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春:“我是不跟她在一起住了!说什么都不成,我今儿一定要走,曹公子答应我,每日都送我去学堂,我上回功课还考了第一呢……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就算了,还让我跟她一起住,她平日就和我不对付,现在还撕了我的作业!”说到伤心处,又哭起来,打着哭嗝儿哽咽道,“我回学校要怎么办,作业都没了,我还、还怎么考大学呜!”
何莲春穿着一身女子学校的校服衣裙,哭得声音也大,喊着要他们给曹公子打电话。
柳如意依旧一言不发。
她此刻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安静让大夫治伤,待纱布解开才发现她脖颈上伤得极重。柳如意佩戴的银簪钝,并未见血,但也没比见血轻到哪里去——红肿血痕横在雪颈,像是一道蜈蚣疤痕趴在上头,殷红可怖。
大夫吸了口气,不自觉下手都轻了些,她也配合治伤,低声道谢,只嗓音哑得厉害。
谢璟瞳孔缩了一下,他能看得出,柳如意当时下手没留余地,若不是银簪钝重,人大概已经没了。
何莲春还在哭嚷,谢璟拿了茶碗放在木桌上,“碰”的一声,震得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谢璟淡声道:“这里不是曹公馆,是白家产业,还望两位小姐自重,至于找人,想必两位也曾见过曹公馆的管家吧?若要找曹公子,可让管家代为通传。”
何莲春咽了一下,低头小声道:“找过了呀。”
找过,但没找到。
这就是两回事了。
曹云昭此刻被家中看管起来,眼瞅着就要送去国外,压根就顾不了那么许多,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给这些人找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找一个可庇护她们的地方,已是尽了最大努力。
谢璟看了王肃,微微颔首,示意他问。
王肃怔了一下,忙咳了一声,站出来问道:“你们二人,为何打架?”
何莲春赌气道:“我可没打她,她撕了我作业,还打了我一巴掌呢!”
王肃转头问:“柳如意,可有此事?”
素白如梅的柳如意坐在那里,神情未变,哑声道:“是。”
“为何如此?”
“她羞辱于我。”柳如意抿唇,详细却又不肯说了。
王肃问了半日,又叫了院子里其他人过来做了旁证,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边院子里住的叫何莲春的姑娘,家中落魄了,因兄长曾和曹云昭一同读过两年大学,就把妹妹暂且托付给了曹云昭,自己跑去东洋博前程去了。曹云昭倒是有情有义,对待何莲春也大方,依旧出钱供她念书,学画,若是没被抄家,年底大概还要送何莲春去北平艺专念美术。
何莲春有几分天赋,尤其是西洋油画,画得极好。
她一直被兄长保护的好,性子天真,对家里的事也不怎么管,一心扑在绘画上。
之前在曹公馆还好,曹云昭也喜欢艺术,还和她一起画西洋画,但曹公子的小公馆如今被抄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留下,全部美人一股脑送来这里。其他人要吃要喝,也就算了,这位倒好,要模特。
王肃不解:“什么叫模特?”
同院另一位姑娘扭过头去,另一位少年大方一些,对他解释道:“就是让人脱光了,站在跟前,比着画!”
王肃:“!!!”
王肃脸红脖子粗,好半天都不敢再看这小院里的人,支支吾吾道:“你们,你们怎可如此,这也太……太不止羞耻……”
那少年撇嘴道:“何莲春和我们不同,我们是曹公子买进来的,她是半个主人。”
旁边的人也略有些不忿,跟着道:“前几日你们巡逻,不让外出,我们都听话,一个人都没有出去的。结果那位画瘾上来了,对着镜子画自己还不够,偷偷趁着柳如意——趁她沐浴时不备,偷偷画了几张。哎,柳如意发现之后,先是撕了画,后又拿银簪子寻死,闹得不可开交,要我说这事儿柳如意是苦主,撕她几张画算得了什么……”
“可不是,柳如意虽出身不好,但也是淸倌儿,只卖艺不卖身,何莲春摆明了故意羞辱于她。”
“我瞧着倒也不大像,何莲春年纪小,又念新式学堂,大约也不是故意。”
“她不是故意?那么多人不画,偏盯着柳如意,还不是柿子挑软的捏!换了我,她敢这样,看我不挠花她的脸!”
……
柿子软不软不好说,但绝对是最漂亮的一个。
何莲春蔫儿头耷拉脑袋,坐在那里,被王肃训话,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她,她长得好看,我忍不住就画了。”
王肃苦笑。
他觉得还是曹公子最厉害,这么一帮人,居然还能收集放在一处。
谢璟在一旁同大夫说话,问了病情,得知没有性命危险只需静养之后,略放下心来。
柳如意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副病美人模样,我见犹怜。
她的美不是自己装扮出来的,而是外人瞧见,就忍不住心软,柔弱无骨一般,只等一棵大树,好傍身依靠。
谢璟瞧她,觉得这藤萝并不算脆弱。
他等大夫留了药膏离开,站在那处对柳如意道:“下次若要动簪子,别对着自己。”
柳如意抬眼看他,目光平淡。
谢璟也未多言,起身离开。
白九爷忙碌一天,省府近些日子颁布了新政,虽还未定,但听着意思要开水陆贸易章程。
北近俄罗斯国,东靠朝国,都是山水相依之地,若是两国间海禁废除,各方面都对民商极为有利,北地商会特意来人前来询问,九爷陪同商议,一天听下来,各方面消息都极为积极,让商会的人精神振奋。
九爷忙完公事,掌灯时分才回府。
进了东院,又叫了几位管事来谈事,连饭都是在书房用的。
一直等忙完了,九爷才觉察出有些安静,问了身旁人道:“璟儿去哪里了?”
孙福管事躬身道:“小谢去外头忙了。”
“忙?他能有什么忙的。”
“井水巷那边出了点事,小谢跟王肃一同过去……”
孙福还未说完,就见九爷手上绢帕扔到桌上,不悦道:“那些人倒是事多,备车,我去看看。”
第63章 曲中意
九爷没有开车,只带了张虎威几人赶过去。
离着偏远,赶过去时已点了灯笼,挂在马车一旁。
同行的护卫身穿暗色服饰,脚步也轻,跟在马车一旁不易被人瞧见。
快到井水巷的时候,忽然听得前面一阵骚乱,马车未停,行了不过几步忽然有一个陶土花盆从墙头砸到马车跟前,砰地一声碎了一地!惹得马匹受惊,嘶鸣一声,车夫立刻勒住缰绳:“吁,吁——”
砸了东西拦住马车的人不等去找,自己冲了过来,挡在马车前叫嚣:“下来、下来!今儿不管谁来,都不准从这里过,知道前头办事的是哪家的人吗……”还未等他说完,就被包抄过来的白家护卫一个个反剪双手按在地上,前头那个放狠话的也不例外,张虎威亲自出手,反剪双手之后,还踢了他膝窝一脚,顿时让人跪在前头。
那人还想叫嚷,却听得太阳穴那“咔哒”一下声响,紧跟着冷冰冰的枪管抵在脑袋上,他认得手枪,顿时喉咙里像是被挤过一般,声音戛然而止,额上冷汗都滚下来。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掀开车帘一角,轻咳一声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人?”
跪在那的人一听声音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不好,支吾两声,被张虎威拿枪磕了脑袋一下,斥问道:“爷在问你话,还不快说!”
那人被枪指着,也不敢撒谎,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黑虎帮的二当家,好汉饶命,我们不是拦着您家的这位爷,只是天黑认错了马车……”
九爷又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这是为了,来看人。”那人跪在那还是挂念自己小命,飞快全说了:“我们二当家无意看到里头一位小娘子,觉得颇为投缘,就想着多来探望几趟,而且这几日好些人围在这不走,也是担心,所以才半夜过来看看。”
张虎威伸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冷哼道:“爷爷的差事,还轮不到你来做,要你多管闲事来‘巡逻’?知道这是谁家的宅子吗,瞎了你的狗眼,也敢跑来这撒野!”
白九爷不过眨眼功夫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略有些不耐烦,“这些人全部送官,驾车,去井水巷里头。”
张虎威领命,分了几人把抓到的人送官,敢出声或者想跑的,全部一巴掌打晕,拖走。
前头来办事的那位黑虎帮二当家,不过是个矮个黑胖子,这会儿半天没爬过院墙,还被白家护卫队的人照着脸打了几拳,鼻青脸肿的,正在仗着人多叫嚷。
张虎威平日带着跟在九爷身边的,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这会儿瞧见如此阵仗,上前过去帮王肃等人直接捆了,也不管什么二当家还是跑腿的,尽数捆了一串,一同送去官府。
井水巷,小宅。
白九爷坐在上座,一旁站着的是柳如意。
这里的人把问到的事一股脑全都说给九爷听,等汇报完,又小声问:“爷,柳如意人在这了,可要去叫那个何莲春?”
“不必了。”九爷又问,“璟儿可还在这里,去把他喊过来。”
那护卫小心道:“回爷的话,小谢管事他一炷香前刚走。”
“去了哪里?”
“这我们也不知道,是白二少爷亲自来接的他。”
白九爷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屏退护卫和周围伺候的人,白九爷就那么坐着,良久没有说话。
柳如意站在他右手边略下方的位置,低眉垂眼,刚上了药,带了几分病美人的模样,我见犹怜。
只是她站得久了,脚步也有些软,略略抬起一点眼睛去看,却和九爷对了个正着。
白九爷视线太冷,柳如意心里颤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只刚才一眼放佛就被对方看穿了心事,那种感觉实在说不上好,有些发慌。
房间里安静,从外头只能看到点了蜡烛的灯影,隐约透过纸窗能看到两道影子。
不过片刻,房间里就传出一阵琵琶声。
护卫队的人面面相觑,站在院子里没敢动,闹不清这是什么情况。
有一个小声问:“队长,咱们爷今天过来,不是来审案子是来听曲儿的吗?”
“老实听着,别吭声,九爷的心思你也敢猜!”
几个护卫守在外头听琵琶,他们不懂曲子,屋里的人懂。
九爷坐在主座,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偶尔在琴声微颤的时候,抬眼看一眼坐在五步开外对面的柳如意。
柳如意被看得如芒在背,手指按弦,低头小声道:“九爷,我又弹错了,您说的曲子我实是不熟,也只瞧见过一两回谱子,下回我仔细学过再弹给您。”
九爷道:“弹一曲浔阳。”
柳如意:“这,这我也不会。”
九爷又道:“那捡着鞠世林、陈子敬的弹两首听听。”
言语里已带了宽容,可柳如意并没接触过那么多曲子,她会的都是楼里妈妈找了琴师来教的几首,白家九爷说的这些,她名字都没听过。九爷连说了两三个,让她弹一曲,可惜柳如意都不会。
柳如意抱着琵琶坐在对面,咬紧下唇:“我只会一些家乡小曲儿,不如……”
九爷淡声道:“不过如此。”
柳如意脸色发白,脖颈上还缠着一圈纱布,但坐在那里也没有起身离开。
“我已询问过,何莲春确实画了你,但她画了那么久,你当真一点都不曾察觉?你打她尚有几分道理,但划伤自己、闹出这般大动静,不过是为了见我。”九爷看着她,目光平静,“你费尽心机,所求何事?”
柳如意忽然抱着琵琶跪在他面前,声音里带了几分颤音:“九爷,您和曹公子平日要好,如意不求别的,只求您转告他一声儿,让他来见见我罢。”
第64章 心思
九爷看她片刻,摇头道:“这事我做不了主。”
柳如意哀求道:“不求您说别的,只一通电话也好,求您让我跟曹公子说上一句话,就一句。”
九爷道:“他临走的时候,倒是留了话。”
柳如意抬头,满眼期盼看过去:“敢问曹公子说了什么?”
九爷道:“他留了些钱,说如果你们中的谁不想在这里待了,可领一封银元,自行离去。”
柳如意脸色苍白,只一双眼睛通红,眨眨眼就落下泪来,哑声道:“他,他当真这么说?”
“是。”
“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于我?”
“没有。”
柳如意跪在那呆愣了半晌,略咬唇一下才下定决心般问道:“敢问曹公子何日启程,归期何时?”
九爷依旧摇头:“这我不知。”
柳如意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又闭上了,怀抱琵琶垂首道谢,不再纠缠下去。
门外有人轻敲两下木门,随后走进来一个贴身护卫,小步跑到九爷跟前弯腰低声说了几句。
九爷眉头略松开些,淡声问:“当真回去了?”
护卫道:“是,孙福管事一得了消息就让我来跟您说一声,眼下快要进东院角门了,二少爷陪了一路,俩人还去留香斋买了一匣子点心。”
谢璟喜欢吃肉,白明禹也是无肉不欢的主儿,若说起留香斋口味清淡的点心,这俩人平日里买来也只会送到一个去处,那就是东院书房,给他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