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贾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名叫贾长孝,是谨遵父母之命,孝敬父母的意思。因为长孝从小生活在富甲一方的贾家,母亲又特别的特爱,所以性格未免有些乖佞,欺负些小丫头,小厮们,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极怕他父亲,每闯出祸来,他父亲贾庆生便真的打他,手从不留情的,长孝吃过几次苦头,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也渐渐小了,只敢在府里闹闹,并不到外头去闹事。
贾长孝十岁的时候,贾庆生为他找来过一个先生,教他读书写字作画,但教不到三个月,先生便主动要求离开了。临走时,语重心长告诉他父亲,长孝虽天资聪颖,但性格过于顽劣,并没开窍,还应过几年再说。贾庆生听先生这么说,知道长孝是因为调皮,气走了先生,回去便打了他一顿。这一顿打的不轻,贾长孝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他母亲常常在床侧边哭骂着儿子为什么不争气,又骂丈夫怎么下的了这么狠心。贾庆生只对长孝母亲说了一句话,慈父出败儿,我不管,那以后你就等着吧。
长孝经过这次以后,变的更加害怕他父亲。常常伴在他父亲身侧,什么话也不说,即使受到表扬时,也惊恐着一张面孔,忐忑不安的样子。母亲便叫长孝待在她身边,不让他到外头去,免得讨打。
这年间,长孝母亲的身边有个小丫头,叫如玉,长得面目娇好,犹如芙蓉的样子。如玉对长孝很有好感,也常常拿些好吃好玩的给他,长孝又经常待在母亲身边,所以两人便日益亲密。当两人都意识到对对方的感情不一样时,长孝先心慌了,他害怕来自父亲的责备,所以开始有意识疏远她。可如玉心思缜密,在与长孝相好的那段日子里,便早已打算好,要做姨太太。长孝几次推诿不成,在如玉威逼利诱下,终于两人做了那苟且之事。长孝正值年轻少壮时,怎抵得住如玉百般诱惑,那如玉还虚长他几岁,对情事更是比他要了解的多。两人几次苟且之后,在一次巫山云雨时,恰巧长孝的母亲来找长孝,被逮了个正着。长孝母亲当场甩了她那下作的丫头两个巴掌,伸着颤抖抖的手,指了他儿子,气着骂道,你这个逆子,叫你父亲怎么打死你哦!
长孝的母亲最后还是答应不告诉他父亲,至于如玉和他儿子木已成舟的事实,她决定再缓几年,等长孝再大些,再纳如玉做妾,但这之前,要长孝和如玉向她保证,今后再不准做那苟且之事,如有违反,绝不可恕。长孝和如玉磕着头都答应了,保证以后再不犯,长孝当然不敢再主动去找如玉,贾庆生就好似牛头马面,小鬼的他,只听见他的名字,便已魂飞魄散。但如玉毕竟花样年华,一段日子没有情事,情欲便愈加旺盛。一个月不到,偷着又跑去找长孝,长孝推不过,只好推推拉拉又上了床。这次,是长孝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看不过,平日里常受如玉欺负,看如玉这般不要脸,便一下狠心,拔腿去找了老爷。贾庆生听见这档子事,气得只差没把屋顶掀了。贾家夫人也在一边,也说不得话,只有恨。跟着老爷,追去了长孝房。贾庆生掀了还在偷欢中的两人的被子,赤裸裸的两人,吓得腿的软了。如玉连滚带爬,跪到地上,只求老爷饶了她。贾庆生哪里看着她了,揪着长孝,一路拖到房外,当场便踢了他一脚。长孝啊的一声叫,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下来,也只呜呜地哭,求父亲饶了他。贾庆生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见他的话,随手拿了条扫把,便一下一下抽到长孝身上。长孝大哭起来,也不敢躲,只任打着,打得痛了,便拿手抱了头,嘴里不停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父亲饶了吧。贾庆生老婆见打了狠了,便跑上来劝,死拖住贾庆生的手,说,不要打了,再打下去,打死你儿子了!贾庆生也不理她,只管继续打,嘴里还边说道,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也是好的!贾庆生老婆见丈夫真动了肝火,这次是非打死长孝不成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接住了甩下来的扫把,说道,要打死他,那先打死我吧。贾庆生呆立片刻,看了已满身血痕的贾长孝,一撒手,扔了扫把,长叹一声,走了。
事后,如玉被赶出贾家,给了三十两白银,今后再不准在贾家为奴,长孝的母亲则是大病了一场,拖到第三年,终于归西,长孝大哭了三天三夜,也终于病倒,一个月后痊愈。贾家恢复往常模样,但贾庆生已不再怎么管贾长孝,每天放肆他在院里闲逛,也不管读书,但严格管制他外出,贾府以外,除非他吩咐过有人陪同,他一步也不能出的。
这年,贾长孝十八岁。市面上为鸦片的事正闹的风风火火。贾庆生一向对这个深恶痛绝,在那个时候,许多豪绅都暗中加入到贩卖鸦片的行当中,因为这行当不仅利润多,还财源滚滚,永不绝的。因为抽了鸦片的人,只一次不算,必会上瘾,两次,三次,甚至到死都有的。因此,贩卖鸦片的不怕没生意做,抽大烟的烟馆,整条街的都是,以前饭馆,茶馆,棋馆也都纷纷改成了烟馆,只要爷你手上有钱,想抽大烟了,嘿,欢迎你,躺下抽筒大烟吧。贾庆生看见世风每况愈下,心里虽着急,但也没什么办法,找了熟人,已拖入京,报告这里的烟情,希望也能为朝廷尽一份心。和志同道合的几位朋友,也正商议中开一家戒烟馆,希望能为想戒烟的中国老百姓出份力,所有戒烟药物均免费,只要愿意来,他们便愿意帮戒。
在南京各派各倨一方的格局中,与贾庆生对立的有一家,姓闵。闵家土匪起家,老家在河南,之后山寨住不惯了,携着一家老小便来到了南京,立了门户,成了家。闵家只有一个独子,闵立行,老头子,老婆子,在下南京后没多久便辞了世。闵家老头子临死前说,可能是因为前半生杀人放火的事做的太多了,所以才叫他早死,叫闵立行,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做什么坏事,免的让他们闵家断子绝孙。闵立行专心听了,但等老头子死没多久,便下了股份,也投入到贩烟的行当中去了。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土匪的本性,闵立行从小就铭刻在了心中,人一生当中,钱最重要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他闵立行还怕什么,所以自小他就树立了人生目标,一辈子要赚足够的钱,够他花,够他玩,够他叫女人,够他作践想作践的任何人,便真正足够了。
闵立行打听出贾家想开戒烟馆,他本来就跟贾家对头了,这次听了这个消息,便放给烟行里所有人知道,人人便已贾家为敌,以前一直模糊中的对立局面便一下子清晰起来。贾庆生知道闵立行在跟他作对,他对这个以土匪起家,虽明里做当铺生意,但实际上也是做下作勾当的闵家一直看不起。知道闵立行暗中投了股份在烟行,烟馆一条街里几家面铺也是他家开的,但也知道闵立行虽精于做鸦片生意,自己却从不沾点鸦片,最是损人利己。
闵立行邀请过几次贾庆生吃饭,实则摸底,看贾庆生到底有多少胆量。贾庆生不甘示弱,赴过几次约,好几次还带了重礼,面上更从不显山露水,他对闵立行只有一种印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表面上看,闵立行斯斯文文,甚至一副书生的模样,但实则上,真是什么下作手段都使过了,人更是阴险毒辣。但其实贾庆生不知道,闵立行确实读过书的,在闵家老爷子下南京后,便请了先生来教,那时闵立行才八岁,没过一年,读书写字便都学会了,到了十五十六时,更是写文作诗,无有不通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闵家老爷子在死之后,小小年纪的他便能全权管理起闵家所有的行业,至今,也才二十三岁,所谓风华正茂。闵立行因为知道闵家的起家不好,所有每次都刻意把自己打扮的斯文一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文化,让世人知道,闵家不仅拿起刀枪来抢劫可以,吟诗作对谈经论道,他们闵家也会的。
但无论怎么样,贾庆生都瞧不起他的。虽表面上平平和和,但不时总暗潮汹涌。一次,闵立行又邀约贾庆生吃饭,酒桌上突然问道,贾老爷府上是不是有位少爷,一直听闻这位少爷天资聪颖,又听话乖巧,贾老爷的话也更是从不违背,可为什么从不曾见贾老爷带出来让外人见过。贾庆生不知道闵立行怎么突然提起他儿子,只能随便敷衍,因为犬子年纪尚小,不方便带出来献丑。闵立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怪笑了一下,之后又叫人上菜,身边站着一位他手下的人,突然从衣兜里掉下一个黑乎乎的金属的东西。贾庆生敏感地惊怂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下子冷场,贾庆生府里的人也纷纷惊觉,知道怎么回事。闵立行突然站起来,甩了那人一巴掌,打的那人一滚,趴在地上。闵立行冷冷说道,谁叫你到带家伙来的,没看见我和贾老爷正吃饭吗,想死了是不是?那人跪在地上连忙求饶,闵立行叫人拖了出去。贾庆生满怀阴郁地吃完了这顿饭,一直压着火没有发,直到在家人的陪同下,回到府,才掀了桌子,撒了气。
这闵立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以为他还在河南黑风寨吗?告诉他,这是南京,这有执法的老爷,还有官府,私藏枪,是犯死罪的!贾庆生一边骂,管家周七一边跑过来劝,老爷,你别动火了,这般人早晚要绳之于法,老爷又何必跟他们生气。贾庆生依然冒火,绳之于法?什么时候才能将他们绳之于法,这些人在南京作奸犯科也不知多少年,也没看见有人去抓。周七笑了笑,拍着贾庆生的背,安抚了阵,说道,老爷你还是不要生气了,少爷才刚睡着,怕被你这样一吼,一晚上也别想再睡了。贾庆生听了周七这样说,才闭上嘴,不说了。默默心里也感到难过,为这个儿子,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的多的,还是对的多的。这贾长孝,自上次被贾庆生打后,只要听见他父亲不论何事大声一吼,便蜷缩着看见什么人都怕,仿佛精神分裂一般,非要人哄着说他母亲来了,才慢慢好起来,事后却什么也不知,没发生过一样,只是见到他父亲还是怕。
闵立行一直在寻一个机会对付贾庆生。在得知他有个儿子后,闵立行终于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处得胜。贾庆生越疼他那个宝贝儿子,他就越要折磨他,贾庆生什么都不怕,却有个胆小儿子,一生没见过什么风浪,怕只要给他吃点苦头,爹都不认的。闵立行一想到在这点,就忍不住兴奋,这次交锋他不想大获全胜怕也难。
闵立行交代了人去办事,这事极为机密,闵立行只告诉了一个管事。管事晚上回来报告,说事情已经办妥了。闵立行问,办事的人可靠吗?管事的说,极可靠,已经答应下马上办,不过两三天,立刻有消息的。闵立行点点头。管事又问,可要立刻把人抓来。闵立行摇摇头说,再等等吧,他要看事情是否真办妥了,人再抓来也不迟,他父亲也是想看到那样场面的。管事的答应着去了。闵立行又给贾家写了封信,说想登门拜访,最近当铺得了批不错的珠宝,想谋贾庆生估个价。
贾庆生从送信的手里接过那封信,就知道事情不同寻常。知道闵立行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拜访,为珠宝估价不过一个幌子,探听虚实才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闵立行这次探听的又是什么,至于亲自造访。贾庆生正拿着信在寻思,贾府管家周七急急忙忙跑进来了,老爷,不好了,少爷出事了。贾庆生心下一惊,像是知道了什么,又不知道,忙站起来,问周七,怎么回事。周七像不敢说,又像不知怎么开口,叹了一声,说道,老爷还是老奴我走一趟吧,少爷在房里。贾庆生跟着周七进了长孝的房,发现长孝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因为看不见脸,身上却瑟瑟发抖。贾庆生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孝儿又发癫了?周七没敢说话,一直服侍长孝的侍女也恐惧地站在一侧,不发一语。贾庆生顿时遍体生寒,像什么噩耗,没人敢告诉他,要等他自己去发现。贾庆生朝前迈了一步,翻过了长孝身子,发现长孝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双眼瞪着他,脸瘦,面色蜡黄,眼却睁得极大。贾庆生啊的一声叫,缩回手,看着一直伴在身边长大的十八岁的儿子,像不认识。他这是......这是......贾庆生终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周七在一旁,已含了泪,少爷......少爷这是染上烟瘾了。贾庆生呆立片刻,扑通一下坐倒在床上,像是天都塌下来,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周七忙服侍贾庆生回房上了床。贾庆生慢慢转醒过来,突然想起闵立行下午送来的那封信,手颤颤巍巍抖着,要周七到书房把那封信拿过来。周七跑过去拿了,回来交到贾庆生手里,贾庆生又细看了一遍,看到落款处,闵立行用隽秀的字体写着,顺祝贾府贵公子安康。原本觉得没什么,现在看来,像是什么都明白了,贾庆生猛得撕了那封信,又连咳嗽几声,吓得周七忙问,这是怎么了,信有问题吗?贾庆生知道不可张扬,叫周七拿这些碎片去烧了,别的也不再说。
周七照吩咐做后,又听见下人有人闹起来。出去问明了才知道,是长孝房里一些丫头说不想在长孝屋里再做了,都争着要出来。周七骂了一通,小丫头哭着说,少爷烟瘾犯了,死命地打她们,说她们不给他烟抽。周七浑浑噩噩,正不知道怎么办,贾庆生这时候下了床,走出屋外来。本来还吵吵嚷嚷的几个小丫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脸也不敢抬,就怕他们一向以威严著称的老爷真生了气。贾庆生看着纷纷低下头的小丫头在他面前站成了一排,叹了一声,说,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周七,你让阿生阿发他们过来,同我一起去长孝的房。周七答应着去叫人,回来贾长孝带领着一起往长孝房中去。
贾庆生知道发了烟瘾的人是什么个样子的。他在刚开没多久的戒烟馆里看过,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们,在痛不欲生的时候,还伸着一只蜡黄的手,问身边的人讨烟。他想象着如今自己的儿子也变成这样,悔恨和痛苦一同涌上心头,这儿子他原本就不该生,首先克死了他母亲,怕连他自己也要被他克死。
贾庆生推开房门,长孝正蹲在墙角,听见有人进来,猛地一回头,眼睛变得比刚才有神,却充满了各种欲望,嗜血般的红,淹得整个面部,也火烧起来红得恐怖。他站起来,不认识他父亲一般,也不像往常害怕面前这个人,伸出双手,狠狠掐住了贾庆生的脖子,嘴里还一边吼着,烟,给我烟。贾庆生感到心口猛烈一阵痛,可还是伸出双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打了长孝一下,这是自他母亲死后,多少年第一次打他了。长孝被打的倒退了一步,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轻微抽搐,像根本没感觉到疼痛,依然凶狠得望着他父亲。贾庆生让阿生阿发过去,拿绳绑住他,免得他再生出祸端,烟瘾绝对要戒的,就是死了,埋了,也要戒掉。
阿生阿发拿了早准备好的绳子,刚要过去,长孝突然一声吼,推开生发两人,朝着门口就跑。贾庆生正站在门口,一把拉住了他。长孝拼命地挣扎,贾庆生被他生生拖到了房门外。生发两人也是吃了一惊,连声叫了几个少爷,才反应过来跑去帮他家老爷一把。长孝见又来人抓他了,力量便变得更加生猛。待来人还没来得及走近,像被逼急了,一下子把贾庆生推倒在地,没立即就跑,而是看定了他父亲,像在做某种痛苦的决定,目光突然一下子变得清明,望着他父亲说道,爹,长孝这辈子对不起你,你就当没生过我吧。贾庆生不知为何,突然落下泪,待阿生阿发两人跑过来扶起他,长孝已不知跑去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