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光明澈却不炽烈,他们几个文科班男生和理科约了个小比赛。祁松言垫吧了点儿零食便换了衣服前往操场南侧主楼楼下的场地。童晨星已经在篮筐下开始热身,他本来就无所谓要不要几个人非绑在一块儿吃饭,不一起也自由,因此根本不知道某两位已经单方面不共戴天了,看祁松言过来随口一问:“秦笛呢,不过来看热闹吗?”
祁松言心想,幸亏今天秦笛有个公开行程,不然简直没法搪塞。他尽量漫不经心地说:“被杨姐找办公室去了。”童晨星撇撇嘴:“又扒一层皮。”
理科那边人码齐了,两边猜拳争了球就开始比赛。虽然不是正式比赛,但因为阵容难得,场边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男生的关注自不必说,一中把篮球作为高一体育必修课,也带动起不少女生,每有比赛场边便有人三五成群地观看讨论,顺便给支持的男选手加个油。
祁松言从小打后卫,后来个子长起来了就转成小前锋,三秒区跳投极准。理科队的中锋人高马大,阵地对抗无人能敌,但很难防得住祁松言的灵活,不一会儿就被找到漏洞进了两球。场边赞赏的欢呼不绝于耳,祁松言没什么表情,专注地在两端来回奔跑。
一个中午下来,两队都没叫过暂停,你来我往,实力相当,比分咬得紧,观众看得爽。最后文科的后卫带球突破被对面中锋精彩的一记盖帽阻断,文科队以3分之差输给了理科。祁松言拍拍后卫的肩安慰他这仇下回再报,走到场外,掀起球服抹了脸上的汗,腹肌在周围姑娘的小声惊叫里闪闪发光。汗水漫入眼睫,他在轻微的刺痛里很突兀地想起秦笛的手帕和上面沾染的秦笛的味息,似乎已经飘离他很远很远,无法捕捉。
一瓶冰饮料递到他眼前,他顺着那截纤细却并不白皙的手臂向上,看见郁南笑意盈盈的脸庞。
“谢谢,我这儿有。”他拎起脚边的瓶子向她示意。
郁南被当众推拒,也没有坚持,神情自若地自我介绍:“我叫郁南,十六班的。班会那天给你献过花。”
祁松言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谢谢。”
十秒里面被冷淡而客套地谢了两次,换做别人早已十分窘迫,但郁南依然笑着:“我们初中一个学校呢,我在三班,可惜那个时候不认识。”
“可惜”这个词,浅浅埋着一些隐约可见的内涵,祁松言对她笑,整张脸却只有嘴角微微勾起。郁南只觉得他微笑时万物明朗,不自觉把手背在身后,有些羞赧又似乎早有预料。却听见祁松言简短地说:“是吗。”一个没有问号的问句,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束语。
祁松言招呼了童晨星他们,转身往小楼走。郁南却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纸巾给你,擦擦汗吧。”祁松言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纸巾又想说什么,郁南却抢先开口:“饮料我自己喝,纸巾收一下嘛,又没什么。”
祁松言把纸巾揣进兜里,沉下声音说了今天第三句“谢谢”。
秦笛并没被扒掉一层皮。杨姐把他叫去,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开口就大方地对他道歉:“今天听人说才知道你运动会受伤了,之前让你倒立罚站,如果让你重新身体不舒服了,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杨…老师,我没事儿,罚我是应该的。”
“你知道就好。”
行吧,还是熟悉的配方,秦笛低眉顺眼地点点头。
杨老师眼神锐利地打量了他几秒,一挥手:“去吧。”
秦笛马上鞠躬:“老师再见。”
被特地叫来接受了一个奇怪的道歉,离开办公室走出去很远他都没反应过来。路过二楼的落地玻璃窗,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脚像被施了咒,拽着他凑过去,双手扶着玻璃向下望,这一望就刚好看到郁南拉住了祁松言衣角。
尽管一旁的童晨星表情复杂,尽管祁松言拿了纸巾走得头也不回,秦笛都仿佛嗅见凭空浮起的香水百合的气味,娇媚浓烈,就像那道划在他手上的目光,刺得他又痛又烫。祁松言的背影在他喷在玻璃上灼热的呵气里变得模糊,他揉了下眼尾,一步一顿地走下楼去。
周末的第三自习室,长桌边只剩了秦笛一个人。
其实原本如此,只是回到了当初而已,没人打搅,他刚好可以尝试正视一下数学,虽然落下了太多,但任何行程只要决心开始,就不算晚。然而四个小时过去,他从走到爬,最后痛苦地原地打滚。
正当他手扶额头和一道题较劲的时候,祁松言拎着保温盒坐到了他身边。
“居然在学数学吗?”祁松言假装没看见秦笛眼里的诧异,用食指推起书确认了一下封面。
“你…不补课么?”
“上午补的,阿姨做饭做多了,正好我也有题问你,就带过来一起吃了。”
秦笛垂下睫毛,没有说话。
他们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挨这样近了,衣袖轻擦,闻见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祁松言觉得这一刻自己的眼神一定很贪婪,可他就是看不够。连秦笛脸上被阳光照见的细软绒毛都要一根根数过去,卷起的袖管边显露着小小的红痣,随着秦笛一下下按动圆珠笔而轻跳。
秦笛的目光散在纸页上,却再没看进去一个字。他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祁松言的逻辑陷阱,所谓有来有往,其实不过是他有求而来的喂养,他从自己这里获取缺少的,又把多出的强塞过来当作回报,似乎这样就能维系出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让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他们交情不错。祁松言富有余力的家境使他能轻松供养这样一个随时可以答疑解惑的人,秦笛突然感到懊恼,如果他能够戒除嘴馋的毛病,就不至于被祁松言一路洒下的面包屑引到这么尴尬的处境了。
圆珠笔“咔哒”一声重重收回笔尖,秦笛深吸一口气,转向祁松言,刚要开口就看见郁南从最后排的空隙里一步步走过来,迎上秦笛的眼睛,却把话头落在祁松言身上:“祁妙?你也在这儿啊。”
祁松言看着秦笛瞬间空白的表情,狠狠闭了下眼,回头问她:“有什么事儿吗?”
“怎么这么凶,打扰你们了吗?”郁南微微皱眉。
“我们正准备吃饭。”
“我手机没电了,想借个充电器,方便吗?”她问得太过小心翼翼,祁松言也有些不好意思,拉开背包,掏出充电插头和数据线给她。
郁南马上恢复了开朗的神色,举起充电器朝他挥挥:“谢谢,那你们吃吧。”
祁松言按了下眉心,缓声问秦笛:“你刚才有话要说吗?”
秦笛平静地说:“我有事要马上回家,题你先找别人解决一下吧。”
祁松言转头看了看摞得山高的保温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把饭吃了吧。我送你吧。其实没有题要问。如果非要问,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不开心。他恨自己此刻的笨拙,把一肚子话束成缄默,压在唇边,直到秦笛头也不回地离开。
上午司君遥给他看了猫咪的新照片,洗得干干净净,正把掌心当食盆吃得眯起眼,明明是那么凶的小猫,费劲巴力喂熟了也肯和人亲近呢。可他原本暗自得意的食物顺毛法却彻底失败了。
秦笛从图书馆跑出来,抬起脚又无处可去,怔了一会儿,走到河堤上,顺斜坡而下。
接近深秋,枯水期的河面低到了底,暴露着连片的浅滩,野草在沙石缝间蓬勃生长,挥霍冬来之前最后的生命。秦笛走进去,被开始泛黄的绿意淹没了鞋裤。
他按按背包,发现小面包落在了自习室,顿时更加悲伤,摸出米奇小铁盒,吞进最后一颗巧克力,用力把盒子丢进高草。好像砸到了哪块鹅卵石,清脆的一声响,秦笛立刻撒开腿跳进去,分开密实的叶片,把铁盒捡出来,捧在手心细细地擦了。
草叶边缘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细长的红痕,他委屈极了,自己可以单纯因为甜就喜欢一颗巧克力,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因为他这个人而喜欢和接近他呢?不要因为面孔,不要因为成绩,就因为秦笛是秦笛。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悖论。剥离开这些后的真实,他几乎从没有让谁一窥究竟。他的敏感与自卑,脆弱和阴郁,都被他锁在心脏一角,是他最惧怕被发现的丑陋。恰如一只玻璃墨水瓶,外表坚不可摧,黑色盖子却日复一日旋紧墨海,绝不为外人道。
他握着盒子,穿过万柳桥,步行走回家。江虹并不在,估计是去搓麻将了。一块两块的大小,她打十回能赢八回,所以也不能算打发时间,倒颇有点创收的意思。秦笛吃过昨天的剩饭,去江虹床头偷偷翻出她参加婚礼带回来的喜糖袋,把糖盒塞进去,袋子有点小,他把米奇耳朵往里按了按,抽紧拉绳。
保温盒没有错,米奇头也没有错,错的是他面朝太阳的脸庞和没入阴影的心脏。
第15章 冬来
第二天,秦笛没去自习室。祁松言在他的位置坐了一下午,然后把冷掉的保温盒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把领地还给他,也许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周一下了小雨,升旗仪式临时取消,也许是因为天空阴沉,班里气压很低。黎帅把所有灯都打开,站在讲台上轻轻敲了两下黑板。众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他依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态,推推眼镜说:“一会儿有个广播,大家听一下,啊。”
女生们又齐刷刷把头低下,理也不理他,他背着手抬头看表,过了几分钟慢悠悠走到喇叭底下。
“喂,各班同学注意一下,下面广播一则喜讯,”张主任的声音如期而至,“我校高二十二班,在市教育局举办的‘珍爱生命,喝彩青春’主题班会大赛中,取得了高中组别金奖的优异成绩!在此,我代表校领导向高二十二班表示祝贺!也感谢你们为校争光!今天下午,此台班会将同时向三个年级转播,希望同学们认真学习,认真感悟。好的,说到这里,各班继续自习。”
广播掐断在电流声里,十二班鸦雀无声。黎帅从讲台下取出一个木框,摆在大家面前:“这是属于大家的荣誉,老师感谢同学们的努力与付出,你们真的很棒。”
“十二班牛逼!”史雨铮从瞌睡里瞬间清醒,一嗓子喊出惊天动地的效果。
“十二班!十二班!”女生们反应过来全都狂拍桌子,有的互相抱着一直喊“太好了”,有的拽着同桌的手摇得发辫乱甩。在一片激动里,刘小桐哇地一声哭出来,秦笛赶紧拍她后背给她顺气。
黎帅走到她面前,越看她哭越笑得明显,低头问她:“女主你哭什么,啊?”
刘小桐抽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压力…太大啦!呜……”
黎帅把奖状递给她,逗她玩儿:“奖状给你稀罕一会儿。”
刘小桐抱着木框看了又看,抽噎着,又哇地一声。女生们笑成一团。
刘小桐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秦笛:“导演,你抱抱它不?”
秦笛看她哭得脸红,对她温柔地笑:“不啦,你抱,今天咱们谁也不碰,你就揣怀里,谁来上课都举给他看看,我们小桐,影后!”
刘小桐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手里却把奖状搂得更紧了。
下午自习课,学校还真的开了转播。女生们勉强看了五分钟,大呼受不了。自己演是一回事,演了再看是另一回事,特写一怼难免感觉羞耻,都催着徐唱把电视静音,继续写作业,偶尔抬起头瞄两眼,和同桌小声点讨论。
一台班会播到结尾,祁松言终于还是靠在椅背上,直视那个画面。所有人都陶醉在班歌的旋律里,笑容明亮,只有秦笛,低头盯着他扣过来的手掌,忘记了要微笑。祁松言把目光挪到过道那边的秦笛身上,却发现他也望着电视出神。也许是感觉到这道目光,秦笛缓缓侧过脸颊,他们的眼神在半空里一触即分,屏幕黑了,教室里依然是相安无事的平静。
下课铃一响,秦笛马上拿起杯子去后门的饮水机那接水,接了多少就喝了多少,水流压下胃部的灼热,他抹着嘴角吐出一口气。抬眼却又看见郁南明丽的脸,对他礼貌地微笑:“麻烦帮我叫一下祁妙,谢谢。”
秦笛直起腰缓缓地问:“谁?”
“啊,是祁松言,他在吗?”
秦笛看了她一眼,端着杯子直接从后门走了,半个字也没留下。
郁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转头又更礼貌地问了另一个女生。
“祁松言!有人找!”
祁松言回头看见郁南亭亭立在门口,举起充电器朝他歪头一笑,眉头马上蹙了起来。他想了两秒,还是起身,并没在门口停留,而是走出去对郁南说:“不忙的话,下楼说话。”郁南还没回应,他便迈开步子往楼梯走去,郁南立刻碎步跟上,发尾消失的楼梯拐角。
下午的小课间,操场和走廊都很热闹,他们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光,祁松言也不太在意,下了楼一直沿着墙根走到最东侧的那扇窗才停。他转过身看着郁南,却没有说话。郁南把充电器交到他手里,又递给他一个保鲜盒:“我自己切的水果,谢谢你的充电器。”
祁松言看着那只透明盒子,忽然想起秦笛的话,他对郁南说:“感谢非得用吃的吗?”
郁南显然完全会错意,激动染得双颊绯红,却仍强作镇定地说:“本来想和你熟悉一点再讲,看来必须要现在说了呀…祁妙,我,很喜欢你。”
预想的微笑和蜜语都没有来,祁松言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把充电器揣进口袋:“已经改了名字,叫祁松言,以后别叫祁妙了。另外,我不打算接受别人的喜欢,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