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约倒也爽快,道:“依愚兄之见,非年非假,探的什么亲?只怕是她家里如此安排。论兵强马壮,后方稳固,到底还要算北方。”
安裕容点头表示受教,索性虚心向对方讨教一番。
原来南方革命风潮如火如荼,大势所趋之下,不论军阀官僚,纷纷改投革命阵营。那些个前朝遗下的官家大户,若不想被革命,便只有趁早主动参加革命。投身早贡献大的,自然获得优待,足以保家小无虞。这位官家小姐的家人,大概虽入了革命阵营,对前景尚犹疑不定,况且南方各州虽说统一在革命大旗之下,论到实务,依旧各自为政,彼此间时有摩擦,并不稳定。单论这一点,反不如北方,尤其是京师、海津这些大地方,就算皇帝已然逊位,在前朝新军祁保善祁大统帅把控之下,局面可说平稳。
去岁南方临时执政府于江宁成立,大总统众望所归,宣誓就职。然看似花团锦簇,手下却无兵无饷。欲要北伐,口号喊得响,实则有心无力。欲要谈判,却又被祁大统帅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吊着,明知对方挟兵自重,然而毫无办法。双方相持不下,战火渐歇,民生自愈恢复,反倒于乱局中显出一片短暂的诡异和谐来。
听了徐文约一番解说,安裕容不由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兄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如此真知灼见,在下佩服之至。”
徐文约失笑:“这可实在当不起安兄弟谬赞。便是我报馆报童,江宁城里茶楼的说书先生,皆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说着,上下打量他,试探道,“兄弟莫不是这些日子在山中当隐士罢?”
安裕容坦然道:“愚弟倒不是在山中做隐士,实在是于海外做了流浪异客,耳目闭塞,消息滞后。乍然回归,颇觉不知所措。有缘识得贤兄,实乃幸事一桩。”
徐文约心想果然没猜错,口中却道:“原来贤弟竟是学成归来之新进贤达。于今华夏百废待兴,大有可为,贤弟前途不可限量哪。”
安裕容难得有几分真尴尬,打个哈哈敷衍:“说来惭愧,愚弟生性懒散,不过在西洋大陆胡混些日子,走马观花,游手好闲罢了,实在虚掷光阴,愧对同胞。”
徐文约见他不欲多说,就此作罢。恰巧进车厢服侍自家小姐的男女二仆出来,手里林林总总提着一堆餐盘用具。列车唯头等车厢设置了餐吧、盥洗室、更衣室,一应俱全。二等车厢只有便所和洗漱台。至于三等车厢,就只剩下便所了。
安裕容见那男女二仆挤进三等厢,随口道:“官家小姐既有如此派头,怎不去一等座?”
徐文约接道:“大约二等尚有余,一等犹不足?”这话不无自嘲之意,二人相对而笑。
徐文约自带有食水在车上,安裕容打过招呼,信步往月台另一端的摊贩行去。买了两个当地小吃车轮饼,又要了一包干荷叶裹着的卤杂菜。这时身边来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洋人,掏出银元冲小贩比划。那小贩开始吓一跳,惊慌片刻,见对方满脸堆笑,镇定下来。虽言语不通,倒猜出他是要买吃食,不禁为难。他无钱找零,这块洋银足可买下满笸箩车轮饼不止。
安裕容摸出两枚铜钱,示意小贩:“给这位洋大人拿两块饼。”
他在申城上车前,从旁人议论中得知:临时执政府发行了新钞,然应者寥寥。为筹集军费,复又单独发行军券,许以重息,可惜依旧成效有限。因此只换了些江南通用的洋银,并没有兑换新钞军券。随身还留了点铜板做零用,没想到这前朝“正兴通宝”,依旧颇受百姓欢迎。
那洋人接过小吃,将银元递给安裕容,用盎格鲁语连声道谢。
小摊贩集中在三等车厢这面,洋人明显来自一等车厢。安裕容看他胸前居然挂着一台便携式照相机,这可是西洋大陆上层人士最新高档消遣娱乐工具,便知此人身份不低。他知道不少异邦好奇人士,专喜往华夏内陆采风,没准对方也是其中一员。
十分有礼貌地推辞了银元,只说做个临时东道主,请萍水相逢的朋友尝尝小吃而已。
听他一口流利标准的盎格鲁语,洋人喜出望外,当即兴致高涨,拉着他闲聊起来。安裕容得知洋人姓约翰逊,花旗国人士,是位摄影爱好者,兼职给本国报刊远东版面写点儿华夏风土人情的稿子。此番应友人之邀北上海津,参加一所西式医院的落成典礼。他原本有一名专职翻译,不料突然身体不适,未能随同上车。约翰逊先生来夏时日不算太短,对于这条归属米旗国的南北专线治安并无担忧,对刚刚引自西洋的全钢盔甲列车亦十分放心,故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约翰逊先生一边与安裕容聊天,一边不忘举起相机四处拍摄。甚至不惜将肥硕的身体探出月台边沿,去捕捉对面闷罐子一般的短途车四等厢中下来的本地旅客。到底平衡不够好,一个不慎,肩上挂着的相机皮套掉下了月台。正要俯身捡拾,催促上车的铃声哨声一并响起。那皮套是相机固定装备,他不愿就此遗失,奈何身材臃肿,手臂长度不够,愈是焦急,愈是捞不上来。
“约翰逊先生,我来帮你。”安裕容说着,纵身跳下,捡起相机皮套。他身材颀长身手矫健,单臂在月台上一撑,轻松跃了上来。见约翰逊喘着气刚站稳,将皮套塞进他手里:“车要开了,我们必须快些。”
二人快步往车厢走,约翰逊忽转头道:“伊恩,一等厢还有许多空位,你可愿意同我过去坐坐?”
伊恩是安裕容的西文名字。听得此言,他不由心中大动。这趟特快列车的一等座,价格昂贵还在其次,票仅售予往来京师、海津、江宁与申城之间的洋人及少数华夏权贵。如此机会,可遇不可求。这时乘警再次吹哨催促,想起行李还在二等车厢,安裕容犹豫片刻,心想最多下一站再回去。道声多谢,大大方方跟着约翰逊便进了一等车厢。他与洋先生姿态亲密,竟无人上来干涉。
这边果然另有天地,单人沙发两两相对,中间一张圆形茶几,处处豪华舒适。放眼望去,乘客不到半数,其中洋面孔约十好几张。安裕容先去盥洗室将自己打理一番,才转回来陷进沙发里,约翰逊已经替他要了一杯红茶,跟前后座开玩笑般介绍,这是自己的新翻译。安裕容暗道庆幸,多亏遇上一位热情的花旗国友人。若是矜持的米旗国人士,又或者拘谨的东洋人,可轻易得不到这般待遇。
他其实就是来蹭座补眠的,可也不好意思太快过河拆桥,强打精神陪约翰逊聊天。附近一桌三位洋绅士,忽对着西文报纸热烈讨论起了华夏时局,猜测南北双方哪一方能得到更多内外支持,更适合领导这个国家。
约翰逊被他们吸引过去,也加入讨论。他的一句话得到了一致赞同:“无论如何,眼下华夏需要的,是一位热爱和平的领袖。”
余者纷纷点头。其中姿态最为高傲的一位,加强语气道:“是的,一位热爱和平的领袖,毫无疑问,对于各方,包括我等友邦人士,都是最有利的。”
似乎怕冷落了新交的年轻朋友,约翰逊有意将安裕容也拉进讨论。安裕容摊手耸肩:“抱歉,我只是个翻译,对政治没有研究。”
几位洋绅士笑了,谈了一阵别的话题,复又回到政治时事上。安裕容见约翰逊不需要陪聊,歪着脑袋开始睡觉。待他在车厢晃动中惊醒,竟已过去好几个钟头。心中惦记行李,趁车停时回到二等厢,徐文约闻说他识得花旗国人士,在一等厢蹭了个座,大为羡慕。道:“贤弟既得此忘年良友,行包放置此处,愚兄代为照看即是。你我同至海津,说不得下了车还有机会彼此照应,莫非还信不过愚兄么?”
安裕容听他这话,笑道:“如此有劳徐兄,多谢多谢。”开箱取了件厚衣裳,以防夜晚着凉,顺便摸出本西文小说,道:“旅途无聊,徐兄若不介意,这等西洋怪谈,勉强可作消遣。”徐文约瞅瞅封面:“《一个风流女人的故事》?学堂里胡乱念过两年西文,差不多都还给先生了。”安裕容便知他看得懂,随手扔过去给他打发时间。
月台上的约翰逊见安裕容返回,十分高兴,毫不介意又把人领进了一等车厢。车到这一站,恰逢乘务轮班,见他本是一等座下去的,复归原位,更无人怀疑,竟始终没人上来查票。
本站停在兖州境内,透过车窗看去,月台上的本地旅客,样子比起之前在铜山所见糟糕得多,一个个面黄肌瘦,风尘仆仆。这一趟特快列车外面,乘警亦增加不少,各个神情戒备。洋绅士里有一位华夏通,见大家都往窗外看,道:“从去年开始,华北大旱,听说兖州是重灾区。饥民多,流匪也多。后边几站,各位不要下车远走,安全为上。”
列车继续往北,沿途果然越来越荒凉。五月天气,草野山林一片茂盛,良田耕地愈显荒芜。想来因去岁大旱,这些土地都被流离的乡民抛弃了。
众人也没了谈兴,在暮色降临中渐渐安静。
安裕容离家六载,不觉近乡情怯。便是杂乱无章的荒野景色,也倚着车窗看得目不转睛。想到再过一个夜晚,便可抵达海津,心底渐渐涌出无法抑制的雀跃与悲伤。直至天色彻底黑下来,忍痛花钱请约翰逊吃了个车厢便餐,又闲谈一阵,才裹着外套靠在沙发上睡了。
“哐当!嘭!”连声巨响,车厢猛烈摇晃。安裕容一惊而起,差点被无规则急剧晃动的车厢带得失控,一把攀牢沙发力图稳住。对面约翰逊肥胖的身体已然跌出沙发,栽倒在地,几乎滑行起来。安裕容伸出一只手揪住他衣领,稍微止住去势,约翰逊顺手抱住附近一条桌腿,总算免去头破血流之灾。
睡梦中的旅客尽皆惊醒,满车厢惊慌呼叫。
一阵尖利刺耳的摩擦声后,车厢停止了摇晃前行。车窗外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昏暗的灯光印出玻璃上无数人头攒动,安裕容心惊不已——整趟列车竟似被包围了。
很快,有人大声呼喊,车厢两端传来重物砸门的声音。人们瑟缩着躲在车内,无人敢应。“砰!砰!”两声枪响,车门应声而开,一群脑后拖着辫子,端着长枪的匪兵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乘客往外驱赶。一名高大的洋人欲图反抗,随着一声枪响,立刻倒地不起,额头一个血洞,鲜红的液体迅速蔓延。
尖叫声复起,震耳欲聋。又是两声枪响,再无人敢出声,乖乖被匪兵们押着,鱼贯而出。
安裕容随同众人被驱赶至一片空地。夜色浓黑,无星无月,唯有列车昏黄灯光点缀,依稀可辨形影。只见与车头相连的邮车与三等车厢已完全脱轨,二等车厢大半歪在轨道外面,最后面的一等车厢勉强留在铁轨上。匪兵们压根没去管三等车厢,任凭乘客四散奔逃。径直从车尾的一等二等车厢开始,一部分人驱赶看押乘客,其余的忙着洗劫行李财物。
一等车厢有少量卧铺席位,供贵宾使用。这些人最惨,被赶出来时尚且披着睡袍,光着脚丫。二等车厢人数较多,匪兵们扣下了全部西客及夏人中气度尊贵或服饰华丽者。安裕容仔细留意,发现徐文约及那位官家小姐均不幸在扣押之列。
被扣押者无不惶恐,夜色中面面相觑,却不敢有所动作。
匪兵们行动迅速,很快便带着洗劫的财物,驱赶着扣押的乘客往轨道一侧山林行进。
路面坑洼,踉跄前行,无边的黑夜有如众人心中肆意弥漫的恐惧不安。
安裕容发觉包括自己在内的一等车厢乘客被押在队伍最前列,看守格外严密。他偷眼回望渐行渐远的豪华列车,三等车厢的普通乘客混乱却安全,不由得心中苦笑:实在没料到此行竟遭这般飞来横祸。若非贪图一时享受,老老实实买张三等座票,也不致沦落至此。一念之差,悔之莫及。
第3章 无何入匪巢
天色微明时,队伍在一片浅滩上停了下来。滩前是条小河,因去岁大旱,水不过没膝。小河对面,山峰拔地而起,错叠连绵,远处云雾缭绕,不知几深。
安裕容心头微凛。依山傍水,平地开阔,可不正是枪击攒射、取命抛尸之最佳场所?转念又想,若要杀人,当场解决何其方便。何必多此一举,驱赶众人连夜跋涉。更别说匪徒们还对扣押乘客做了初略筛选,必另有所图。如此思量罢,心底安定下来。
被恐惧、疲惫和寒冷折磨半夜的旅客,无不萎靡而仓皇。自从几个交头接耳者狠狠挨了几枪托之后,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蠢蠢欲动。
安裕容混在人群中,温顺无比,只拿余光小心窥看一二。
乘客中怕得厉害的,是一部分洋人。其中少数几名女子,浑身抖个不停,无法控制地啜泣着。想来也是,洋大人在华夏地界何等尊贵,几曾有机会遭受如此野蛮对待。反倒是国人,不论高低贵贱,几十年来各种侵略、起义、兵变、革命……应接不暇,早磨粗了神经,练壮了胆子,除去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带着几分麻木的听天由命神情。
被扣押的乘客大约百来人。匪兵则密麻麻约摸过千,且令行禁止,训练有素。衣裳虽破烂,武器看上去却很新,显见不是散兵游勇之流。大部分人脑后拖着辫子,也有一些剃了新式短发。旗帜标号一应皆无,辨不出何方神圣。
安裕容心想,不知是哪方势力,这般胆大包天,竟似是专程冲着洋人来的。于今南北两边,都忙不迭想拉拢洋势力撑腰,以图统一华夏,会有谁在此当口干下这等捅破天的买卖?兖州虽属北方范围,与京师距离却远。这么一大股武装,是前朝新军?还是革命党人?当年白莲红灯结社,灭洋最是厉害,抑或犹有残余?说起来都过去十几年了,真有残余,也不可能具备此等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