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她的目光移过来,吴桥一慌张地看了眼右手边,这才反应过来,丁雯就是要跟自己说话。
吴桥一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低下头,准备装死。
丁雯却敲了敲他的桌子,似乎是跟他杠上了。
“佟语声怎么了?听说他昨天在考场上吐血了?”丁雯问。
听到佟语声的名字,吴桥一才骤地抬起头,作了一番思想斗争,才点点头,紧接着就又垂下目光。
“他现在怎么样?”丁雯又问,“住院了吗?还能回来上学吗?”
这人问题怎么那么多,吴桥一听得一阵烦躁,刚想低下头,逃避问题,就又看到了桌上那片叶子。
那叶子说:“别人问你问题要回答,不然很不礼貌。”
于是吴桥一只狠狠叹了口气,说:“住院了,暂时回不来。”
丁雯便一脸担忧地转了回去。
吴桥一松了口气。
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公布的联考成绩,他又忍不住紧张起来。
前排,衡宁刚背完今天的课文,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虽然每晚都去温言书家补课,但却不敢因此对打工的事情用半点怠慢。
父亲最近在化疗,花钱如流水,但凡懈怠半天,他们一家可能就会塌下去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熬到将近到两点多才睡,哪怕是他这样精力过人的人,也根本扛不住这样长时间的身体透支。
他疲惫地把头埋进臂弯里,却又不敢睡——浅尝辄止的睡眠只会让身体更加痛苦,他晃了晃脑袋,又伸手去拿抽屉里的习题本。
正当他的太阳穴在控制不住地跳动时,一边的温言书凑过来,轻轻开口:“你最近是不是压力有点大?”
这句话最开始是自己问他的,衡宁叹了口气,摘下眼镜,不置可否。
这时,那人塞给他一只耳机,朝他摆摆手,让他压低点,别被其他人看见。
衡宁便下意识接了过去。
那人还没开始放歌,衡宁看了眼他手里的MP3,便问他:“你不是说等拿了奖学金再买吗?”
温言书悄悄揉了揉他满是淤青的肋骨,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这次应该拿不到了,但我好想听,我就找我表姐借了她的。”
衡宁没怎么用过耳机,捣鼓了半天才戴进耳朵里,问:“怎么了?没考好?”
以他的水平,就算发挥失常,也不至于拿不到奖学金,衡宁抬眼看他,那人却只低下头,去找歌:“你有喜欢的歌手吗?我放给你听。”
听歌对于衡宁来说,完全是奢侈品,他平时接触音乐也很少,便摇摇头:“没有,听你喜欢的就好。”
看他兴致不高,衡宁便又问:“你呢?你喜欢什么歌手?”
“王菲。”温言书想都没想就说,“我还想去听她的演唱会,但是好可惜,她已经好几年不唱了。”
衡宁看他低下头一脸沮丧,心道我也不能去喊王菲,让她重新回来唱,也想不到更好的话去安慰,就只专心听起来。
衡宁并不熟悉王菲,只听说是个挺有名的女歌手,这回趴在桌上,悠悠的女声从他耳边穿过。
正在播的那首叫《红豆》,温言书说他很喜欢这首歌,衡宁便去听它的词。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衡宁问他:“你能听得懂吗?这些歌词。”
相聚离开,永垂不朽,对于少年人来说,似乎有些太过复杂了。
温言书也摇摇头,说:“听不懂,等我能听懂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喜欢这首歌了。”
他又趴下来,有些颓靡地把脸埋进去。
耳机把两个人连在一起,全世界唱着同一首歌,心里想的却是南辕北辙。
作者有话要说: 王菲2005年淡出过乐坛,一直到2010年才回归,这段时间依旧属于淡出期~
第48章 依靠
学校和医院离得也近, 病房里能隐隐约约听见下课的铃声。
佟语声忍不住朝窗外看去,耳朵里充斥的,却是走廊上此消彼长的咳嗽声。
他这次运气好, 正好捞到了一间单人看护病房——这张病床的前一任住客才去世不久,便被紧急加塞来的佟语声捡了漏。
他心浮气躁地读了会书, 抬眼看看钟, 发现一个上午才过了一小半。
没有吴桥一的时间太漫长了,佟语声痛苦地搂住小熊, 叹了口气。
终于等到消炎的水挂完, 经过夏梦的同意,他扶着床沿起了身。
今早起床之后, 身上就没什么力气了, 从病床走到门口,他都有些喘。
但他还是扶着墙走到了走廊上。
他见过太多卧床不起的人四肢萎缩,临死前干枯无力的下肢,看起来像是被抽空得只剩一根骨头。
佟语声还是喜欢体面好看的,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他都希望自己不要那么狼狈, 尤其是在吴桥一面前。
等他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若即若离的上课铃刚好从远处荡过来。
这堂是体育课, 佟语声看了看自己有些发抖的小腿。
他从确诊那天开始就没上过体育课,吴桥一粘着他,便也就没去过操场。
不知道这堂课他怎么过的, 佟语声撑着下巴从阳台上往外看去。
班级里,男生们一个个抱着篮球跃跃欲试,长发的女孩子们也摘下橡皮筋,把辫子挽高盘起。
体育课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 都是调节放松的绝佳时机,但吴桥一并不感兴趣——他似乎根本没有要参加集体活动的自觉。
前排的程诺拍着篮球在教室内绕了一圈,刚吆喝着一帮兄弟伙准备去抢篮球场,回头就看见孤零零坐在位置上的吴桥一。
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吴,出来打球啊?”
吴桥一没听过“老吴”这种叫法,根本没觉得那人是在喊自己,继续埋着头,笃笃笃戳着桌子。
但程诺热情似火,直接猴儿似的跑回来,翻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低着头问他:“出来玩呗,我听佟语声说你体育贼好。”
听到佟语声的名字,他才像是被激活了,缓缓抬起头。
班里的人稀稀拉拉已经快走完了,程诺回头看了一眼,催促道:“今天又没人陪你在班里待着,来咯。”
吴桥一刚准备无声拒绝,那人就拿出杀手锏来:“佟语声让我监督你,你要不出来我回头就去告状了啊。”
吴桥一便“哗”地一下起了身。
这是他在国内参与第一堂体育课,素未谋面的体育老师盯着他打量了半天,似乎在想这是哪儿来的插班生。
直到他点名,象征性地喊了一声吴桥一地名字,程诺就哗抬起手,指指吴桥一:“到!”
原来是你啊,体育老师感慨起来。
一整堂课,吴桥一都一个人缩在最后面,非常敷衍地学着广播体操。体育老师了解过他的情况,没怎么为难他。
自由活动,程诺又拍着篮球飞过来:“来,我们队正好差个人!”
说着就把篮球扔给了吴桥一。
吴桥一看了一眼,往后撤了一步,“啪”地把球停在脚下。
在四周人迷惑的目光中,他一抬腿,“砰”地一声,把篮球踢飞起来。那篮球“咻”的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稳稳地从篮筐正中落下。
——三分,还是个空心球。
程诺站在场外,瞳孔震颤。
吴桥一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不会打篮球。”
看出来了,毕竟是贝克汉姆的老乡,术业有专攻也挺正常。程诺惊恐地把球抱回怀里,半句话说不出来。
这人可以玩玩杂耍,组队确实不行,程诺惊慌失措地捞着球,满场找人组队。
跑道上,衡宁摘了眼镜睁跑步,程诺看着他手臂上的线条,立刻闻风而动:“衡宁!”
衡宁转头,眯了眯眼,伸手接过球,迈着步子从跑道飞向球场——三步上篮,直接进球!
程诺笑起来,他就知道这人会打,伸手刚要捞过他的肩膀,衡宁便又把球塞回他手里:“我有事,你们打。”
在程诺悲痛的目光中,他又重新戴上眼镜,径直走向花坛边独自坐着听歌的温言书。
这人性格其实挺好的,但似乎人缘总是很一般,好朋友佟语声住院之后就更显得孤苦伶仃了。
他从地上捞起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远远递给他。
“谢谢。”温言书抬起头,摘下耳机,眼里短暂亮了一下,“我不渴,你喝吧。”
衡宁能感觉到温言书这段时间萎靡不振,他看起来太瘦了,衡宁心想,或许不吃早饭、不爱运动的人就容易没有精神。
他拧开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说:“你早上不能不吃早饭。”
温言书便低下头:“好。”
看他心情不好,衡宁又伸出手:“耳机分我一个。”
温言书愣了愣神,又乖乖地把耳机递过去。
里面放的是王菲的《笑忘书》,在唱:
“将这一份礼物,这一封情书,给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
衡宁问他:“你能听懂歌词吗?”
温言书摇摇头:“听不懂,情歌都这样,听听调子就可以了。”
“这哪是什么情歌?”衡宁笑起来,“这首歌是说,要对自己好一点,即使不被别人爱着,也要学会爱自己。”
温言书愣了愣,低头去看屏幕上飘过的歌词。
“更何况还是有人爱你的,不是吗?”衡宁又递给他一颗糖,“以后别忘了吃早餐。”
温言书没忍住,眼泪啪啪掉下来。
“好。”他说,“我会好好吃早餐的。”
衡宁看着他突然崩溃大哭,却也毫不意外,递给他一张纸巾擦眼泪:
“以后上学也一起走吧,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不落单的话,应该会好一些吧?衡宁心想。
有人不落单,就总有人落单。
佟语声孤零零趴在窗台上发了半天呆,思绪又止不住到处乱飞。
一直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才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
——他这次回来,没敢跟任何熟人打招呼,似乎是觉得丢人,又更像是怕再和这样的世界产生联系。
“佟佟哥哥!”小姑娘的声音闷在氧气面罩里,浑浑浊浊的,但还带着些孩童独有的稚嫩。
佟语声眨眨眼,视野里因为缺氧而产生的雪花点褪去——
头发被剃成光头的妮妮被妈妈抱在怀里,努力撑着眼皮跟他打招呼。
佟语声很少看见妮妮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她朝他比了个“耶”,费力却又得意道:“我要回家咯!”
佟语声忙不迭笑着恭喜,眼里却没忍住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全身瘦削到只剩一张皮,嘴唇因为缺氧几乎瘪成了黑紫色,说了不到两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小小的胸腔里传来呼噜呼噜的浑响。
佟语声又看向妮妮的妈妈——比上次来似乎又老了十岁,双眼浮肿,明显是哭了一整夜,
此时她正看着他意思,嘴上笑着,眼里却是无奈又悲伤。
佟语声便懂了,不是康复出院,而是没得救了。
妮妮想抬起手,但是努力了半天又耷拉下去,佟语声慌忙把手伸过去,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心,对她说:“太好啦,妮妮回家要开开心心哦。”
妮妮又笑起来,咳了好久才说:“好。”
女人的眼泪又红起来,朝他狼狈而局促地打了声招呼,抱着妮妮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妮妮又小声说:“妈妈,你再找个叔叔结婚吧,给我生个弟弟,健健康康的,像佟佟哥哥这么帅的。”
女人的身体开始颤抖,妮妮却看不清楚,只一边喘着,一边说:“以后你想我了,就给弟弟喂颗糖吃,我喜欢吃草莓味的,他应该也喜欢吃。”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还是会因为可以回家而感到开心。
女人崩溃地大哭起来,佟语声慌忙把妮妮接过来抱在怀里,一边听着小姑娘在自己的肩头沉重地喘息着。
“我是不是惹妈妈伤心了。”妮妮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佟语声的肩头,叹着气。
佟语声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的心口酸涩得要被堵住了,便只能伸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后背。
不出意外,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妮妮了。
最后女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抱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昏厥了,她想一团被揉皱了的草稿纸,缩成了哀伤而瘦小的一团。
佟语声觉得难过极了,他又一次觉得双目昏黑——
无论是熟悉的小朋友离开,还是联想到自己之后的遭遇,莫大的情绪都让他小腿发软。
他有点想吐,又想赶着回病房吸氧,两种冲动把他疯狂撕扯,害他蹲下身无法抉择。
正在他想向护士站的姐姐求助时,远处又哒哒哒传来皮鞋声,还没等他抬眸,就听见吴桥一的声音:“你走吧。”
走?谁走?佟语声的情绪被突如其来的疑惑打断了,接着就看见走在他身边的程诺。
“把你送到了就轰我走,真就卸磨杀驴啊?”程诺嚷嚷起来,“我是来探病的,你少自作多情啊。”
佟语声耳边的嗡鸣声逐渐褪去,他看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少年朝他走来,还一路小打小闹地拌着嘴。
他应当是交到朋友了,佟语声替他开心,又有些小小地酸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