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伊集院面前,他时常是这样无可奈何。
或许不要把伊集院当作猫来看待比较好,这个人会变本加厉的。慈郎有这种预感。
但不论慈郎心里是怎么想,伊集院在这时,终于坦白了起来。
伊集院淡然道:“避讳谈论,害怕死亡,都是人之常情。但或许就是因为避而不谈,平时也不会去想,才更显得神秘可怕。”
“从知道我的失眠症无药可医开始,‘死’就成了我时常考虑的问题。要说从来没畏惧过,那肯定是谎言,但我确实不觉得‘死’有多么值得恐惧,即使还是少年时,也是如此。”
慈郎忧虑地追问:“为什么?”
伊集院却冷静地对他分析:“人是无法和死亡抗衡的,所有人都会死。也就是说,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在走向死亡。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人在死亡到来前的历程。”
“与其害怕‘会怎么死’‘何时会死’这种想了也没有用的无聊问题,不如在必然的死亡来临前,有效利用时间,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定期写遗书,其实论到本质,和年度总结并没有太大差别……”
“没有太大差别?”听到这里,慈郎不得不打断伊集院。
是的,伊集院所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正相反,这番话堪称哲思,让慈郎认识到对死亡的另一种看法,而且认真想想,或许是更乐观向上的一种看法也说不定。
但让慈郎不安的,不是伊集院这种向死而生的思维,而是伊集院话语中没有任何涉及情感的成分。
伊集院所说的这些,都在强调“时间”和“想完成的事”。
可死亡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它意味着对人间最彻底的告别,无法再度与亲人、友人、爱人相会。而再也无法完成的事,也一定不止是工作和事业,还包括想去游玩的地方、想尝试的食物、只对自己来说有特别意义的某个无聊的执念……
所以,遗书怎么会和年度总结没有太大差别?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的遗书和年度总结没有太大差别,那这个人过着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
慈郎清楚,这样一个站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男人,是轮不到自己这样的前科犯来担忧的,在社会眼中,他的人生甚至没有和伊集院的人生比较的资格。而且他所担忧的内容,或许根本是伊集院并不在意的部分。
可伊集院是他所爱之人,即使可能是无谓的担忧,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慈郎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心底此刻浓重的不安,也不知道是否该拿自己认定的常识去否定伊集院从少年时就反复思考得出的观念。
他想了想,选择说起自己的事:“我在出狱后,孑然一身四处碰壁的时刻,曾经想过,就到这里吧,或许人生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泥潭中挣扎,曾经想要的、一度近在咫尺的理想人生和家庭已经没有机会拥有,也不被任何人所期待,即使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我伤心。那个时候,我想过放弃。”
听慈郎这么说起,伊集院瞳孔微张,从提到死亡这个话题以来,终于有了不那么游刃有余的表情。
被伊集院抱在怀中的慈郎,看到伊集院这样的表情,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开心。
慈郎情难自禁地捧住伊集院的脸,低下头,与伊集院前额相贴,低笑道:“原来你也会害怕吗。我刚才坐在那里,看着你写遗书,一想到有可能会失去你,重新变成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感觉难受得要死掉了。你看,‘开心得要死’‘难受得要死’,在我们一般人看来,‘死’是和感情有关的事,这是用理智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的。就算是那时想过放弃的我,也是因为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满心愤怒、悲伤的我还是留恋这个人世,所以坚持了下来。然后被你所救。
“现在的我,因为有你,虽然如果有无可避免的意外发生,我会抱有感恩的心情,遗憾却不怨怼地离开人世,但从主观上来说,我一点都不想死,我绝无可能理智接受这种结局,我想要更多时间。我想恢复正常,和你好好在一起。我想努力赚钱,还钱给你,给你买礼物,带你去约会……我想努力找回自己的人生,想成为值得依靠的恋人。
“任性地说,我想看到未来某一天,你在思考‘死’的问题时,露出刚才那样有点害怕的表情。一年不行的话两年,两年不行的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算不是因为害怕失去我,而是其他东西、其他人……我都会感到高兴。”
伊集院紧拥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他双手环绕着伊集院脖颈,像是将伊集院的头搂在怀中。
等终于开口时,伊集院却是故意坏心眼道:“其他人也可以?”
原本忐忑等待着回复的慈郎,一下没控制住怒视伊集院:“你这只坏、唔……”
亲吻结束的时候,慈郎还是在瞪伊集院。
伊集院似乎不以为然,凝视慈郎片刻,淡然道:“我都有点怕你了。”
怕他?慈郎心底一凉,僵硬地问:“……为什么?”
伊集院的手安抚地揉上他的后颈:“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喜欢,比我以为的还要多。”
听到这种话,慈郎感觉面部温度直线上升,心脏软得像年糕,脊骨也支撑不住了似的,忍不住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付给伊集院的肩膀。
“那,我会努力让你更喜欢我的,”慈郎看着伊集院的发梢,为了不过分泄露内心的雀跃,压低了小声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却不知道?”
闻言,伊集院毫无情调地冷漠揭露:“你眼睛藏不了任何事情,连风早都看得出来。”
啊?
慈郎有点慌张:“风早婆婆已经知道了?”
他还在想要怎么和风早婆婆说,还在担心风早婆婆会不会介意他们都是男性……他是有多无意识,怎么就被风早婆婆也看出来了?
可为什么自己却不知道呢?
伊集院好心地没有回答,转而说起:“认识你时,我发现你完全没有提到过家事,一般而言,社会阅历不足的初中生,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学校和家庭,就算注重隐私,‘昨晚妈妈做了文字烧’‘起床迟被老爸骂了’之类的闲话总会有一两句。你一直对我喋喋不休,路上看到猫狗打架都要跟我说,完全不谈父母,我猜这里面多少有些问题。”
慈郎听得直愣,直到伊集院这么说出来,他才察觉到确实如此。
因为家庭氛围非常冷淡,父母都不怎么关心他,他下意识不愿意去想,在学校也不会提起。
伊集院继续道:“有天你突然很高兴地说,你父亲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这应该是一般家庭中很普通的对话,你却高兴得不得了。因此我想,你可能是那种,情感受伤后,刻意遗忘,不愿意想起的人。这只是我当时的猜测。要说证明的话,大概是你昨天提到‘时烟去’吧。”
这番分析,让慈郎想起了自己曾经拼命想要忘记伊集院的事……但听最后,慈郎有些迷茫:“‘时烟去’怎么了?”
没有直接说出来,伊集院只是提示道:“诗是用汉字写的。”
汉字又怎么?
慈郎回想那行小诗:诗酒可爱,美人可怜。时吃烟去,一息过天。
美怜。
慈郎一愣。
他完全没注意到,这首诗包括了前女友的名字,而只注意到了时烟去。
这种程度,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了。
慈郎迷茫地说:“我也知道,我会拼命忘掉不好的事,和你决裂之后,我就拼命想要忘记你,但是高中时,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你,之前那个节目里,大学同学也说我在喝醉后想和你和好。为什么我看到字会完全想不到她……”
“你真的喜欢过她吗?”伊集院看到慈郎的视线,解释说,“我并不是怀疑你的人品,依照你的性格,肯定是没有花心地好好和她交往。但从你对反应的排斥状态来看,我认为她在相处中使用了手段。你想过吗,你最初喜欢她哪一点?外貌,性格还是品行?”
虽然这样列举着,但伊集院实在不觉得那个女人有任何可取之处。
喜欢春日美怜哪一点?
答应交往似乎是因为孤独,喜欢好像是相处后被引导出的自然发展,反复被贬低后已经是不太正常的情感关系,即使当时不清醒,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
要说喜欢她哪一点,慈郎更加迷茫,努力回想道:“我不知道。或许是那次,我以为是第一次相处的那次,她的表现。她表现得让我无法拒绝,我感觉像是在面对……”
面对你。
慈郎脸色一白,闭紧嘴巴。
联系到之前那个大学同学说,那次京都旅行,春日美怜盘问过醉酒的他……他都对春日美怜说了什么?
伊集院猜出了慈郎没说完的话。
这玩笑可开大了,如果这个春日美怜是有备而来,能模仿他的言行,就说明对他有研究,至少是曾有关注。如果望月所受的苦难与他有关,想到这个可能性,伊集院冷下眼眸。
那么现在这样的处理,远远不够。
*
晚餐是大厨来温泉私院现场做的西餐,餐后他们离开时烟去,欣赏充满节日气氛的轻井泽,漂亮的圣诞灯饰让慈郎心情好转起来。
回到私院时,侍女已将全部用品都替换一新,尤其是床品,全部换过。
但泡完温泉入睡时,伊集院抱着慈郎,却迟迟无法入睡。
“怎么了?”察觉伊集院浑身不悦的气氛,慈郎担忧地问。
伊集院冷漠道:“你先起来。”
被伊集院放开的慈郎坐起来,离开床。
然后伊集院也起来了。
伊集院站在床边,看着床。
这画面太过诡异,慈郎打破沉默:“……哪里不对?床不舒服?”
“嗯,”伊集院动手掀床单,“有东西。”
有东西?!
慈郎一瞬间想到了鬼怪奇谈,还有商战暗杀之类的惊悚画面。
但床单下是洁白的软褥,没有任何异物。
伊集院掀开软褥,下面是另一层洁白的软褥。
慈郎扶额,无论多少次他都还是想感叹,这猫真难养,不是,这床真的软。
伊集院掀开这层软褥,终于在床垫上,发现了膈应他的东西。
一个大概是侍女用来别住领口的曲别针。
而且是好好盘着的并不是拉开的曲别针。
理论上,隔着三层软褥,它是不可能被察觉到的!
伊集院冷冷地盯着曲别针。
慈郎真诚地招呼伊集院:“豌豆公主,别看了,一起铺床。”
作者有话要说:*伊集院猫猫是金瞳黑猫!是深渊领主!慈郎:是豌豆公主
第32章 圣诞节前夜
次日醒来时,外面在下雨。
沉重的雨点落进温泉池中,不停歇的雨声,让身处温暖室内,而且被伊集院抱着的被窝中的慈郎,莫名想象出了外界的寒意。
于是他往伊集院怀中靠紧,好像真的受了冻似的。
伊集院没有睁开眼睛,抱抱枕一般抱着他,好整以暇地算起账来,冷漠道:“现在靠过来,不咬我了?”
因为“豌豆公主”这个称呼,昨晚睡前,伊集院故意压着慈郎亲了很久,把慈郎亲出了反应,慌忙掩饰想要逃跑,却被伊集院毫不费力地拉回来压制住,又羞又窘之下只想把自己缩起来,可是又被伊集院摊开手脚,慈郎一急,就往伊集院下巴上咬了一口。
咬上去之后,慈郎自己都呆了,差点忘了松口。
那是晚上的事,而且当时立刻就反省了,他乖乖被伊集院抱住,直到睡着都没敢再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晨光大亮的时候,又被伊集院提起这事,慈郎耳后生红,在伊集院怀里小心抬起头去瞄一眼,还好还好,其实咬的时候就没用力,伊集院的下巴干干净净,没有留下牙印,只有零星冒头的胡茬。
说起来,同住数日,慈郎自然察觉到了伊集院挺讲究的洁癖,昨晚伊集院没有第一时间怒去浴室洗脸,倒让人意外。
杂七杂八想了半天,慈郎觉得这事不能全怪自己,努力讲道理:“是你先、先非压着我的啊。”
伊集院却故意不讲理,淡然道:“俊太郎都知道不能咬人。”
“都说了我又不是狗!”又听到伊集院把自己和那只骗苹果的巨犬相比,慈郎怒了,“你这人,好烦。”
腰上一紧,是被伊集院搂得更近了。
这个时间点他们还躺在床上,还真是有度假的样子。
伊集院那冷漠的声线都显得懒洋洋的,听上去沙得耳朵痒:“哦?既然我这么烦,那靠到我怀里来的是哪里谁家的小少爷啊?”
这话让慈郎听笑了。
他在伊集院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正面对着伊集院,像留宿朋友家的初中男生互动般怼了怼伊集院的肩膀,忍笑问:“喂,伊集院,你该不会是个傲娇吧?你是傲娇吗?”
伊集院睁开眼,看看他。
很嚣张嘛。
伊集院冷漠威胁道:“再笑,亲你。”
慈郎本想说别以为这就能吓唬我,和男朋友接吻不还是天经地义,但昨晚的胡闹涌入脑海,尤其是他自己被伊集院压制得毫无办法的样子,他一下子还真不敢笑了,毕竟有些事伊集院是真能理直气壮地做出来。
“那坏心眼的猫又是谁家的哪位大人物啊,”慈郎用最小的音量闷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