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儿,他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横着走。
他师父的家就在景轩茶楼的后面,走着不过两三分钟而已,他从家里出来,打了一辆车,就准备先到师父家里,今年的生日专场,备在了高桥店,他们先在这里吃饭,然后高桥的演员就去准备掂场了,景轩的反而不着急。
他来的时间短,也不知道往年是怎么过的,只有听安排的份儿。车子停在了路边上,他给钱下车,从一旁的角门进去,就是师父家了,今天来的人多,他还没等走进电梯,就恍惚听到十二楼的说笑声传了出来。
四个说相声的坐一起,能顶一把唢呐。
在电梯里,赵晓涛还特意把扇子抽出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又放回到盒子里,整理了一下衣服,电梯开门,他走了出去。
果然没错,走廊里站着不少的师兄弟,安全通道的门开着,也有两三个人凑在那里抽烟,屋子的门也开着,里面坐着的站着的高矮胖瘦形形色色,他大概数了一下,大概得有个二三十人。
师父是个宽厚的,不得罪人,如今在园子里的辈分也排的上,来给过生日的人自然就多。
“哎呦我滴妈!”
赵晓涛正在人群里寻找师父的身影,凭空就被扑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他还没等生气,对方倒是撞出一句东北话,然后推了一把赵晓涛,回头看着不小心绊自己的人:“万水千山总是情,找个地儿坐着行不行……你是要把我摔回四川去吗?”
对面也是个年纪不大的演员,看着面生,估计是曲艺学校出来的,赶紧笑着道歉,赵晓涛就拍了拍师兄的肩膀:“算了大师哥,人这么多难免不方便……”
“知道不方便你还才来!”修易一回头,见是赵晓涛,脸色就不好了:“说好今天你一起来帮我忙活的,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没两分钟景轩的演员就要回去备场了,你上我这儿来混脸熟来了是吗?”
赵晓涛也知道自己放了师兄的鸽子不地道,但他确实是有理由:“我昨晚忙园子的事儿太晚了,今天没起来,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吧。”
说是忙园子的事儿,其实就是威胁老何成功,拿到了心意的礼物,兴奋的没怎么睡,一连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但这个事儿,当然不能讲给师兄听:“对了师哥,师父呢?我有礼物送呢。”
“你呀,且等着吧。”修易拍了拍赵晓涛的肩膀,明知道他糊弄自己,可也没有精力对付他,垫着脚望着外面的人头,扯着脖子喊了一句:“王铎!你让尚明明回景轩吧,那边一个人没有不行。”
“哎!”
也不知道哪里答应了一声,修易也没心思管,总之有人应声就行,他转过身往里面走,赵晓涛就跟在他后边:“为什么呀,师父干什么去了?”
修易端起水来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用眼睛示意赵晓涛往书房看:“挨训呢,我跟你说你今天别惹他啊,我眼见着师爷青着脸进来的。”
赵晓涛赶紧点点头,他也见过几面师爷,总觉得那个老头沉下脸来也是挺吓人的,不过他想不通,师父那种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的人,怎么还能挨训呢:“为什么啊”
“我路大哥的事儿。”修易斜靠在桌子上,也趁着和赵晓涛胡扯的间隙,歇一口气:“前几天师父搭了个线儿,让两个人见了一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筷子还没动,师爷就摔凳子走了,今天我偷着听,觉得还是这个事儿。”
赵晓涛恍然大悟:“路老板啊,我是听永吉师叔说,在师爷跟前儿就不能提他,还有张师叔也不能提。”
赵晓涛说道张师叔,修易明显想要说什么,可是仔细考虑了一下,又没有说出口,只是神色落寞下来,可一想,今天是师父的生日,哭丧个脸不吉利,就打起精神:“师叔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咱们摊上好时候了。”赵晓涛撇了撇嘴,笑的有些烦人:“这要是落在张师叔手里,半条命都能被打没了。”
修易觉得好笑,张昀泽最残暴的状态,居然是留在了相声园子里,只不过他上一次听到别人提起张昀泽,叫的还是张师哥,现下,已经有人叫他师叔了。
他要是活着,不知道会不会对这个称呼不满意。
他又想起那年过年,路秦说他们差辈儿了的事儿,那段日子虽然在他手底下活的小心翼翼的,可确实是开心。
“师哥,你咋了。”赵晓涛见修易怔怔的出神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可后面的话还没等说,书房的门就被拉开了,时寸站在旁边,先把关先生让了出来,从屋子里到走廊,一瞬间全安静下来了。
关先生沉着脸往外走,时寸在身后陪着笑,一直送到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往下蹦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也不像刚刚那么放肆,但好歹屋子里有了些呼吸声。
时寸看着这群如获大赦的师兄弟们,也只能摇头苦笑,毫无办法。
“师父!”赵晓涛一看到时寸,立刻就放下了修易,窜到了时寸跟前儿,一脸谄媚的把手里攥着的扇子递了过去:“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时寸着实被他吓了一跳,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驳了他的面子,就只好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也发现是个扇子了,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也会留意这些东西了?”
“当然师父教导的好。”赵晓涛尽职尽责的拍着马屁,修易在旁边听着都脸红,自觉不如,可赵晓涛是自我感觉良好,一点儿也不觉得时寸有嘲讽的意思在。
时寸把扇子从盒子里取出来,哗啦一下打开,有不少师兄弟就都围上来看,其中也不知道是谁哎呦了一声:“这瘦金写的地道啊!”
时寸也觉得着实是不错,他逐字逐句的念着上面的两句诗:“愿餐金光草,寿……”
他念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刚刚说话的那个人也凑过脑袋来看,原来是乐原,他啧了一声,连连摇头:“字儿是好,可晓涛啊,你这儿有个错别字哦。”
☆、他们的结局
被他这样一讲,赵晓涛也挤过来看,其实他昨天晚上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但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上面有个错别字,被乐原这样一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立马过来确认。
果然,寿字儿少了一点,赵晓涛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后面这所有的水到渠成都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而且师父此刻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相比是开始生气了。
那么宽厚一个人,被自己气的脸都青了,可想而知他得有多不爽了。这个时候别说拜师不拜师的事儿了,赵晓涛都想从人缝里钻出去,离开景轩茶楼,甚至离开这个人世。
可有点儿奇怪的是,时寸也没有骂他,也没有说他,更没有把这件事儿岔过去,他就那样端着扇子盯着那个错字看,像是灵魂已经被抽走了一样,赵晓涛看了看修易,发现修易也歪着头看着扇子,脸色和时寸还有些像。
他拉了拉修易的袖子,做了个怎么了的嘴型,修易费解的看了看赵晓涛,目光又挪回到扇子上了:“师父,这字我怎么看着……”
“阿静。”修易的话没说完,时寸回头叫了一声妻子,闫静正和阿姨在厨房做饭,听到时寸喊自己,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开厨房的门:“干嘛?”
“你去我书房最上面,有一个9.5寸的棕竹扇子,手柄上有块白玉的那个,帮我取来。”时寸又低下头看着扇子,手还放在了那个错字上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不太敢确认。
闫静走进书房,没有几分钟,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把手里拿着的扇子递给了时寸,时寸打开扇子,目光迅速的锁定了上面的寿字。
也少了一点。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去找赵晓涛,此刻的赵晓涛已经蹭到门口准备开溜了,结果时寸一抬头,修易就明白什么意思,拎着赵晓涛的领子就送到了时寸的面前。
“你这扇面是买扇子带的吗?”时寸斟酌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发问,他此刻看着赵晓涛,就像是看一只眼看要被扣住的麻雀,所有与的动作都是轻柔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给麻雀惊飞了。
赵晓涛思考了几秒钟,就决定实话实说了:“不是,是景轩打扫卫生的老何给我写的。”
“老何?!”这下惊讶反而是修易了,他掰过赵晓涛的肩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什么老何?哪里来的老何?”
“他说的是何师叔?”永吉在一边也站了起来,凑过来看时寸手里的扇子,但觉得不像:“不对啊,何先生写扇面一般都用小篆啊。”
时寸摆了摆手,让永吉先别说话,听赵晓涛怎么说。赵晓涛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师叔和师兄盯着看,紧张的反而磕磕巴巴说不出来话。
王铎见了,就挤进来解释:“他说的可能是景轩新来的那个打扫卫生的哑巴大爷,姓何,所以我们都这么叫。”
“打扫卫生?”时寸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了王铎,修易在旁边也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哑巴?”
大家关注赵晓涛的注意力都挪到了王铎身上,王铎也有点儿不自在,他慢慢的点点头,也留意着时寸和修易的表情:“来三个月了,不会说话,干活利索,字儿确实是写的好,景轩现在的节目单就是他写的。”
时寸和修易对视了一样,见修易也怔怔的看着自己,像是没有什么决断,就把两把扇子握在手里,鞋都没来得及换,拨开人群就往外走,甚至因为电梯在十七楼接人,而等不及电梯,从安全通道就下了楼。
修易紧跟在时寸后面,心里突突突跳的有点儿吓人:“师父,我觉得是巧合吧,路大哥从国外回来的时候,说的很明白了,他……”
话一下子没说出口,修易停顿了一下,又快步追上去:“他死了。”
时寸随着话音,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修易,却看到好多人都跟了出来,他觉得心里有点儿烦,现在的时寸,就想自己赶紧去看看这个老何,可又不好斥责大家什么,只好跟修易解释:“你看到这个字了吗?他写这个字就这样,他父亲的名字里带寿字,他是要避讳,所以才这样写的。”
修易乖乖的闭了嘴,他想无论是怎么一回事,等下见到老何,就一切都明了了,于是,他只能跟着时寸,快步走到了景轩茶楼的后门,拉开玻璃门,看到的是正在换衣服的尚明明,他一脸奇怪的看着闯进来的时寸。
以及后面的许多师兄弟。
时寸环视了一周,见后台只有尚明明和两位学员在换衣服,就直接问:“你们那个打扫卫生的老何呢?”
“老何……”尚明明也没见过这么些人冲自己气哼哼的走过来,吓的往台上指着的手指都有点儿发抖:“在上面整理演出用的道具。”
时寸听了,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了后台侧幕处,可他刚走到,下场的帘子就被人挑开了,一个瘦弱单薄的人影,从下场门走了下来。
他像是没有听到后台的声音,一下楼梯一抬头,见面前站着许多人,吓的就停住了脚步,接着,他就看到了时寸。
他只是愣了几秒钟,就看到了他手里的扇子,接着想到了那个寿字,恍然大悟。
既然被拆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装的了,他缓缓的笑开来。
时寸最初只是震惊,接着开始生气,只是如今见了他,原本以为会气的踢他两脚,可事实是,看到昀泽笑起来,他也就跟着笑起来。
时寸望着他,心里感慨无限,这一生跌宕起伏,他没陪在他身边,却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路秦说他死了,他是狠狠的哭了一场,也说了下辈子做兄弟的话,现下人好好站在面前,他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他用手指了指昀泽,又指了指自己,手挡在了面前,而后腕子一转,做了个六的手势。
咱们一不见面,六年了。
昀泽仔细一算,是啊,那场大封箱到如今,可不是六年整。
原来他们的结局,老天一早就告诉他们了。
☆、还愿
“说话啊,等你量活呢。”
时寸吸了吸鼻子,微微蹙起眉头,像是对昀泽站在原地一声不吭的举动有些不满,昀泽虽然没说话,但也并没有光站着,他指了一下嘴,摇了摇手——哑巴。
时寸愣了一下,只是这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种导致张昀泽哑了的可能,可毕竟他们也曾做过搭档,也曾无话不谈,如果张昀泽哑巴了,他大约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不会说话吗?要不你在回去练一练,兴许就会说了。”
他们之前倒是用《学聋哑》的段子开玩笑过,但这句话,确实是时寸临时发挥的,让昀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摇头:“你呀,你都是开了门的人了,怎么如今反而不稳重了起来。”
声音,腔调,都同那个记忆里的张昀泽一模一样,这一刻,时寸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看着他,像是每一次台上台下的对视。
得知昀泽离世的消息,时寸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着,他无数次的在想,如果他们的生命中都没有闯进路秦这个人,那此刻他们会怎么样。
现在,他似乎想象的到了,他们会同现在一样,在一个园子,带师弟,开玩笑,风风火火的过好下半生。
人这一辈子大多都是一个巨大的圆,起点和终点交映重叠,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