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我先送你们回去睡觉。”金旭道。
尚扬听出他言外之意,问:“你又要去哪儿?”
“去刑侦大队,看看法医有没有进展,以及有没有苦主来认尸。”金旭吁了口气,勉强一笑,说,“明天大概没时间送你去火车站……反正下午已经告别过了,年底去北京再见吧。”
尚扬想了想,道:“辖区出了命案,还会派你去进修学习?估计是要泡汤。”
金旭笑容淡去:“说的也是。领导,还是你懂。”
尚扬:“……真就不内涵我不会说话了是吗?”
金旭在旁边坐下,背对着他,说:“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怼你了别跟我一般见识,体恤下基层干警的不容易。”
尚扬皱眉:“你在试图道德绑架我?”
金旭不说话了,拿过刚才没吃完早就冷掉的外卖,扒拉了几口。
“也别等北京再见了,”尚扬道,“我明天又不走。”
金旭吃东西的东西顿了下,说:“还想再深入调研两天?”
尚扬道:“不,我这趟差出完了,下午跟研究所说了一声,明天我开始休假。”
金旭倏然回头,茫然道:“所以”
尚扬嫌弃道:“嘴里有饭能别说话吗?”
金旭:“……”
尚扬心说,刚才还雷厉风行铁血副局,现在这不就是个憨批么。
“休假期间没有职权,就是一个普通公安。”他语气嘲讽地说,“在这儿给你当个跟班,协助你找找失踪人口,行吗”
金旭:“……!”
袁丁从洗手间出来,在楼道里就听到了金师兄被食物或水呛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第5章
已是凌晨一点多,夜里里温度很低,雨夹雪下个不停,大有直接进化成雪的意思。
三人从楼下一下来,袁丁发出瑟瑟发抖的声音。
尚扬也忍不住将下巴缩进掩高的风衣领里,只靠秋裤来抵御西北寒冷还是不太行。
明明金旭也只穿了件秋款运动外套,就好像完全不冷,还要嘲笑老同学:“还吹牛说冬天要穿短袖吗?”
尚扬:“……呵呵。”
下来之前他还在想,不如和金旭一起去刑侦大队看下郊外抛尸案的进展,但他毕竟不是当地公安的人,贸然插手可能会有点不太方便。
现在他决定不去。这也太冷了!又冷又困,只想赶快钻进被窝里。
“你要去忙就快去,我们随便找个地方都能睡一觉。”他说。
金旭却道:“我住分局家属院,就在旁边,送你们过去捎带脚的事。”
家属院离分局只有几百米远,警车从分局开过去,两分钟就看见了大门。
“家门钥匙给我,门牌号说下,在门口放下我们,自己能找着。”尚扬道。
“行。我跟门卫打声招呼,外边人不让随便进。”金旭说话间,就到了家属院门外。
他踩下刹车直接停在电子横杆前,半夜里也不怕挡到别人路。
门卫的小窗打开,一位大爷在窗内朝副驾上看了眼,对金旭道:“小金,带女朋友回来了?”
尚扬:“?”
因为光线比较暗,大爷眼神又不太好,把肤白唇红的尚主任错认成了女孩。
金旭和后排的袁丁同时发出轻笑。
尚扬:“……”
金旭向大爷简单说了下情况,又给尚扬指了指他住哪栋楼,便驱车离开,去往刑侦大队。
尚扬和袁丁就按照他说的单元门牌号,顺利找到了他的住处,又用他给的钥匙开了门,尚扬摸到玄关开关,打开了灯。
袁丁当场惊呼:“这么干净?!”
这房子不太像一个单身汉的住所,窗明几净,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袁丁是真心以为是要来“狗窝”将就一晚,见此情此景,不禁想到,原来他们三个人之中大概只有他的住处是真的狗窝。说好的公大男丁皆糙汉呢?内卷得这么厉害?
他信口开河,污蔑金师兄:“好家伙,房间整洁无异味……”
尚扬道:“别胡说八道。他一直就是这样。”
在公大时寝室也实行军事化管理,一群警校新生或多或少都有点不适应,全寝唯一一个没因内务被挑过毛病的人,就是金旭,即使是周末和放假,他也从未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上有丝毫松懈。
他就像总是绷着弦的一张弓,自律能力相当强悍。
但这也被当时的尚扬所不喜。
少年尚扬更喜欢与肆意张扬的朋友交好,而对一切带着克制意味的人或物,有本能抵触的心理。
金旭的克制还表现在待人接物上,那个年纪的人,十之八九都有过交浅言深的经历,寝室几个男生聊嗨了说起各种各样的家事私事,唯独金旭很少参与其中,总有一种淡漠的距离感。
那时在尚扬眼中,睡在他上铺的这位西北大兄弟,既冰冷还爱装。
一晃十多年过去,尚扬也不再是单线程中二少年,在工作和生活里见过形形色色的各样人等,渐渐体会到,像金旭那样善于自我约束,和人交往保有分寸感的朋友,亦是十分难得。
袁丁主动说要睡次卧,时间太晚了,尚扬也已经困到脑子一团浆糊,两人遂各自去睡。
一觉醒来,尚扬猛然坐起,隔着窗帘依稀看到明晃晃的天光,看了眼手机,然而还不到七点半。
他下了床,一出房间,就听到次卧里袁丁的鼾声,旋即又察觉到,客厅里还有别人。
不知什么时候金旭竟回来了,就睡在客厅沙发上,衣服也没脱,身上只盖着件警用大衣,因为个子太高,小腿悬空在沙发外,黑色袜子的脚掌处被磨出了一个破洞。
尚扬看他睡得深沉,不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去上了个洗手间,又退回到卧室里去,收拾好被子,拉开窗帘。
后半夜里雨夹雪变成了雪,地上薄薄积了一层,显得天色格外明亮。雪已停了,看样子今日是个晴冷的天气。
他忽然记起,昨晚困得倒头就睡,好像并没有拉上窗帘?
早八点一刻,三人在家属院外的早点店里吃早饭,顺便听金旭说昨晚的进展:
“死者是住在附近的村民,家离抛尸地点不到两公里,村委会的人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离家的,他老婆上个月就回了娘家,今天他老婆会来认尸。”
尚扬道:“失联的刘卫东去过抛尸地点,我觉得这可能不是巧合。死者和他认识吗?”
“现在还不清楚,村委会的人说,死者平时三天两头到市区打零工,他家里经常没人,在市里会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和别人结怨,他们也不知道。”金旭说着,话锋一转,“还冷吗?”
尚扬放下搓耳朵的手,从风衣领口轻拉了下内搭毛衣示意他看,说:“从你衣柜里拿的。”
金旭笑道:“挺好,我还有两件毛衣缩了水,正好你都能穿。”
是在暗讽他是个矮子吗?尚扬冷漠脸。
袁丁弱弱举手:“我也冷,我还矮,我能穿。”
金师兄慈祥脸说:“一会儿去局里,给你找件棉外套。”
袁丁:“……哦。”
昨晚金旭就指派了人,让去交管所,查询那辆载走刘卫东的白色面包车的车牌。
那位警察一大早就去了,待金旭等三人刚到局里,他就打了电话过来回报情况。
如金旭预料的,这面包车是套牌的,偏偏这个车型还是汽车下乡补贴指定的型号,郊区几个乡镇登记在册的同款面包车,有二十多辆。
还不包括无牌车和赃车。
金旭让对方把二十多名车主的信息发一份回来。
然后他又给张志明副所长去了个电话,问刘卫东的通话记录查到了没有。
“老张刚到移动公司,得等负责人去了才有权限。”金旭道,“去跟局领导见个面?后面做事也方便。”
尚扬欣然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不然空有公安工作证,想帮点忙还要有所避讳,难免束手束脚发不上力。
与局长见过面出来,交管所和张志明的回话几乎同时到了。
尚扬坐在金旭的办公桌前,用电脑打开了交管所那边发来的文档,表格里是多位面包车车主的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
而金旭站在一旁,手撑着尚扬身后的椅背,一边听张志明在电话里的情况反馈,一边微微俯身,看电脑屏幕。
尚扬拖动鼠标,浏览着车主的相关信息。
金旭倏而将撑椅背的手按在他肩上,他立时停下鼠标,询问地看向金旭。
两人距离较近,听筒里张志明的声音,尚扬也能清楚听到。
电话那头的张志明:“……失联前近两个月里,刘卫东和这个号码的联系非常频繁,最多的时候一天联系过几十次,有时候还是半夜。那天他从长途大巴下车之前,接了一个电话,也是这个号码打给他的。”
尚扬疑惑地看着金旭。
金旭对电话道:“你刚才说,这机主叫什么名字?”
张志明:“贾鹏飞。”
金旭和张志明简短告别挂了电话,然后示意尚扬看电脑屏幕,并将手直接覆在尚扬的手背上挪动鼠标。
尚扬:“?”
“你看。”金旭像是没察觉到不妥,只专注于工作。
尚扬循着光标看到它指向了表格中的一行,其中一个面包车的车主,也是那个名字,贾鹏飞。
金旭道:“是同一个人,手机号是一样的。”
紧接着,他又说:“这个人,就是昨天在郊外发现的那名死者。”
尚扬:“!!!”
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这一连串起来的惊人巧合上。
金旭把手收了回去,小心地插进裤兜里。
尚扬在心中飞快地捋清了目前掌握信息的脉络。
死者贾鹏飞和刘卫东,原本并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但他们在最近两个月内联系密切,刘卫东失联前最后一个电话,就是贾鹏飞打给他的,刘卫东失联前上的那辆面包车,贾鹏飞恰好就有一辆。
那八天前,刘卫东上车的时候,那辆面包车的驾驶员极有可能就是贾鹏飞本人。
贾鹏飞现在死了,死亡时间在三天前。
如果载着刘卫东离开的司机就是贾鹏飞,那就是在八天前,刘卫东和贾鹏飞一起经过了贾鹏飞死后被抛尸的地点,那片荒草地。
之后的五天里,发生了什么?
杀人凶手会是刘卫东吗?失联是假,杀人后畏罪躲藏起来,才是真?
“别想了,等袁丁师弟回来,咱们一起去刑侦大队看看,贾鹏飞的老婆应该已经到了。”金旭语气淡淡道。
他刚才给袁丁写了条子,让袁丁去后勤处借棉服了。
“你怎么这么淡定?”尚扬无语道,“你们辖区几年内零刑事案件,一来就来了个大的,你一点都不方吗?”
金旭说:“怎么不方?我心里在尖叫,比你见了大耗子叫得都大声。”
尚扬:“……”
“你现在还怕耗子吗?”金旭道。
尚扬怒喷他:“怕不怕关你屁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金旭插着裤兜,斜坐在桌边,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紧张又无助于破案。你当领导的,怎么装逼技能还不如我?遇事一慌,升官泡汤,懂吗?”
尚扬:“……”
金旭一本正经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升职这么快?还不是装逼装得好。”
尚扬:“……”
穿着警用棉服的袁丁来敲金副局的门,说:“我好了!师兄们怎么样?”
尚扬和金旭一前一后出来。
尚扬道:“不怎么样。”
金旭说:“我挺好的。”
袁丁:“……”
原北分局刑侦大队。
死者贾鹏飞的老婆来认过尸,再次确认了死者身份,刑警们给她做了份家属笔录。
据她所说,因为贾鹏飞长期家暴她,夫妻俩感情不好,上个月她挨了打以后,带着六岁的孩子回了娘家,这个月初国庆中秋双节,贾鹏飞去她娘家看过孩子一次,送了点小孩吃的零食和玩的玩具,后来就再没见过,也没打过电话。
被家暴以及夫妻感情不好,昨天村委会干部也透露过这个情况,是实情。
这女人对贾鹏飞的死并不感到伤心,一脸总算解脱了的表情。
“早想离婚了,他不肯,一说离婚就往死里打我,过后会装,跪在村头不让我走,保证说再没下回了。我爹妈起先还向着我,一起骂他,后来也不向我了,我回娘家过得也不好,当牛做马,我嫂子我弟妹,她俩月子都是我伺候过来的。总好过在贾鹏飞家等着被打死,我说他要打死我了,我爸说我自己作死,不把男人伺候好,就会回家折腾他们两老儿。贾鹏飞死了好,他要不死,以后就是我死。”
一屋子警察集体沉默了。
金旭把刘卫东的照片拿了出来,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贾妻看了看,说:“见过,贾鹏飞叫他东哥,全名是叫个啥我就不知道了。”
金旭和栗杰交换了眼神,由栗杰继续问:“贾鹏飞和他什么关系?你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哪儿?”
贾妻:“不知道,好像打麻将认识的。见过两回,一回在家,贾鹏飞大半夜带他回去喝酒吃饭,半夜把我叫起来给他俩炒菜。还有一回在镇上,贾鹏飞打牌,叫我给他送钱,这个东哥也在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