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也都在各忙各的。
尚扬硬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又冷又困,厚着脸皮,悄悄回到警车上,想稍稍休息片刻,被车里暖气一吹,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梦里被绊了一跤,猛然睁开眼,发现周遭的嘈杂声已经停止,车里车外都很安静。他睡得头晕脑胀,有点搞不清楚情况,把车窗放下来一些,冬夜的冷风呼一下吹得他清醒了。
人呢?停在旁边的其他警车呢?车窗外只有黑漆漆的夜,和如泣如诉的寒风。
“醒了?”车里冷不丁响起金旭的声音。
尚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金旭在前排副驾上睡,是刚被他开窗的声音惊醒。
“其他人呢?”尚扬反应过来,朝前面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快到五点半了,竟然就这样睡了两个多钟头。
“他们做完分内事就回去了。”金旭也把副驾的窗打开一点透气,道,“领导睡得那么香,大家伙哪好意思叫醒,投票推选出了最帅的这个,留下来陪领导睡觉。”
尚扬:“……”
金旭把自己说笑了,随即正经解释道:“有了新线索,专案组暂停了对于涛的审问,要等天亮再继续。回去也是趴办公桌上眯一觉,还不如车里睡得舒服。没被你睡觉耽误事,别有心理负担。”
尚扬很有心理负担,问:“你向栗队和督导组汇报过这边的情况了吗?”
“说了,刑侦队也发现了新情况。”金旭开门下车,从驾驶位那边再上来,准备开车,说,“回市里先吃个早饭,天一亮还有硬仗要打。”
路上,他把刑侦同事们也发现的新线索,对尚扬讲了讲。
于涛家在白原市下辖另一个县的农村,父母已不在人世,唯一的姐姐嫁去了外地,没有比较亲近的亲属,中学读到一半就辍学出来混社会。
刑警昨晚到他的家里去看过,多年没人住的房子都塌了顶,周围邻居也都很久没见过他。
经由村委会联系到了他姐姐,他姐姐表示姐弟俩关系也一般,联系不多,她家里事情繁杂,也很少回白原来,算起来都一年多没见过弟弟于涛。
但他姐姐提供了一个新情况,上个月,也就是九月中旬时,于涛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谈了个可心的女朋友,计划结婚,想在县城买套房子,问她借点钱。
她嫁得不好,手头也不宽裕,考虑到弟弟除了她这姐姐也没人帮衬,承诺说会帮他想办法筹措一点。然而区区两天后,于涛又发了个微信,说不用帮他筹钱了,这婚不结了。
这和食品加工厂的周老板提到的情况一致。
于涛有个在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前不久分了手,原因不明。
“会是因为他买不起房子,女方提出了分手吗?”尚扬猜测道,“这事刺激到了他,导致他迫切想搞到一笔钱,才选中了刚从孙丽娜那里勒索到十五万的贾鹏飞。可是十五万也不够买房吧?”
金旭嘲讽道:“大人,这里不是北京。白原市区的房价也才刚过五千,他们那县城,有十五万都能付一套小面积的全款了。”
尚扬点点头,道:“哦……这样啊。”
金旭侧头看他一眼,发现他还是有点没睡醒,否则被怼不会是这反应,不禁又说了句:“在这边谈个对象,至少性价比很高。你考虑考虑?”
“我缺的是钱吗?我缺的是对象。”尚扬这时候半清醒不清醒,认定金旭在嘲讽他,那是一定要嘲讽回去,道,“还操心别人?你自己能娶到老婆再说吧。不是有喜欢的人吗?抓紧时间表白去。”
金旭抓着方向盘的手握紧了几分。
“现在表白,年底结婚,明年就能当爸了。”尚扬道。
金旭:“……”
尚扬说那话时,脑子里想的是他妈帮他安排的数次相亲,时常都是说类似的话。在父母那辈看来,恋爱结婚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尚扬又道:“那于涛就是为了有这笔钱能买房结婚,才对贾鹏飞下手的吗?”
“本来刑警们也是这么想的,”金旭道,“逻辑上说得通。可惜于涛就算有了这笔钱,也结不了这个婚。”
尚扬问:“为什么?他前女友另结新欢了?”
金旭道:“死了。说起来,还是个熟人。”
尚扬:“……”
他彻底清醒了,失声道:“难道是……段双双?”
清晨,朝阳爬了上来,今天又是一个明朗的好天气。
“10.26抛尸案”嫌疑人于涛,被公安第三次讯问。
在新的证据和证人面前,真相已经趋于大白,于涛终于放弃了强硬的诡辩。
专案组组长栗杰和副组长金旭,坐在询问桌的这一侧。
于涛看了看昨晚见过的栗杰,再看看抓他归案的金旭,突兀地笑了起来。
隔壁观察室里,尚扬隔着单向玻璃,心里感到一阵紧张。
如金旭判断的一样,于涛是个天赋型的犯罪分子,教育水平低,成长中缺乏三观健全的成人引导,成人后对法律和生命都缺乏敬畏之心,道德感薄弱,但思维非常敏捷,心理素质极强。
“金警官,”音响里传来隔壁的声音,于涛道,“其实我听说过你。”
金旭道:“你昨天说过,以前被抓进来,远远地见过我。”
于涛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听刘卫东提起过你,说别看你现在风风光光,以前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栗杰喝道:“注意你的言辞!”
“讲事实而已,”于涛恶意地看着金旭,说,“你跟其他警察说过吗?三天两头被一帮男的扒裤子,听说这样的人长大很容易心理变态,还能当警察?”
观察室里的尚扬:“……”
栗杰把手里的本子摔在桌上,要发作。金旭却示意他没关系。
于涛嘿嘿一笑,用一种极其蔑视的眼神看金旭,说:“昨天你审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表面上看起来,金警官很想抓到凶手,想把失踪的刘卫东找出来,其实心里怎么想的呢?有没有偷偷盼着……盼着刘卫东最好是已经死透了?”
他朝前倾身,诡异的蛊惑语气说道:“有吧,肯定有。”
金旭冷不丁道:“他死透了?你杀了他?”
于涛一怔。
金旭道:“怎么杀的?时间,地点。”
于涛笑一声,道:“你就是盼着他已经被我弄死了,对吧。”
“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金旭语气如常,说,“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把他找出来,他犯了什么罪,就该受到什么惩罚,你也一样。如果他被人杀了,我会抓到凶手,替他讨回他应得的公道。”
于涛眯了下眼睛,阴阴地说道:“不愧是当副局长的,会说漂亮话。”
金旭像听到什么荒唐笑话一样笑了笑,说:“漂亮话谁都能说,抓你回来的是我。痛快点招了吧,被你搞这出折腾得好几天没睡好了,你麻利点,完了我就能回去补个觉。”
单向玻璃这面,尚扬悬起来的心落了回去。
于涛这是自知脱不了罪,临了还要恶心恶心办案警察。
然而金旭心里没鬼,坦荡得很,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为所动,还能反将一军,重新把主控权夺回来。
观察室的门被推开,督导组那位师兄匆匆走进来,显然是听说了消息,赶来旁听。
他一看到尚扬马上就认了出来,大惊道:“你怎么来了?”
他以为尚扬的到来,表示来了更高一级的督导组。
尚扬忙道:“不是,我在休假,来西北找金旭玩,正好赶上了这案子。”
“金旭昨天怎么也不说一声你在这儿?”师兄松了口气,过来坐下看看玻璃那面,里面正一问一答,暂时说的还都是已知的情况。
尚扬上学的时候爱玩,一度热衷交际,和这位师兄有过交往,但这么多年不见,现在这情形,也没有叙旧的氛围。
但片刻后,他便感觉到师兄似乎在悄悄打量自己,忍了一忍,还是客气地问道:“怎么了吗?”
师兄用开玩笑的语气低声道:“你和金旭和好了?”
尚扬:“?”
他和金旭原本的关系是有多不好,连数年不见的非同届师兄都还记得。
只过去了三天时间,他自己已经忘了。
甚至还有种他和金旭一直就有这么好的错觉。
单向玻璃另一侧的讯问室里,面对无法再自圆其说的现实,于涛全招了。
“你和死者贾鹏飞什么关系?”
“没关系,以前不认识。”
“你和刘卫东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债主,他朝我借过高利贷,利滚利欠了三万多。”
“是他介绍你和贾鹏飞认识的?”
“不是,我和贾鹏飞约见面,刘卫东也去了,纯属巧合。”
“你和贾鹏飞见面干什么?不是不认识?”
“找他买女尸。”
“段双双?”
“……”
“是刘卫东杀了贾鹏飞?还是你动的手?”
“我杀的。”
“为什么杀他?”
“想杀就杀了。”
“为了段双双?还是为了那十五万?”
“……”
“怎么杀的?”
“用锄头敲他脑袋,当场死了。”
“刘卫东当时在场吗?”
“在,但他没注意到我要杀人,等他看见,贾鹏飞已经死了。”
“他什么反应?”
“吓尿了,要报警,被我打了一顿怂了。”
“你胁迫他帮你布局,迷惑警方?”
“没胁迫,我说那十五万给他十万,当是封口费。”
“他还活着吗?”
“没有,死了,我杀的。”
第22章
真正的凶手摘下了伪装的面具,他所表现出的对于生命的漠视,让讯问和旁听的数名警察,都感到一阵心有余悸。
而他所交代出的犯案经过和动机,也让观察室里的尚扬从匪夷所思到不寒而栗。
于涛和段双双是一对恋人。
于涛工作的食品加工厂给市里一家超市供货,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在这家超市做收银员的段双双,两人家境类似,同样是父母早逝,早早辍了学,十几岁就从农村独自出来打工,相似的经历,让于涛对段双双产生了怜惜之情,青年男女迅速坠入爱河,一度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分手的原因,是两人感情稳定后,第一次发生关系,于涛愤怒地发现段双双已非完璧。他认为自己一直在被这个看似清纯的十九岁女孩蒙骗,遂毫不留情地与她分手。
几天后,段双双在农村老家悬梁自尽。
她的兄嫂回家将她草草落葬,就赶着回了市里打工赚钱。
入土还不到十天,她的坟墓被挖开,遗体被人偷走。
先前于涛对警察说,他根本不知道刘卫东私下里在偷偷做盗卖女尸的行当。
实际上,刘卫东从他这里借了高利贷还不上,从几千块利滚利滚到了三万多,被他威胁要砍手砍脚,刘卫东情急之下,曾经告诉过他,自己有来钱的买卖,只要手头的女尸卖出去,一有钱马上就还他。
刘卫东为了让于涛相信自己有能力还钱,还对他描述过当时盗取和交易另一具女尸的经过,并声称白原市周边所有县区农村,女尸买卖市场都由自己和贾鹏飞这个小团伙垄断。
因而当于涛得知段双双的遗体被盗以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有可能是刘卫东一伙人所为。
虽然愤恨于被前女友欺骗,但他对这个女孩仍抱有感情,不能忍受她死后还被“嫁给”别人。
他给刘卫东打了数次电话,刘卫东大约以为他是催债,都没有接。他只好直接去找盗尸团伙的另一人贾鹏飞。
在此之前,贾鹏飞并不认识于涛,于涛声称想买某村刚丢失的年轻女尸,还说是刘卫东介绍来的,他愿意出二十万买下段双双的遗体,谎称是被死去多年的父亲托梦,要找个小老婆,找人算过,段双双的八字最合。
贾鹏飞半信半疑,担心是警方钓鱼,忙给刘卫东打电话问个究竟,刘卫东正在去省会的大巴车上,听贾鹏飞说这单能卖到二十万,顿时心痒难耐,半途下了车和贾鹏飞会和,决定交易完这一票再走。
财能壮人胆,他把被段双双遗容吓到的恐惧都忘了七分。
而其实,贾鹏飞在接到于涛电话前,就已经和别的买家联系上,只是因为于涛出价更高,和刘卫东一合计,于涛是个放高利贷的,还因涉黑进过局子,绝无可能给警方做这种线人。而且于涛也确实出得起这笔“尽孝”的钱。
贾鹏飞决定放前一位买家鸽子,把段双双的尸体卖给于涛。
10月24日傍晚,在远离村庄人烟的农田中,冬小麦刚播下不久,地里无人耕作,冬天昏冷的夕阳挂在天边。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田边路上,贾鹏飞拿了把锄头,装模作样地锄草,刘卫东蹲在田埂上,两人正为孙丽娜的事起了争执。
另一辆SUV缓缓驶来。
一场命案即将在此地发生。
贾鹏飞死于猥琐男的一时嘴贱,为了让于涛这买家满意,说自己为了美化段双双的尸体而做了哪些“工作”,形容这具少女胴体时使用了侮辱性词汇。
于涛被他激怒,突然动手暴揍他。
贾鹏飞挨揍时,刘卫东在另一边沉默不语,也全然不理会贾鹏飞喊他帮忙的叫声。
后来,于涛听他说起,贾鹏飞在于涛到来之前,刚刚向刘卫东炫耀着如何与孙丽娜发生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