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顺次日找来个男童,拿了封信,要他去闵府,交到一个名叫锄药的女子手上。没一会,周天顺在日来客栈,一个女子敲了门进来,向周天顺跪了。周天顺显得极关切,先问她最近身上如何,又问在闵府怎样。锄药纷纷答了,但身上仍发着抖,看的出来,她极怕周天顺的。周天顺扶起了她,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锄药不敢,只屈着身,低着头。周天顺于是再不罗索,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在手里掂量着,又拿给锄药看,问她,可知道是什么。锄药不敢看,也不敢答。周天顺又显得有些不耐烦,一把抓住锄药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手。锄药早痛的脸红了,又不敢言语,只好隐忍着,眼里含了泪水。这周天顺,她知道其性情的,之所以这么怕他,也是因为当初他救下她时,对她做的那些事,她早习惯了,之后,周天顺又突然安排她进了闵府,她还为此舒了口气,但周天顺还是不时来找她,不是蹂躏她的身子,就是叫她做其他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特别害怕他,但又不敢惹怒他,怕受更多苦。
周天顺扬起锄药的脸,又问她,可看清楚了吗?锄药没办法,只好用眼睛瞟了下,又点点头,说道,看清楚了。周天顺这才放开她,道,你早说不就好了吗,我也不会这样待你。锄药不敢哭,只得忍着。周天顺又把那包东西重新包好,放在手里,说道,这东西是要交给你的,这次你报答我救命之恩的机会可就算来了。锄药只觉一阵恶寒,心中再明白不过了,突然抱住周天顺的腿说道,周爷,你倒是放过我吧!周天顺一脚踢开了她,道,锄药,你这话怎说的,什么叫我放过你呢,又不是害你,是给你机会啊。锄药更是抱紧了周天顺的腿,泪再忍不住落下来,说道,周爷,你让我作牛作马也就算了,锄药也为你服侍过不知多少个男人,但这种......害人的事,锄药不敢做。周天顺一下子捏住了锄药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眼中发出阴狠的光,说道,你不想害人,那你就不管自己了吗?锄药一发抖,知道自己的命怕是不保了,一下狠心,直视周天顺道,周爷想让锄药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锄药的命本该绝的。周天顺此时倒没了主意,没想到锄药会这么倔强,真个愿意去死。周天顺又想了想,眼睛一转,得了主意,又说道,锄药既然这样,周爷我本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只是刚才,我请了锄药的爹和弟弟去我家里做客,倒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锄药本心已凉了一半,现又听到,周天顺又把她爹和弟弟提出来,脑子一热,更没了主张。周天顺朝她笑了一笑,锄药一闭眼,像真死了遍,一把抓过周天顺手里的东西,给周天顺磕了个头,道,请周爷说话算话,说完,起身便朝房门外跑了。
闵立行躺在榻上,侧着身子,正在抽一只旱烟。房中灯光惨淡,烟雾缭绕,看不真切。闵立行眯着烟,又吸了口,然后对着半空,慢慢吐了出来,那烟圈儿,就像小鬼一样,张牙舞爪,没个形状。闵立行觉得舒坦,不觉又吸了口,更胜往日如梦似幻。静静躺了会,突然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说道,糟了。
锄药从闵府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家找她爹和弟弟。推开院门,看见他爹正在院里喂鸡,他弟弟在屋内玩耍,忙说道,爹,你们没去周爷家吗?她爹一脸茫然,弟弟看见姐姐回来了,也从屋里跑出来,拽着他姐的衣袖道,没有,我和爹一直在家啊,我正问爹,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们呢。他姐如梦初醒,知道周天顺甩了手段,骗了她,蹲下身子,竟痛哭起来。她爹和弟弟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纷纷问她怎么了。锄药也不答,只管哭。心中懊恼悔恨,更是对这人间,仿佛伤心透了,又更生出无数绝望,抬头看了她爹和弟弟一眼,就一下撞上墙,头骨破裂死了。
闵立行这边,已大肆在府里找内奸,图巴然叫所有府里的下人都聚集到厅堂上,把今日凡是与烟袋过过手的,都一并抓来问话。统共问了十来个人,闵立行个个问了,可个个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闵立行让图巴然把他们全拉至屋外,再以乱棍打死。又严密封锁自己染上烟瘾的消息,不然一样下场。闵府真闹个鸡犬不宁。晚间,闵立行再次烟瘾犯了,他第一次感觉到那种蚀肤噬骨的痛苦,整个人在床上翻滚着,想要烟抽,但又骄傲地不肯低头,觉得自己必能挺过去,绝比那个下三滥软弱无能的贾长孝要有骨气的多。他掏出随身的一把匕首,在手臂上刻着,一刀一刀的,鲜血直流的,像要放光自己的血,又像要让刻骨的痛苦湮没嗜血的欲望,可他发现还是没有效,仰起头,竟长啸起来,像只野兽,痛苦,受伤,苦难,折磨,或者死亡。
第二天,闵立行挺过来时,已面色无血,仿佛死了的人了。图巴然问,老爷可要吃点东西吗?闵立行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挥手让他出去了。闵立行至此,算开始衰败。烟瘾毕竟不是一般人就能挺的过去的,就算意志力再坚强,信念再坚定,也抵不过一只烟对你的诱惑。人变成兽,有情变成无情,收敛变成贪婪,欲望像只永装不满水的瓶子,直至抽干你身体所剩最后一滴血。闵立行在经受着他这一生最大的波难,他在是否放弃的两级徘徊,尽管消息被严密封锁,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闵府也开始渐渐人心涣散,想要出府的,想要夺权的,已看不出当初闵府的气势。
闵立行终究耐不住折磨,让人拿来了鸦片烟抽,那种满足,再不是权势和钱所能满足的。闵立行渐渐委靡下去,人也变得面黄肌瘦,闵府开始夺权的势头也越来越明朗,而带头的则就是图巴然,他背后也更是有了个坚强后盾,就是周天顺。
闵府这边风起云涌的时候,贾长孝和周七等人日子正过得平静。贾长孝自那次在闵府高烧了一场,人又关在地牢里,受尽了折磨,诸多痛苦加于他身上,倒是让他把烟瘾给戒了。只是这戒只是生理上的,并非心理上,身边的人还是不能提起任何与鸦片有关的东西,甚至连个烟字都不能说,幸亏他们住在郊区,一年见不到什么个人,也更不会有人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贩鸦片。所以,贾长孝他们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周七找了他儿子已不知多长时间了,自上次小三子跟他说,在城里见过周天顺,天顺也答应几天就回来,但一直没见到人影,像死了似的。周七于是一边打听他儿子消息,一边服侍贾长孝。贾长孝也越见长进,除了每天帮周七叔干些农务,闲时还拿了离家时带的书看。周七有时问他,他会为老爷报仇吗,至少找出害老爷的人。贾长孝并不说话,其实心中早知那害自己父亲死的人是谁,只是从不说出来,至于报仇雪恨,他心中自明白,只是时候未到,那人除了害死他父亲,还欠他许多。
一日,长孝说要进城,周七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凡事多小心,特别是碰见闵府的人。长孝都答应了,穿了件农夫装,还带了草帽,简单装点了下,就进了城。先回了趟贾府,早空落无人,蛛丝联挂,长孝伤心之余,更抑郁难解。来到父亲曾住的房间,什么古董字画,早不剩一件,只一两本破烂的书,因父亲曾读过,长孝都收了起来。又转回自己的房间,更是人去楼空的景象,不忍再待下去,偷偷便出来了。
长孝去的第二个地方,便是闵府。看到闵府大门上人都没有个,不禁觉得奇怪,推开门,小心进了去,更是被里面破落的景象吓了一跳。这时候,突然走出来一个人,长孝躲了起来,只听那人说道,图爷放心,凡事早准备好的,不过等他死罢了。听着觉得熟悉,等人走出来,一瞧,竟发现原来是周七的儿子,周天顺。长孝本想走了出去,但看见紧接着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他在闵府时,曾拿各种手段折磨过他的图巴然。心下一惊,不知为何这两人会在一起,于是决定先等看看,等搞清楚怎么回事再做主意。
等两人渐渐走远了,长孝才从树后出来,不知不觉,竟向闵立行的房间走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确是一直惦记着这个人的,想着这个人的狠,想着这个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各样的痛苦,还有于他父亲的。闵立行的房间并没有点灯,房间也静悄悄的,原本以为闵立行不在的,捅破窗户纸,往里面望去,才发现有个人正坐在里面。黑漆漆一片,那人也好像被揉入了黑暗,连带着眼睛也放出黑色的光。那是多么恐怖的目光啊,长孝熟悉又觉得陌生,也更不敢相信,这人会是闵立行。只见那人突然站起来,朝这边扑过来,树枝般十根手指全捅破了窗户纸,抓着窗棂,面贴过来。长孝吓了一跳,向后跌了一步,仍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是惊惧,一个是愤怒,一个是不可思议,一个是你死我活。两人再次照面,竟这种场景,长孝虽想要他死,不知多少种方式,多少种残酷的手段,但只没想,闵立行竟会毁在自己在他身上施过的这种手段上。
渐渐传来人声,长孝不得不又躲了,待人走后,长孝已定了个主意,在外弄开了闵立行的房门,拖着半人半鬼的他,逃跑了。
长孝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救闵立行,或者这不是救,只是想看看,这人染上烟瘾又会是怎么个样,当初他怎样待他,如今他也怎样待他,当初他怎么屈辱他的尊严,如今他也怎么屈辱他的尊严。现在闵立行已到他的手里,只落得一无所有,只命一条的下场。
周七见长孝带回来一个人,细看之下,发现竟是闵府的老爷闵立行,吓了一跳,忙问长孝,带他回来干什么。长孝并不解释,只说,他现在也只不过死人了,无需害怕。周七说,可是......长孝又摇了摇头,说道,没事的。周七这才没说什么,在长孝的吩咐下,给闵立行换了衣服,又替他擦了身子,才再让他在床上躺下。
闵立行一直都昏迷着,气息不均,像是命不多了。长孝记起自己在闵府的那段快要死的日子,闵立行也是全没顾过他,甚至还让人把棺材都抬进来过。长孝想着当日,不免有些伤心,可这伤心完全不是为了闵立行,只怪当初自己怯懦,还害死了父亲。
周七问他,要让闵立行一直这样住下去吗,还供他吃住,他们农庄收成不好,也只供的起他们几个人吃食,怕再加上闵立行,周全不上。长孝说,不用管他,我带他回来,只看他如何死的。周七也再不言语,去干自己的事。长孝本还想告诉周七叔,他在闵府看见了周天顺,看形势,周天顺像是归顺了闵府,只是这闵府现在已由图巴然掌权,但仍和他们不是一路的,长孝怕说了,会惹七叔伤心,于是又没讲。
长孝静静坐在床边看着闵立行,这是他这么多天来最经常干的事了。总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神态也和床上快要死的那人差不多了。长孝非常非常恨,非常非常想就这么掐死他,但又觉得便宜了他,所以只好又呆呆望了,脑中想的是如何折磨这人的方法。
闵立行不知是故意装的,还真是神志不清楚了,自被长孝带回来后,人就变傻了,不认识任何人,不知道任何事,可长孝明明记得那日在闵府,闵立行扒着那窗户,看到他时的那种眼神,他又怎会这么快就全忘了。
长孝有时喂东西给闵立行吃,他把闵立行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坐着,自己则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勺,往他嘴里送。闵立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甚至都波澜不惊的,好似长孝真是他亲人。长孝有时喂着,喂着,突然停住,看着他,盯了他的眼睛。闵立行也是回望着,眼睛澄清如水,并没丝毫疑惑,也没任何置疑,只仍张了嘴,等长孝喂。长孝这时候就最恨他,真想立时揭穿他的阴谋,可奈何满腔怒火升到了喉咙口,还是决定吞了回去。
晚间,七叔准备给闵立行再去洗个澡,长孝说,让他来吧。拖住他一个肩膀,揽着他,便进了浴房。慢慢为闵立行脱去了衣服,连长裤都退下来了,闵立行还是没任何反应。长孝心里恨着,又动手拉他进了沐浴的木筒。慢慢地洗,从肩头开始,再到精瘦的背,长孝一点点观察着闵立行的反应,最后直接握住他的下半生,那个曾经万恶的东西,带给过他多少痛苦,却没想到闵立行仍痴呆着,静静坐在木筒里,目光涣散。长孝笑了一笑,蓄谋已久般,突然另一只手从筒外抽出一把匕首,向闵立行刺去。长孝在闵立行眼中终看到了抹惊慌,虽只那么一瞬,但也已足够。匕首并没有把闵立行那东西割下来,而只是刺在闵立行的大腿上,血点点的,翻滚着流出来,先是独自狂舞,最后与水溶在一起。长孝把匕首搁水里又洗了洗,才拿出来,丢在了一边,看见闵立行仍毫无表情的脸,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的。
闵立行烟瘾必是要发的,一发便不是人。长孝让人把他关在屋子里,听见他狂吼,又听见像是身体撞击墙壁的闷闷声。凡人都觉得恐怖,唯长孝知道,这最真实,这种感觉他也最清楚不过。他曾从那走出来,现在轮到他的仇人,他要看到他在鸦片这个巨人的脚下,如何腐蚀自己的心灵,然后把灵魂出卖。
长孝打开门,要走进去。七叔还有其他人都拦住,但长孝坚持,并保证不会让闵立行伤害到他,一行人才放了他进去。
长孝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闵立行也突然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两人对望着,闵立行眼中的那种凶狠,长孝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大笑起来,对闵立行说道,没想到你还有今天,你闵立行也有被鸦片弄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天。闵立行像是听懂了他话,又像是身体本能在发挥作用,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于是转变为仇恨,让他想毁灭看到的任何东西。他向长孝扑去,像要撕碎什么,却奈何身体早达到了极限,就算集中全身的力量,也不是一个健康的,即使原本比他年纪小,体形也小许多的人的对手。
闵立行重重摔了下去,长孝又猛烈地开始踢他的头,踢他的身子,踢他的腿。长久以来,他对他的仇恨第一次爆发出来,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父亲,为了曾经有过的所有的日子,即使他对他也有好的时候。长孝此刻只被猛烈的仇恨冲晕了头脑,巨大的复仇的快感甚至让他停不下来,闵立行已经在吐血,整个屋子被浓重的阴暗的气氛包围,长孝终于停下来,缓过气来时,发现自己也已坐在了地上,身边躺着一个人的尸体。
闵立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剩不下一口气。人人都在等着他死,长孝却在最后关键时刻,要下人去叫大夫。听长孝这么说,都问为什么,长孝只是说,他还不想让他这么早死,他还想再折磨他。
闵立行终究还是没有死,好似他的债还没有还清。他再度醒过来,只看长孝的目光更呆了,像是种绝望。想死的绝望吧,就和当初的长孝一样,可长孝活了下来,长孝则也要闵立行活下来,活着忍受这种煎熬。
长孝在夜间发现闵立行不见了,没想到他会逃跑,他那么虚弱,原以为他只不过一个死人。长孝刚跑出闵立行房间,就听见厨房里传来摔破碗的声音。长孝急忙赶去,发现闵立行正坐在地上,手里拿了块碎片,碎片里盛满月光。闵立行眼中仅那么点犹豫,拿起碎片,便向自己的手腕割了。长孝赶过去时,血已沿着手腕股股流出来,闵立行却笑了,从未有过的清醒,说道,你让我死吧,我终究可以死了。长孝拒绝想任何东西,忙先替他把伤口按住,道,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我也还没折磨够你呢。闵立行依然笑着,说道,我欠你的,也算都还了,你放手吧。说着,身子渐渐软下去,倒在地上。长孝不知为什么,竟哭起来,大声喊道,不准死,不准死,我不准你死。闵立行早倒在地上不动了。
长孝日夜守护在闵立行床边,气息还是微弱,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的。七叔等他们都劝长孝去歇息一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心中对长孝这样关心闵立行的病势,也纷纷起了疑。七叔终忍不住,一天,开口问了长孝道,他是不是已经忘了他父亲的仇,还是因为以前在闵府住过一段时间,被闵立行迷惑住了。长孝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长孝独自夜里起来,在贾庆生遗像前,忽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哽咽着,道,爹,是孩儿对不起你,孩儿对不起整个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