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露用手撑着膝盖直起上身,眼睛抬起来时撞上了阮秋季的视线,他本想问阮秋季怎么知道他的尺寸,随即想到了那些没有证据的桃色绯闻,阮秋季很像是那种会经常陪女伴逛街玩乐的人,温柔体贴至极,也风流无情至极。
“不过很适合你。”阮秋季道。
可能因为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从方才到现在,祁白露第一次在贵宾休息室遇见他的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刻意冷淡地说:“谢谢。”
就在这时,阮秋季忽然站了起来,祁白露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抬头看他,阮秋季仿佛觉得他这种意外受惊的小动作是很有趣的,眼里有很明显的笑意。他将柜子上的另一个纸袋拿过来,又从里面的纸盒里提出一双运动休闲鞋,弯身放在了那双高筒马靴旁边。
Ct结果出来了,幸好只有轻微脑震荡,没有其他问题,只是祁白露是疤痕体质,虽然及时缝了针,但还是容易留下疤痕。祁白露自己也有些懊恼,毕竟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脸是最需要保护的地方。
到了冬天,天总是黑得比较早,阮秋季开车送他回去,路上又堵,因此到酒店时已经是五点多钟,车外一片朦胧暗淡。等车停稳了,祁白露正要说再见,阮秋季将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纸袋递了给他。
祁白露怕是什么贵重礼物,没有接,阮秋季道:“打开看看。”
“是什么?”
“我今天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祁白露看着纸袋的大小和形状,心里大概猜到了,但还有一点犹疑。最后他解开安全带接过来,借着车外的灯光低头看,只见纸袋里面装的是一个桃心木的方形盒子,一看就是很有年代的东西——那件来自小樽八音盒博物馆的拍卖品,虽然并不华贵,却被阮秋季以二十万的价格拍走。八音盒据说是二战结束时生产制造的,几十年前已经绝版了,原主人的妻子漂洋过海,把它从日本带到中国。
“既然最后被你拍到,就是你的。”祁白露把纸袋递回去,看着阮秋季说。
“君子不夺人所爱。”
阮秋季特意加重了语气,仿佛语带双关。
祁白露的嘴唇动了动,看着还是要拒绝的意思,阮秋季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松松捏着他的手往下压,道:“我知道你比我更喜欢它,送给你。”
回酒店之后,祁白露先给助理打了电话,助理拿着房卡来给他开门,助理欲言又止,看起来很想关心他,祁白露什么都没解释,把手里装着戏服的袋子递给他,麻烦他送到洗衣房。
等助理走了之后,祁白露关上房间门,看着手里的纸袋,径直走到沙发旁。他跪坐在地毯上,将八音盒从纸袋里拿出来摆在玻璃茶几上,桃心木有种温润的质感,祁白露的手指抚过盒身,找到后面的发条,上了几圈发条后,将八音盒正面摆放,然后才两只手打开盒盖。
八音盒远比在拍卖场投出的屏幕上更精致,盒子一打开,里面的音乐便响了起来,这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祁白露很久没听过这个音乐了,盒盖内部嵌了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里照出了一双沉默的眼睛。八音盒的音质比钢琴清凉,所以这段《天鹅湖》几乎是凄凉感伤的,像是水滴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每一个旋律是一滴水,让湖泊荡漾开破碎的波纹。
八音盒中央立着的芭蕾舞娘跟着音乐徐徐转动,她一只脚立起来点地,另一只脚向后跃起,停留在半空。舞裙用白缎和白纱手工缝制,自然地垂在线条优美的腿上。
不像一般的芭蕾舞八音盒,这个芭蕾舞女做得实在栩栩如生。她面容姣好,头发没有扎起,而是披垂在肩头,拍卖的时候,主持人就提醒过买家,头绳在运输中损坏了,但在祁白露的心里,这样的芭蕾舞女更接近那个模糊的疯癫的影子。
音乐声叮噔而响,芭蕾舞娘只是面带微笑,她一只手扬得高高的,看起来骄傲而快乐,仿佛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或许,她的命运就是在这永恒不停的转动中,变成一种重复而单调的幸福。
芭蕾舞娘不知忧愁地转了好几圈,在她正面转过来时,祁白露对她笑了笑,但是这个笑很快慢慢变淡,他伸手将盒盖扣上,音乐声戛然而止。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祁白露拿过纸袋,欲要把八音盒装回去,但是他在纸袋里看到了一张卡片,上面仿佛有字。只可能是阮秋季留下的,祁白露怔了一下,将卡片拿出来,卡片从中间折起,打开才能看到里面写了什么。祁白露掀开卡片,只见那一行字写的是:让她跳完她的舞。
字是手写的,写得很是挺劲舒朗,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这仿佛是哪个外国诗人的诗句,祁白露瞧着卡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拿出手机给阮秋季发微信消息。
他们在医院的时候加的好友,还没来得及说过一句话,因此聊天框消息还停留在:您已添加Cave canem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祁白露思索片刻,手指按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打出“谢谢”二字,发出去之后他立刻有点后悔,他想了想,很快又加上一行:有机会的话,请你吃饭。
阮秋季还没回复,祁白露收起手机,将卡片和八音盒全都重新放回去,他拎着纸袋走到卧室,拉开了柜子最底下的抽屉。收好八音盒之后,祁白露站起来,看向旁边那面很大的穿衣镜,然后他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一直脱到全身□□,拿起衣柜里的睡袍换上。
看着扔在床上的那两件衣服,祁白露走到客厅找到了一个之前的购物纸袋,将衣服囫囵塞进去,又到玄关处将那双鞋装进盒子。收拾完之后,他拎着购物袋便往外走,但是没走几步又迟疑了,便走回卧室将衣服重新倒在床上。这一次,他把衣服铺平整了,仔细地叠了起来。
跟一些男生不同的是,祁白露擅长叠衣服,最后那件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都被叠得四四方方摞在一起。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家,把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认真叠好了,装进那个小巧陈旧的红色女士箱包。从那时候开始,他对每一次离开都有一种仪式感。
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备注为阮秋季的好友发来消息:好。
一秒后,又是一行:好好休息。
祁白露蹲在衣柜前,将叠好的衣服和鞋盒放在衣柜的最底下,被其他的衣服压得结结实实。他拉上衣柜门,心想,这些衣服是他第一次穿,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第12章 替身演员
到年底了,剧组的时间紧张,《西风多少恨》必须赶在过年之前杀青,一刻也容不得差错。因此剧组得知祁白露的伤势并不严重之后,跟程文辉商量了一下,让祁白露第二天就回片场继续拍摄,只是在镜头前他要么需要戴着大檐帽,要么只能拍左脸。
于是翌日一早,祁白露便见到了从广州赶回来的程文辉。程文辉陪他去剧组,在车上对着助理和化妆师,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仔细问了一遍。Lydia向来细心,因此转述的话里没忘了一句:“他看到小祁在地上,都没去扶。”
他们的车一到剧组,蔡桐越的经纪人就迎上来嘘寒问暖,带着蔡桐越给祁白露道歉,又说改天请他们吃饭。只不过让一旁的Lydia恼火的是,蔡桐越的道歉并不严肃,轻飘飘一句“这事是我不对”就搪塞了过去。
因为毕竟无法证明蔡桐越是故意做的这件事,石头在草丛中很隐蔽,并不是有人故意搬到那里,表面上看来,这算是祁白露的运气不好,而蔡桐越是无心之过,就算当时蔡桐越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也可以说成他是被吓傻了。
祁白露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程文辉笑着跟对方和稀泥,蔡桐越的经纪人顺着台阶下,责怪蔡桐越太粗心,程文辉语带机锋,暗示你得没有下次,蔡桐越的经纪人自然给出了保证,三言两语之间,仿佛一切和平如初。
在这个圈子里混,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默认的行规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凡事不能做得太绝。像程文辉和蔡桐越经纪人这种人,手上带过的艺人不止一个,熬了这么多年早就是老江湖,更是装傻充愣的高手。除非有把对方置之于死地的把握,不管背地里怎么互相捅刀子,表面上还是得维持一副花团锦簇。
导演看他们和和气气的,自然最高兴不过,等祁白露换了服装,可以开始拍了,便走过来给他们讲戏。蔡桐越是最当红的流量小生之一,祁白露是郑制片人指定空降的男二号,哪边他都不想得罪。
讲戏的时候,程文辉走到旁边继续跟蔡桐越聊天,接下来这场戏是男主情绪冲突的重头戏,因此坐在折叠椅上的导演更多面朝着蔡桐越说话,但没有一会儿,祁白露忽然问道:“昨天的戏份不拍了吗?”
导演这时侧过身来,露出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不远处的程文辉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看了过来,站在导演身旁的导演助理很有眼色地弯下腰,道:“小祁老师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最近拍摄紧张,我们得快点赶上进度,所以你昨天的戏份我们用替身演员拍完了,今天直接拍下一场。”
祁白露反问道:“替身?”
导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现在用替身偷懒的演员越来越多了,倒很少碰到不爱用替身的演员,顿了一下后解释道:“小祁,昨天你拍的一些主要镜头都能用,替身也只是补拍了后面的镜头,后面基本是些动作戏。如果是文戏的话,那肯定要你来拍。”
“不能重新拍吗?”
导演将手里的剧本卷了卷,做出思索的表情,但能看出来他并不想重新拍,剧组的活耽误半天,就会损失成千上万的资金,之前他们因为几场爆破戏超支,制片主任天天在他耳边催促。就像他自己说的,如果是重头戏的话,肯定会吹毛求疵,但那都是些没什么要紧的动作戏。
旁边的蔡桐越看了看导演,又看了看祁白露,若无其事地回头去找助理手里的奶茶,捧在手里喝着,开口道:“重新拍当然可以,我没什么所谓,但这样一来,整个剧组的兄弟们都得跟着加点,不说今天的戏就够累的了,要一直拍到下午六点,晚上还要转场拍夜戏。”
他把话说得这样通情达理,旁边的导演助理仿佛松了口气,期待地看向祁白露。祁白露的表情没有松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还要说什么,程文辉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按在了祁白露的肩膀上,道:“桐越说得对,一部剧也不是就一个镜头,大家都辛苦了,小祁没有意见。”
导演点头说“好”,夸了两句祁白露这样敬业,然后站起来跟摄影那边打招呼。这一声令下,就像拉下了一个操作杆,整个剧组像一台巨大的机器运作了起来,灯光师、录音师、场务一一就位,都等着他们过去。
蔡桐越放下奶茶,站起来走了过去。
程文辉看了一眼旁边的Lydia,Lydia连忙上前给祁白露整理妆发,她有些担心地瞧着祁白露,趁着旁边的闲杂人等都走开之后,低声道:“小祁,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祁白露的眉眼透着冷淡的疲惫,由着Lydia给他梳头发、整理衣领,转身后神色变得凛冽。Lydia跟他一起工作了两年,差不多也能摸清祁白露的脾气,看到他进入角色就放了心。
晚上的夜戏一直拍到九点,为了庆祝这几场大戏顺利拍完,剧组的工作人员呼朋唤友准备聚餐,蔡桐越请制片主任、导演和几个主演吃饭,笑着问祁白露要不要来,祁白露正在收拾背包,自然婉拒了蔡桐越的请求。
程文辉一直冷眼旁观,要他说祁白露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来事儿”,平常有自己在旁边提点还好,不提点他便懒得动了。或许是因为郑昆玉把他宠坏了,让他从没吃过被人踩在脚底下的苦,导致祁白露对拉拢人脉不上心。但他又不是笨,明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不然怎么能将郑昆玉拿捏在手。
回酒店的路上,程文辉摆出一副要跟他谈谈的姿态,但是祁白露却无动于衷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根本没认真听讲。
程文辉问道:“你在想什么?闫培云吗?”
祁白露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闻言终于动了一下,歪过头来道:“你觉得这个角色需要费精力去想吗?”
程文辉仿佛被气着了,片刻后道:“对记者不要这么说,好吧。”
“说的有错吗?”
这个时候他又像是个恶劣的顽童了。
但程文辉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故意气自己,而是他心里真的那么想,而且很有可能他说的是对的。
程文辉不想跟他谈了,一直把他送到酒店房间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钻进了隔壁房间。祁白露乐得清静,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靠在门上给自己点了根烟。他不需要应酬时,只抽薄荷味的女士烟,烟身精巧而细长,夹在指间会有一点说不出的女气。
祁白露脱了外套和鞋子往客厅走,拖鞋都懒得换,但刚坐进沙发里就觉出了不对,因为茶几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瓶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祁白露站起来往卧室走,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只行李箱,然后是郑昆玉扔在床尾的大衣,最后是站在卧室窗边打电话的郑昆玉。
祁白露慢慢倚在门框上,抽烟的手垂了下去。
电话好像刚刚打完,郑昆玉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祁白露只穿着袜子的脚上,然后向上扫,看到他手里的烟,以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