕便戴上了他那一面面具。这面具虽说做工不错,却奇怪的很,眼睛可视之处被上好的原料给封上了,他行动也就不大方便了。
甘珞趴在一边,看着甘慕轻车熟路地整理出了他先前写了的乐曲,又取了笔,忙替他将墨研好了。
“多谢。珞珞,你若是要吃糕点,去里屋拿就是了。橱柜里中间一行左起第三个就是。”
“哥,你有什么想要的么?”甘珞打了个哈欠,像只懒猫似地瘫在桌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