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告白。
他没有听错。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慈郎有很多话想问伊集院,他想问“你认真的吗”,想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个三十岁的前科犯告白”,想问“你确定你没有弄错”,还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连告白都这么理直气壮到气人啊,你不会真是猫变的吧”……
但这些问话,慈郎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呆愣地看着伊集院。
伊集院冷静道:“傻了?”
慈郎愣愣重复:“傻了?”
看他呆愣愣的,伊集院眉尖微挑,故意诱导道:“说:‘我是金毛’。”
“我是……”差点被诱骗,慈郎咬住下唇,实在是忍不住微瞪伊集院,“你。”
对上慈郎的视线,伊集院竟然一瞬勾起了唇角。
慈郎呼吸一滞,垂下视线,闷闷地说:“你太狡猾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太狡猾了。
伊集院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淡然的声音听不出半丝紧张,反而带有明知故问的淡然,问道:“是拒绝的意思?”
一直被伊集院言语压制着,即使再怎么怀疑自身,慈郎毕竟也不是唯唯诺诺的脾气,有些生气地反驳:“怎么可能拒绝,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喜、哈啊……”
此刻的吻,与前一个天差地别。
不止是唇。
齿。舌。
连呼吸的余裕都没有,就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他从不知道亲吻还有这样凶猛的形式,好几次都以为要这么窒息过去,只得拼命抓着伊集院的肩膀。
上颚被伊集院的舌尖划过。
慈郎瞬间双膝脱力,要不是被伊集院搂住,恐怕已经跪落在地。
于是对自身体质的厌恶又涌现于心。
而且,这么激烈的交锋,自然引动了反应。
不同于几小时前被伊集院抱在怀中,那时他们并不是紧贴对方,微有反应也没被发现。
和那天早晨的情况也不一样,那天早晨他虽有反应,但那是早晨的自然现象,不是对伊集院产生的。
此时,慈郎是与伊集院正面相对,又被伊集院搂近相贴。
也就是说,现在的慈郎,是处于“绝对会被伊集院发现自己因为伊集院产生了反应”的状况,以前这种状况,接下来慈郎必然会遭受侮辱和贬低……
即使理智上清楚伊集院是伊集院,伊集院不会伤害自己,慈郎还是无法自控地陷入应激状态,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伊集院必然察觉到了,慈郎感觉到伊集院停下亲吻,还非常细心地往后退一步,给他自我整理的空间。
这让慈郎更加痛恨自身的无用。
他喜欢伊集院,因伊集院重新生出了渴求,也想回应伊集院的索取。
他的身体却不听话。
如果说身体的僵硬排斥,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那他不至于这么对自己生气,毕竟他们本来又不是喜欢男人的那类取向,需要接受时间也是正常的。
但偏偏不是。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排斥触碰彼此,同为男性这一点,慈郎连一秒都没有介意过,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结果问题还是出在他这里,是他把别有用心的骗子,当作了值得珍惜的爱人,被长期打压到心理出了问题。真是可笑啊。
这下子,不仅是个一无所有的前科犯,那方面还有毛病,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给不了伊集院。
谁会想要这样的恋人?
慈郎握紧拳头。
伊集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静道:“你不必多想。”
他望着伊集院,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时光能够重来……
慈郎低声问:“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
是初三相遇那个时候吧,他理智地预判伊集院的回答。
却又不免因此消沉。
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
“是指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伊集院这次回答得意外坦白,不再是理所当然的歪理,但带来的震撼却丝毫不小,“无意识,是当年那个时候。有意识,大概是你出狱那天。”
什么?
最后这句话,让慈郎十分费解。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他是孤身一人。
慈郎紧盯着伊集院,迫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伊集院没有卖关子,而是放慢了语速继续说下去,淡漠的语气带上一丝安抚的味道:“那天出门前我思考了很久。这些年,我没有派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那么一旦失眠严重,我可能会做些什么。所以,如果去接你出狱,我很可能会把你带回来。
“但我还是去了,我坐在车里,看到剃光头的你,提着装着所有物品的塑料袋,走出监狱大门。狱警跟你告别,我猜他说了类似‘改过自新’这样的话,我看到你对他鞠躬,大声说,‘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没有犯罪。我会堂堂正正地靠自己活下去,就像入狱前一样’。
“说实话,你的坚韧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我没有下车,因为我想,你应该能做到。”
慈郎紧咬牙关。
出狱那天,他没有亲人来接,离开待了四年的监狱,当然是解脱的,但更多的是与社会脱节四年后,顶着前科犯的身份,孤身回到外面世界的惶恐。
但正因为无所依靠,所以必须咬牙撑下去。对狱警那样回话,与其说是不服气,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他必须坚信自己说出的话,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下去。
那是他此生最孤独的一日。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原来,那天他其实不是孤身一人,伊集院也在那里。
那天,伊集院在看着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这是神的恩赐,还是命运的施舍?不知道。
嘴巴却不知为何泛苦。
繁多的思绪和情感汹涌挤压,慈郎感觉心脏都要承受不住,像是一个被吹得太大还在继续充气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掉。
“虽然出了借贷公司的意外,”那冷漠的声线,最后这样对慈郎夸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Pong!气球爆了。
他抱住伊集院。
也被伊集院拥入怀中。
仿佛世界铺满冰雪,唯有拥抱彼此才能存活。
这一刻,只有伊集院两臂之间,是他容身之处。
*
午休醒来时,床上只有慈郎一个人。
不知道伊集院去哪了。
慈郎坐起来,不得不又一次感慨这张床的柔软。
温泉私院这张床,包括床上的床品,都和伊集院家里主卧室使用的一模一样。
伊集院挑床挑到了这种程度。
但对现在的慈郎来说,这都是娇贵名品猫的可爱之处。
慈郎走出卧室,在昨夜吃火锅的那间和室找到了伊集院。
矮桌被移到了正对着纸门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温泉景致,桌面上放着一些文件,伊集院在无腿扶手椅上端坐,手里拿着笔,时不时标注一行小字。
是在办公吧。
慈郎站在门口看着,没有走近。
伊集院注意到他,吩咐道:“跟外面说你醒了,他们会把午餐送来。我用过了。”
他们午休前没有吃东西。
虽然不太饿,慈郎还是照做。前些日子的规律三餐,让他的胃口正常了很多,配合健身,能明显感到精神好转,所以不敢再忽视按时用餐的重要性。
用完午餐,刷过牙,他才又走回那间和室。
纸门外,下午太阳正好,光线很明朗。
慈郎本打算就在门口坐着,不打扰伊集院。但他看到伊集院铺开白纸和便携笔墨,忽然意识到伊集院是在干什么。
第30章 遗书的书写
“我坐在旁边的话,会打扰你吗?”慈郎轻声问。
伊集院并不介意,应了声“请”。
慈郎斜拉开无腿扶手椅,在矮桌侧边坐下,他的身体面朝纸门,整个人是侧着,很注意不去看伊集院在写的内容。
遗书这种东西,当然是不能随便看的吧。他也不是想看。
他只想在伊集院写遗书时,待在伊集院旁边。
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旋开笔盖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空盈感,以标准姿势握着笔,只是这样,就让人想到赏心悦目这类词。
落笔行文不疾不徐,偶尔停顿思考。整个人呈现出相当放松的姿态,没有过分认真,但要说完全随性,却也不是。
非要形容,合适的词似乎是:洒脱,冷静。
这就是慈郎眼中,正在书写遗书的伊集院。
慈郎换位思考,如果写遗书的是自己,他在心底假设自己即将辞别于人世,人生画上休止符,一切归于乌有……光是这样一想,就控制不住地感伤起来。
——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都尚且如此,有牵挂和家产的普通人,定然对离开人世更为不舍。
按照常理是这样的。
所以,慈郎不能理解伊集院面对死亡的这份坦然。
就好像对世间没有太多留恋似的,这样安排着后事,竟连一瞬的感伤都没有。
无论慈郎观察得多么仔细,都无法从那张俊脸上找出半丝阴霾。
并不是说慈郎希望看看到伊集院难受。
不那么恰当地说,就是,他宁愿伊集院每天都这么放松,然后在写遗书时因心有留恋而感到悲伤,而不愿看到在写遗书时这样洒脱的伊集院。
但不能理解归不能理解,慈郎没有出声打扰,很安静地待着。
整个书写遗书的过程,用时并不算久,伊集院放下笔时,正是晚霞满天。
慈郎随着时间流逝越揪越紧的心,霍然一松。
“写完了吗?”
“啊。”
听出望月的忧虑,伊集院应声后,侧过脸看向他。
听到伊集院说写完了,望月似乎终于心安,眉目霎时舒开,帅气的脸,被晚霞浸染得甚是柔和。
于是也更清楚地看到,眼角已经全红了,完全是一直在苦苦忍耐的样子。
极具煽动性。
伊集院低声道:“过来。”
慈郎先是一愣,随后,就走到了伊集院身边去,正要跪坐下来,却被伊集院拽到了怀里。
都是男人,就算是告白过的关系,这样子坐在伊集院大腿上,被伊集院抱在怀里,也实在是太不像样。
“不行,”慈郎想从这个状况挣脱出来,“太不像话了。”
伊集院不以为然:“这里又没有第三人。”
话虽如此。
依然感到羞耻的慈郎还是想挣脱。
“好好坐在这里,”伊集院制住他,淡然语气带着十足把握,“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慈郎看看伊集院。
慈郎并不相信这句话。
不是说他觉得伊集院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他觉得,就算他真的不愿意坐在这里,伊集院也不会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内心,下意识就是这么想的。
察觉到自身这样的想法,慈郎立刻动弹不得,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你果然是太狡猾了,”安静下来的慈郎闷声道。
伊集院眉心微挑,并不掩饰得意。
心绪平复下来后,既然是这样可以展开谈话的状况,慈郎想了想,开口问:“伊集院,你为什么每年来这里写遗书?”
伊集院答得很快:“因为这里很美。”
可这算什么回答。
慈郎纠正问题:“重点是‘每年来写遗书’。”
伊集院轻松回答:“既然都要写,不如在美景中写。”
他不能认同这个前提:“怎么就‘既然都要写’了,一般三十岁的人都不会写吧?”
伊集院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一般人。”
虽然说的确实是事实,或许“身为伊集院财团董事长必须考虑周全”也可能真的是真相,但慈郎还是感觉要被伊集院给气笑了。
慈郎并不愚笨,怎么可能看不出,伊集院一直在故意避重就轻。
可是,连遗书都这么坦然地写完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回避的呢?
“我是在问你,”慈郎认真盯着伊集院,直接摊开疑问,“为什么对死亡这么坦然。”
伊集院没像之前那么快问快答,而是伸手抚上了慈郎的眼角。
连眼尾皮肤都泛着红。
是在努力忍耐,看着真是可怜。
伊集院叹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没必要这么感伤,只是写遗书而已,我又没……”
“闭嘴!”
慈郎狠狠捂住伊集院的嘴。
第31章 有点怕你了
慈郎怒视着伊集院,呼吸都因不稳定的情绪而变得深重。
这个人,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以用那么轻疏的态度,说出“死”这样的字眼。
太让人难受了。
因悲伤而气愤,又因这气愤而更加悲伤。
但他捂着伊集院嘴的手被摘下,落入伊集院温和的掌心。
伊集院捏了捏他的手,用那冷漠的声线说:“好凶。”
明明那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的,但“好凶”什么的,简直是在撒娇一样。
慈郎内心诸多繁杂的情绪,一下子就化了空。
感觉就像是猫缠着主人的小腿绕来绕去,那无论先前怎么对猫破坏现场而生气,此刻也是发不出火来了,就算明知猫是蓄意卖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