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做的?”祁松言举著书签问。
秦笛夺过来夹回书里,半晌才含混地嗯了一声。
“好看。你有什么是不会的吗?”
秦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给出了答案:“乐器。”
祁松言差点原地起跳高举臂膀喊出底气十足的“我会”,转念一想,肯定和秦笛的家境有关,于是小心绕过这个话题:“书签也给我做一个呗。”
“你又不看书。”
一记来自学霸的歧视正中祁松言胸口,噎得他半天没缓过来,掏出两块糖丢给秦笛一块,捏着另一块扭头找桃桃玩儿去了。
两瓶药打完,一本《诗词意象赏鉴》也翻完了,两个人向可爱的桃桃道别,秦笛还特意摘了口罩让桃桃看了脸,走出去几十米都还听得到桃桃响彻大厅的盛赞——亮!
今天虽然来的晚,但秦笛没有小憩,天色才刚开始暗淡。祁松言主动提议坐公交,两天几乎被掏空小金库的秦笛忙不迭地答应了。晚高峰还没来,车厢里却已经快坐满了,只剩后门边的双人座留给了他们。祁松言很久没坐公交了,摸着撞色设计的新座椅连连赞叹。
“明天还再打一针吗?”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直病着,然后你就能天天出来放风了?”
“窦娥都没我冤。期盼你早日康复的心情表现得这么不明显吗?”
其实很明显,就算记性再好,回忆里也没有谁把病中的自己照顾得这样妥帖,甚至没抱怨过一句。躯体上的折磨远远比不上心理上的负担,病痛可以忍耐,但生病带来的负罪感却很难摆脱。可这一次,秦笛似乎没那么厌恶生病这件事了。
祁松言看秦笛沉默着,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绪,犹豫再三,他还是问了:“你那么讨厌生病和去医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秦笛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轻声说:“小时候总生病,我妈嫌麻烦又怕花钱,我经常生着病还挨着骂,后来病了就慢慢不敢说。半夜发烧了不敢说,腮腺炎疼得吃不下饭也不敢说。”他自嘲地摇摇头,“挺傻的是吧?”
祁松言立刻接了句:“没有。”之后却也没能说出一句劝慰。
车厢外,整个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一丛丛映在秦笛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他的侧脸在沿路的风景里明灭,却始终寂静。祁松言想,也许他都是如此一个人来去于路上,没有背负任何惦念,也不曾奢求过什么关怀,他习惯把脆弱都藏起来,用学校里获取的那一小会儿热闹抹亮孤独的每一天。
秦笛抱著书包的手背还贴着棉花,拔针之后桃桃一直缠着他不肯放,他没能多按压一会儿,渗的血殷红地透出胶布,衬得那只手更瘦削和苍白。
报站声响起,站在后面的几个乘客陆续下车,关门带起的一阵冷气蓦地扑过来,秦笛皱起眉。祁松言用自己的书包挡在他膝盖前面,借此更贴近他一点。
“以后半夜生病,就给我打电话。”他一字一句地说完,才抬头看向秦笛。
也许是没听过,所以听不懂,他眼神微怔,露出茫然的表情。桥上的装饰圆灯就在此刻划过他的瞳孔,像一颗流星,倏然闪过。
祁松言想,如果这时可以许愿,那能不能收回这句鲁莽的发言。若是收不回,那千万让他别拒绝。就算拒绝也别说的太难听。要是实在难听…那就希望耍耍赖还能哄得好吧。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秦笛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句什么,垂下眼睫,纤细的阴影投在一小块发亮的皮肤上。祁松言咬紧后槽牙,准备面对秦笛“你以为你是谁”的蔑视,可秦笛却转向车窗,留给他一个无声的后脑勺。几秒之后,乌黑柔软的发丝轻轻颤了两下。
“嗯。”秦笛小声说。
第20章 雪后
作为“别人家孩子”,秦笛却在心底悄悄歆羡着那种似乎天生就会爱与被爱的人。他们总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关照,并大方地予以回应。得与失在他们眼里均是随遇而安,不会因为得到而惶恐,更不会因为失去而贬低自我。
如果他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也许就不必在所有时刻都率先冒出只能依靠自己的想法,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忽见一间燃点篝火的木屋,即使冻得浑身僵硬,可当接近温暖的一刻仍然会因为惧怕而逃离。
秦笛怕有一天篝火会消失,也怕浸在温暖中逐渐生出虚妄的幻想。他无法相信自己会那么幸运,怀揣一个秘密然后遇见一个怀有同样秘密的人,而这个人愿意与他的秘密合二为一,尤其是像祁松言这样的人。他早在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命运不分时刻的磋磨,再也不期待什么了。
可是,每当暖风拂面,他总是控制不住想,暂时蒙住双眼去接受一点好意不行吗?就放任内心的贪婪与卑鄙,不去管这些好意背后包含怎样的期望。但他迎着暖流,反复动容却又反复唾弃着自己。
所幸期末的彻底到来没有给他更多胡思乱想的时间,除了死磕数学,他还企图用最原始的方法拯救一下祁松言的语文。便签纸写上文言实词虚词或者古诗常见情感之类知识点,让他揣进兜走到哪带到哪,见缝插针地背,隔天便收回纸条考他,过关再给下一张,不过就罚抄五遍。
祁松言被迫每天掏兜八百遍,口袋几乎捅坏,脑筋一转,如法炮制,也写了数学公式便条给秦笛。秦笛都是看个几十秒就夹书里,但无论何时抽查,他都能倒背如流。祁松言气得嘱咐沈阿姨顿顿炒菜放核桃,吃了一个礼拜毫无起色,抓着桌沿问天问大地,秦笛耸耸肩:“出价合理的话,这边建议直接市医院和我做个换颅手术哦亲。”
十二班女生也确实如李铭轩所言,大考必定抱团行动,各自搜集的知识点由各科课代表整理得条理分明,无差别发送全班。对于像唐澄和史雨铮这种老大难,甚至安排了专人盯梢,誓与期末考拼个你死我活。每个班级的期末,都是由满室飘荡的速溶咖啡的苦香和各色影印材料的纸味组成的,平日再懒怠的学生也会在这种氛围的感召下咬牙拼上几天。
当枯叶落尽,滴水成冰,期末考也终于如约而至。
祁松言的语文终于在秦笛和司君遥的双双拉拽之下小小飞跃了一下,考场也前进了一步。秦笛凭借立体几何在卷面的压倒性占比一举冲过及格线,虽然和刘小桐那种动辄跳过140的成绩还差了一大截,但语文英语政治三科年级第一的稳妥还是为他打下了冲击总分前三的底子。
黎帅面色如常,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却用了大半节课给他们详尽地念了各班的单科成绩名次,年级前五十中十二班同学的占位,甚至某些重难点题的得分率排名。王初冉在下面喊话:“老师,别念了,高兴你就笑一个,夸几句,弄这么委婉干嘛呀?”
“就是!夸咱们又不丢人。”
“昨天教工大会你特意换的西装我们都看见了!”
“不用走程序,直接捡好听的说!”
黎帅推推眼镜:“我们班同学,确实优秀,啊。在运动会班会两场重大活动表现如此出色的情况下,也没有耽误学习,期末考这个成绩,可以说,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啊。我想对在座的每一位同学说,请大家记住,努力和团结永远不会被辜负!”
两秒的静默后,教室响起掌声与欢呼,随之而来的是黎帅躲不掉的蹬鼻子上脸环节。
“老师,奖励准备了吗?”
“拒绝可乐,期末已经过劳肥了。”
“同意!”
黎帅靠着无辜的表情刷脸成功,女生们勉强同意他先欠着,王初冉被撺掇着在黑板最上方用醒目的黄色粉笔写了一行:小帅欠条,即日生效。黎帅被迫在后面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才算被暂时放过。
今年的春节在二月中旬,学校决定把以往高二高三的提前开学取消,改为延课至春节前夕。延课一个星期之后S市突然发布了暴雪红色预警,憋了半个冬天的雪终于要落一场酣畅淋漓。
如S市这样的北方城市,几乎每个冬天都会发布几次寒潮或暴雪预警,人们早已习以为常,除了给露天停放的车辆加个外衣或是互相提醒最近别刷车,就再没有防备的姿态,所谓的极端天气根本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然而这次,暴雪来得气势浩荡,似乎想成心教育一下乐观的S市人民。从前一天的中午就开始下,到了傍晚放学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晚间也没有任何停的迹象,反而从细碎的雪霰转为大瓣大瓣的雪片。秦笛撩开窗帘,在夏奶奶理发店的灯下窥见大雪的形迹,他在窗上呵出白雾,伸出指尖下意识地点了一个点,又欲盖弥彰地擦除,蜷起冰凉的指尖。
延课取消了早晚自习,秦笛被溢出窗帘的白光自然唤醒,他披着被子伸出白皙的手臂,触到玻璃上姿态美丽的霜花。手指的温度化开一小片纹路,窗外风雪初霁,晴空洗出清澈的水蓝。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堆着二十几厘米的雪,整个城市睡在纯白的羽毛被下,呼吸平稳而甜美。
但踏出家门的一刻,秦笛懵了。雪远比他以为的要大得多,半人高的积雪垒成雪墙,倾泻进单元门口。他试着踩了一脚,还没踩到底就已经没过了小腿,这…恐怕要被迫失学一天。
失学儿童秦小笛站在雪堆面前一筹莫展,兜里手机忽然震起来。
“喂?”
“出门了吗?”祁松言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在楼下,出不去了。”
“刚才早新闻说动员了全市街道社区工作人员紧急清理通道,你听听有没有除雪的声音。”
秦笛把手机拿离一点,侧耳细听,还真的隐约听见铁锹和雪铲的铿锵。
“有,还没到我们单元。”
“嗯,我坐车从传星桥那边绕了一下,刚接了小轩,现在往你那儿去,你出来我们就到了,别着急。”
秦笛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机:“好。”
除雪声渐近,秦笛朝外喊了一声:“二单元这儿有人!”
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声回到:“要上学吧小孩儿?马上挖到了,你往后站站。”
秦笛往后挪了几步,橙色的推雪铲破开雪墙,蓬松的雪花扬起又洒落,两名叔叔站在门口,虽然穿得厚实,但眉毛上挂满呼吸飘上来结成的冰珠,眼周的皮肤冻得发白,个子高的那个扶着铁锹,喘了几口粗气,笑呵呵地问:“学校没通知你们停课啊?”
“没有。”
“那你一会儿怎么上学啊?公交车隔可长了。”
“我同学来接我了。”
“啊,那还行。快去吧,道都扫出来了。”
秦笛从书包掏出纸巾抽了几张递到两人手里:“辛苦了,擦擦脸。”
“谢谢小伙儿了,这眼睛要上霜了,瞅不清东西都。”
秦笛又抽了十几张,帮他们塞进上衣兜儿,才又道了辛苦,从辟开的小路跑去街边。
祁松言已经在车下等了,见他跑过拐角赶紧喊:“你别跑!”
秦笛缓了步子,却也还是快速地走到车旁,祁松言回头敲敲车窗:“李铭轩,你坐前面。”
李铭轩拉开车门跳下来,不服气地抱怨:“我也想跟笛坐一起啊。”
祁松言把他团起来利索地塞进副驾驶:“他是谁同桌你不知道吗?”
两人坐进后排,车里的暖风立刻拂在脸上。祁松言捏了捏秦笛的外套,皱了一下眉:“冷不冷。”
“还行,现在暖和了。”秦笛偏头眨了下眼。
祁松言听出了他话里隐晦的赞扬,露出酒窝,拍拍驾驶位的座椅:“李叔,走吧,去学校。”
路上李铭轩一直絮絮地唠叨:“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雪,言不接我,我妈能这个票考下来就没摸过方向盘的原始妇女,能咬牙一路五迈给我送去学校。哎,你俩说学校为啥不给咱们停课呢,明天上完就放假了。其实不停也挺好,这么大的雪打雪仗也太快乐了!我要把史雨铮埋雪里面按得死死的,哈哈哈哈哈,让他那天把我撂倒!哼!…”后座静悄悄,李铭轩猛一回头,祁松言和秦笛分享着一副耳机,正同频率地随节拍点头。
李铭轩黯然转身,把红豆年糕塞嘴里愤怒地嘟囔:“也不知道你俩咋回事,莫名其妙生气又莫名其妙和好,闹别扭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好的时候又跟一个人儿似的。三人行必有电灯泡,小轩无依又无靠。”
无依无靠的小轩作为一个添头,在司机李叔和蔼的嘲笑中艰难到校。从主楼走向小楼只被铲出一条一人宽的窄路,穿行其中,雪墙高立过腰。前方不停有人脚下趔趄侧身摔入雪地,也不停被前后同学大声嘲笑又手忙脚乱地拉起。李铭轩走在前头,秦笛居中,祁松言殿后,三个人紧紧贴着,倒是走得稳当,祁松言悄悄以不易察觉却十分稳妥的力度握住秦笛的书包提手,时刻准备救人于危难。
不过秦笛没给他机会,他们有惊无险地穿过操场,所有人都在铺满整个前厅的红地毯上来一段踢踏舞,张主任站在一边一个一个盯着检查:“给我一人十下,跺麻了再进来。你俩,走。你,后跟儿全是雪,回去重跺!”
进了班级,已经接近第一节 上课的时间,但教室起码空了一半座位,黎帅背着手站在讲台边,一筹莫展,看看表,叹了一口气,在黑板写了两个大字“自习”。祁松言小声跟秦笛嘀咕:“早知道咱们也先假装来不了,逃它一节课。”他本以为秦笛会对他的大逆不道嗤之以鼻,没想到秦笛把笔记本立起来挡住嘴,瞥了他一眼:“那你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