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的心很大,即使傅渐云做了伤害他的事,但只要不是纯粹的恶意,且已经翻篇,沈尧也不会再理会。这应该是源于他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家庭教育,因为沈尧对“恶意”这种东西的判断确实远远低于常人。
某种程度上,沈尧几乎是个白痴。
尤其是在感情,和善良上。
律师从里面出来了,沈尧赶紧站起来,等着问律师情况。
“我们出去说。”律师的神情似乎有些严肃,看得沈尧背后直发凉。
“……事情是这样,原告是张老师带的一个女学生,现在对方是提供了含有张老师DNA检测结果的内衣来报的案,还有事发当天去医院做的发生行为的证明,恕我直言,如果不是你们家属完全相信当事人的为人,我认为,这几乎就是个铁案。”
沈尧愣了半天,炸了毛:“这怎么可能!老师他怎么可能——”
“先别着急说这些话了。”傅渐云很快打断沈尧的情绪,“你是专业人士,依你看现在怎么办?”
律师掏出手巾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很难完全翻案,因为证据很充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果真的依你所说,张老师完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那就不能排除是这个女生诬告的可能性……但,我作为律师,不能给你们去找原告麻烦的这种建议,这件事,我确实……如果非要让我来接这个案子,我恐怕只能做从轻的辩护,想要翻案,我确实无能为力。”
沈尧脸色很白,抿着小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是专攻刑事方面的律师,老板也说了,我现在做的是商业方面的法务顾问,我知道有一个,在刑事辩护上很有经验的大律师,如果他能接手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希望翻案……”
“谁?”沈尧几乎要抓住他的袖口。
“这个……明方集团的老总好像是老板的叔叔,这位大律师和明方的老总关系很好,或许通过他就能让胡律师接这个案子……”
此话一出,沈尧和傅渐云却都沉默了。
律师言尽于此,也不敢再多呆,告了别就离开了。
傅渐云开车,送沈尧回公寓,一路上沈尧十分沉默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一言不发,仿佛一尊美人的雕塑。
“你……”傅渐云想提起一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
“他就像个傻子。”沈尧忽然说。
“别人来求他教画,只是让他指导一下,他偏偏要手把手地教,教完还骂人家,说人这样那样的问题,画的如何不好,谁会受得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偏偏他从来不改,来找他的学生,甚至有些是不怀好意的,恨他的,觉得他太过严苛背后骂他诅咒他老不死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
沈尧看着车窗外,琉璃似的褐色眼瞳像是两颗美丽的透明星星,冷而颤动着倒影出城市的霓虹光带。
“他把别人都看得太重,最后自己才是最自私的那个。”沈尧伸手碰了碰脸颊,却发现没有眼泪。
傅渐云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尧。感觉十分新鲜。
“所以一个人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就要抛弃不必要的善良。如果还想要命运额外的奖赏,活得有头有脸起来,就需要做个普通人认为的‘坏人’才行。”傅渐云突然这么说道,“‘坏’才是人的哲学,而‘善’只能说是普通人蒙蔽自己毫无建树而且对社会毫无用处的一种心理安慰手段罢了。”
沈尧看着他,说这话的时候,傅渐云好像不是傅渐云了,那个又撩闲又很坦荡的歌王似乎远离了这个躯壳的灵魂,所以这个躯壳变得空洞,甚至让人因陌生而产生一点恐惧起来。
“你的话只能说给已经是‘坏人’的人听。”沈尧看向车前的灯光映照的昏黄路面,车灯像是和雨水一起涂抹着长长的公路。
“如果没有像张庭山这样的人,”沈尧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学生们都会觉得失望。一个人的消失让很多人觉得失望,这难道不是他人生成功的证明吗?”
沈尧的眼睛依然很亮,倒映着车窗外整个城市的光。
“当然,遇到这种被人诬陷,伤害,甚至认为‘坏’才是真理的情况,我也希望他能‘坏’一点,这样或许就不会受到这些无端的指责和诬赖;但是,你永远不能说他坚持的就是错的。”沈尧闭上眼靠着车座,呼吸有些不稳:“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一个没犯错的人——对别人怀有善意根本不能算作错。”
傅渐云愣了很久,突然笑了笑,说:“……你生气了?”
“没有。”沈尧说,“只是说我的想法。”
“你……还是一样。”傅渐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往后弓了弓背伸了个懒腰:“那么天真。你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啊,‘以童真之眼洞察世界’。可惜,你这样的人,或者说,你和你老师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要么被供在神坛,要么,就要被千夫所指,踩入泥沼里。”
傅渐云伸出一只手顺着沈尧的头发很暧昧地一直摸到他的下巴:“因为你们不是普通人。”
沈尧愣了愣,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意思。
“普通人呢,就是有一部分善,有一部分恶的人;有的人善占的多一点,有的人恶占的多一点,但总归,要成为一个‘融入社会’并且‘不孤独’的人,就要做到同时拥有这两部分,并且在合适的时候分别展现出来,这样才能向其他人证明:‘你看,我和你们一样,我是一样的,我没有攻击性哦’的意思。这样其他人就不会对你另眼相看,并且很轻易地把你当做朋友。”
“……”沈尧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觉得很颠覆,又很新鲜,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疲惫异常也混乱难忍的晚上。
“但是,如果你展现出来了不同,比如太善良,对谁都用心太好,用情太深,其他人就会觉得你为什么这么伟大,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这么特殊;善良多于恶意的人就会崇拜你,而恶意多于善良的人就会恨不得你被踩进烂泥里。”
“难道这样就证明,老师做的不应该吗?他是错的吗?”沈尧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像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他当然是错的。”傅渐云嗤笑了一下,开心道:“错就错在他不会伪装,只会清高,看谁都觉得低自己一头,看谁都觉得有毛病,所以他才会被针对。”
“……”沈尧低着头,思索了很久。
“我还是不这样认为。”沈尧说,“我就是觉得老师是对的。”
一个想要追求艺术殿堂的人,怎么能去做一个有恶念的人?那样还算是“艺术”吗?
沈尧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就是他,艺术就是最大,沈尧什么都不愿意在乎,只在乎是否能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而“做个坏人”是绝对提高不了的,所以沈尧不会去做,即使那能让他成为一个“更融入人群的普通人”,沈尧也根本不在乎。
艺术家注定只能独行。
这是张庭山的人生,同样也是沈尧想要的人生。
所以沈尧才会害怕爱上一个人,害怕自己被羁绊,被不该有的坏念头纠缠——占有欲,醋意,怒火,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出尔反尔,不断伤害。
简直就是毒药。
但是,沈尧恐怕,已经走不出来了。
他看见了画展中心。
“停车,我要下车!”沈尧忽然大喊,傅渐云只好靠边停车:“你干什么!至少拿把伞吧!”
可沈尧的背影已经跑远了。
傅渐云站在车边,手里攥着一把没有撑开的伞,淋着大雨。
盛夏的雨真是舒服,腾热的水蒸气和冰凉的雨滴交织在一起。
好像给快要干渴死的人一块甘泉老冰,真是一种悬在生命边缘在两极之间摇晃的刺激感。
沈尧……也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想把他破坏成一块泥里的抹布,又想把他捧做能够仰望的天神。
沈尧,就像一场盛夏的雨。
真是个妙人。傅渐云舔了舔嘴角。
第48章 燃烧的火焰
沈尧孤身一人跑到画展中心, 门口的保安在这样的雨夜打着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摇头风扇也没精打采地兀自转着。
沈尧趁着大雨和夜色径直走了进去, 也没人拦着。
画展中心的最外面是一片大广场, 再近些是小灌木拼接修建起来的绿化,绿化区有许多低矮昏暗的路灯,在整个夜晚长明,而画展中心里面却黑暗一片。大门似乎上着锁,进不去。
门口的大幅海报写着“沈尧个人画展”, 下面的小字写了些无聊的奉承话,最上面是“其师张庭山的众多画作也在本画展中展出, 欢迎观赏。”
显然, 展厅也认为张庭山的名号要比沈尧大。尽管这画展的主角是沈尧,但展厅想要挣钱,还是会阳奉阴违地把“张庭山”的大名写在上面。
彼时, 沈尧或许还有一点不高兴,倒也没有“嫉妒”那样严重, 只是,作为学生, 他的确该为老师的成就而高兴,可作为同样有艺术追求的人,沈尧也想获得更多认同,而不是永远做个在老师名字下“庇护”着的学生, 和张庭山来看画展时是这样,拍卖会上自己的画竟然无人问津时也是这样;
但现在,他站在雨里看着这张海报,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这样“高高在上”的名头真的就好吗?
张庭山一经出名就被媒体吹上了天, 各种营销号挤破头的为了挣点击率而发通稿,说他“圣人下凡”的都有,更别提其他居多都是杜撰出来的“感人老教师”故事。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年轻丧妻、终身不肯再娶,又在大学里蹉跎了一辈子的糟老头子而已。
他抽烟喝茶骂学生,骑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叮咣乱响的上下班,和其他众多老头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他更加固执,更加不可理喻,想法怪异,时有异想天开,放弃了那么多与时代接轨明摆着能捞大笔钱的合作,却一意孤行地去给土鸡蛋做代言。
不过是心好,又勤恳,在艺术上格外肯下功夫罢了。
他怎么能不是普通人呢?简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
可一旦被迫登上神坛,伴随的就一定是虎视眈眈。
这“人上人”的“□□”位置,还不如别做。
沈尧把肩上的书包拿下来,从里面翻出了一把小的美工刀。
这样的海报,还不如别登出来。
上面的两个人,一个被人诬陷了能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罪名,一个的作品根本无人问津,这样的画展还有什么开下去的意义?
沈尧一刀划开了海报,刀痕正好划烂了那上面沈尧英俊帅气冲着镜头露出小白牙的笑容。
他绕着画展中心走了一圈,漫无目的地晃着,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浑身湿透长发耷拉在脸侧,像个失魂落魄正要寻找自杀地点的诗人。
不想有一扇窗竟然开着,不知道是清洁工打扫完了忘记关上,还是窗户的锁坏掉了没修好,正好被风雨刮开,敞着一张黑暗的嘴,在风雨和静谧之间摇摆。
沈尧跳上窗台,翻了进去。
不同于白天的通透亮堂,走在夜晚的中心展馆里像走在一只巨兽的腹中,拱形的顶棚,隔一段路就有的花格落地窗,让人竟然有种时空穿梭的美感,外面的雨声在展厅里听来异常浩大,仿佛潮汐高涨时的大海深处。
沈尧一个人走在展厅里,每走一步就会在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的头发和衣服无一不在滴水,但在这里,灵魂却异常干燥,几乎燥热地出了七窍,要离他而去似的。
不知不觉,沈尧走到了白天和张庭山一起来看的那二十四张画的展厅前。
那画是沈尧的得意作品,但沈尧一直从心底并不认为那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并不是利益层面上的,而是精神。
这个系列的画源于一次毫无记忆的作画经历,沈尧觉得,这是世界在通过他的手表达。
沈尧拐过弯走到入口前,可他没想到,在这个雨夜里,展厅里竟然还有其他人。
屋里有一束灯光。
黑暗里站了一个人。
他在端详这些画,但沈尧感觉得到,他不是因为喜欢这些画才来的。
“……谁?”里面的人感觉到了有人来,便把手里的手电筒转向入口。
沈尧把湿透的头发向后拢起,露出他俏白的脸。
“原来影帝也逃票。我真是荣幸。”这一声已经足够让沈尧认出来了,是徐信。
见是沈尧,徐信有些意外,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他浑身湿透,如果不是在雨里呆了很久,就是掉进河沟里才爬上来。
“……我买了票。”徐信说着,从裤袋里抽出一张没有检票的画展中心门票,在手电筒的光源下晃了晃。
沈尧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所以你为什么白天不来。现在已经闭馆了。”
“白天我有事。”徐信把手电的光转向墙上的画。
他正在看的这幅画就是沈尧第一次画的那幅。
沈尧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不好意思来吧。”
徐信没有反驳,也只是笑了一声。
“你还是一样,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真不知道傅明衍为什么看上你。”
沈尧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徐信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况且在他看来,傅明衍似乎也并没有“很看上”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