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想:“他去干嘛?去自杀?”如果是自杀,他又在和谁聊天?又在和谁确认着什么?可能连他妈、他弟都没收到他的消息啊?他的手机又去了哪儿?
陈天航不记得自己接下来看见了什么,只记得姚远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进了教学楼的最后的模糊背影在浓重的夜色中裹成了一团……
陈天航醒了,他感觉自己像梦魇一般紧绷着躺在床上,手脚完全动弹不得。
“这是真的吗……”陈天航僵直了,他在问他自己。刚才梦里的场景和10月29日晚上见到姚远的场景逐渐合二为一了,他感觉自己甚至开始分不清哪部分是梦境,而哪些又是真实发生过的!
姚远在坠楼前的那一晚真的联系过谁吗?姚远跟他说了什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姚远那时候为什么在看手机?……
无穷无尽的想法突然在陈天航脑内盘旋着,撕扯着,博弈着……
陈天航惊醒了,在宾馆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的掩映下,他看见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床边,低着头,好像还在低声啜泣。
“我草!”陈天航吓了一跳,几乎要直愣愣地从宾馆的钢丝床上弹起来。
“哥……”那人回过头,陈天航借着窗外一点清幽的月光才看清——是陈晨。他坐在陈天航的床边,在哭,眼角的泪水被窗帘缝透漏进来的影影绰绰的月光折射得亮晶晶的。
“我靠!你要吓死我啊你!干嘛呢!”陈天航坐直了,他一个一米八多的东北大汉第一次体会到了怕鬼的感觉,大吼了一声,差点一脚把陈晨踢下床去。
“哥……对不起……”陈晨一边说一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低声说。他蜷缩着身体由抽泣了起来,弯曲到佝偻的背在黑暗中看起来格外消瘦。
“什么玩意儿?对不起啥?”陈天航问。他又迷茫了,他又不知道陈晨叫的这个“哥”到底是他哪个哥了,“你干嘛呢?我他妈还以为我见着鬼了呢……”
“哥……”陈晨回过头,他的眼睛很亮,泪光在黑夜里闪烁着,“我刚才梦见我哥……”他还在无法抑制地抽泣,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大口喘着气。
陈天航愣住了,他认识陈晨也有一阵子了,但从没哪一次见他哭成这样——即使是在白工招待所知道他哥已经死了的时候;即使是在他们一起去看他哥遗体的时候;即使是在崇实广场参加祭奠他哥的那个仪式的时候……而此刻的陈晨几乎哭得没法直起身……
陈天航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陈晨从床上拉了起来,抱住了他。
陈天航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陈晨并没有回抱自己,只有肩膀上传来的一点温度和一点湿漉漉的感觉,他很轻。但他又很重——他在剧烈地抽噎着,胸口在一起一伏。陈天航知道他的“重”,他的难过,他的苦涩——那是一条生命,是他至亲的生命……
陈天航没有看陈晨,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余光瞥见窗外如水的银色月光洒落在宾馆房间凌乱的被单上……
陈晨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他靠着陈天航的肩,陈天航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和低声的啜泣……
“哥……我梦见我哥他……”陈晨啜泣着。
“梦见你哥什么了?”陈天航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抬起手拍了拍陈晨的背。
“我……我梦见有人把我哥推下去……”陈晨抬起头,他满脸泪痕,红着眼睛,盯着陈天航,大口喘着气,“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你是不是也奇怪我为什么还在犯神经病……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我哥他就是自己跳楼死的……”
这句话像一件钝器一样敲打在陈天航心上——陈晨不相信他哥是跳楼的,那我呢?如果我相信姚远是跳楼的,为什么还会在梦里不断回到29号的那个晚上,回到崇实广场?我又为什么在白城?我又在干什么?我又在相信什么……
陈晨泪如雨下,他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别多想……”很久违的,陈天航觉得自己有点语塞,他抱住了陈晨,嗫嚅着,“其实我刚才也梦见你哥了……”
陈晨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哥你也梦见我哥了?你梦见什么了?!”
陈天航觉得他不敢直视陈晨的眼睛,他只是抱着陈晨。陈晨像发了烧一样,身体滚烫。陈天航垂下了头:“我梦见他死的前一天……我看见他在跟别人联系……”
☆、七、昼与夜(二)
陈天航垂下了头:“我梦见他死的前一天……我看见他在跟别人联系……”
陈天航甚至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语焉不详,他逻辑混乱,他混淆了黑白……
所有的梦境和现实,好像都在这样一个不冷不热的晚上被完完全全地搅在了一起……
“真的吗?我哥那天真在和别人联系?”陈晨突然抬手,像是回抱住了陈天航,但其实只是狠狠抓住了陈天航的手臂,他的手像火一样发烫,“是谁?我哥说了什么?!”
“……”陈天航默然了。
“我哥说了什么?!”陈晨像在质问一样,他的声音很大,他的表情很狰狞。
陈天航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天航颓丧地摇了摇头,“可能……只是梦……”
只是梦……说完这三个字,陈天航觉得自己像说破了什么一样。虽然这会儿还是月上中天,屋里还是若明若暗,但刚才似幻似真的梦境倏地消散了。
陈天航冷不丁地觉得彻底醒了——从各种冥思遐想中,从半梦半醒中……
陈晨松开了紧紧抓着陈天航手臂的手,像失了神一样站在一旁……
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城的冬天的晚上,窗外月光皎洁,虽然还没下雪,但冷风砭骨,拍得路边的树哗哗作响。屋里烫手的暖气灼烤得这个不大的房间非常干燥……陈天航和陈晨坐在床的两头,谁也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还挺神奇,”陈天航先开了口,“咱俩竟然都梦到了你哥……”
惨白的月光,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本来睡在不同的床上,却又都做了关于同一个人的梦。他们本来毫无瓜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更不会认识,但却又都在为了同一个人努力着,奔走着……陈天航觉得一种很奇妙的气氛在这个宾馆的逼仄房间里流动着,但这并不让人觉得诡异,只是觉得很奇妙,很奇妙却又莫名的安心。
陈天航没有把这些说出来,他说出来的仅于“都梦到了你哥”为止。陈天航侧过头瞥了陈晨一眼——他抱膝坐在床的那一边。
“哥……”陈晨好像想说什么,但只喊了一声“哥”就突然哽住了,剩下半句话被他自己哽在了喉咙里。
陈天航又做了一个梦,还是九点的崇实广场,还是明明暗暗的天边,还是绿色玻璃幕墙斑斓的反光……周围的人也依旧看不清面目,所有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走来走去,甚至听不见他们发出的声音。
但是陈天航还是看见了姚远,陈天航离着姚远挺远地站着,但又能看见他的手机反着光,照得他整个人都好像很明亮的感觉。和之前的梦一样,这会儿姚远又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跟着他!”陈天航看见姚远进楼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他到底要去干嘛?那个发着光的手机又去了哪里……
暮色昏茫的崇实广场消失了,连同着姚远手机上的微弱反光……这会儿铺天盖地的白晃晃的光铺陈在陈天航眼前,伴随着高铁从隧道驶出的左右摇晃的一个剧烈颠簸,陈天航醒了。
陈天航揉了揉眼睛,这应该是一个绵长的山岭,这会儿高铁又进入了一个隧道,进入了忽明忽暗,晃晃悠悠的状态。陈天航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开着暖气的闷热车厢,也许是因为摇摇晃晃的这一段山路。他发现自己靠在陈晨的肩上,陈晨没动,这会儿右手拿着一瓶矿泉水。
“哥,你醒了?”陈晨对着陈天航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了。陈天航看出来陈晨心里有着沉甸甸的心事,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波澜不惊的,他的眼睛还是很亮,“刚才睡着了?”
陈天航直起了身,他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他们离开了白城要去重庆了,这还是他这个北方人第一次去那么“南”的南方。
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他看了看表,这会儿才中午,他们晚上八点多才能到重庆,还早着呢。
起因是昨天他和陈晨在白城市郊的某个数码城修电脑,虽然姚远的电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
“你哥的电脑里会不会还有什么?”陈天航想。从姚远的□□空间来看,他是个谨慎到甚至有些强迫症的人,是个即便发一些矫情咯噔的心灵鸡汤都要上密码加锁的人。
陈晨已经把他哥的电脑一塌刮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但还是没找到什么。
“或许有什么上了密码的隐藏文件呢?”陈天航说,“找个修电脑的看看。”
他只恨自己大学浑头浑脑地过了四年,连个电脑都看不明白。
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呢?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呗。
他俩找了个电脑行把电脑交给了师傅。
陈晨指了指电梯那块儿的导航地图:“哥,这里最高层好像是个什么空中花园。”
“上去看看。”陈天航来了兴趣。
虽然觉得白工的人不会找到白城市来,但为了保险起见,陈天航还是找了一个离白工挺远,都快到海城那里的白城另一端市郊的综合型商场。
这个叫“空中花园”的商场最高层还真有点东西,这里种满了绿植,绿植中点缀摆放着一些小玩具什么的,还挺可爱的。冬天的阳光倾洒下来,明灿灿的。空气中有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和大学城那块儿给人的灰不喇唧的压抑感觉完全不一样。
陈天航从这里眺望过去,竟然真的可以看到津港海城那边泛着淡蓝色的海岸线,虽然因为离太远只能看到一点淡蓝色的影子。
这所谓的“大海”跟他老家辽宁那块儿的海比简直是太小儿科了,但陈天航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这还是他大学四年第一次在白城这犄角旮旯儿看到海呢。
可能因为这天是个工作日,这会儿这块儿本应该热热闹闹的空中花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陈天航看见郁郁葱葱的绿植前面有一把绿色的长椅,走过去坐了下去。
拍了拍绿色长椅,陈天航对着陈晨招了招手:“坐会儿?”
陈晨坐在陈天航旁边,忽然侧过头对陈天航笑了笑。
☆、七、昼与夜(三)
陈晨坐在陈天航旁边,忽然侧过头对陈天航笑了笑。
陈天航愣了一下——他突然想到第一天见到陈晨的时候,陈晨站在白城第二医院的阳台上。那时候也有阳光,陈晨也站在阳光里。那时候陈晨没笑,皱眉紧锁,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之中。
那时候的陈天航也没站在他身旁,因为姚远的死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只敢躲在医院阳台的门后暗中观察一下陈晨的情绪,因为那天他要带他去看他哥的尸体……那天陈晨身上的冰冷的感觉,陈天航觉得自己会此生难忘,那种让人绝望到窒息的冰冷……
今天也很冷,海城冬天的风吹得人凉飕飕的,但陈天航倒觉得还挺惬意的。他把手搭在椅背上,开始看海——虽然这个“海”也就是一点蓝得发灰的模糊影子。
陈晨也没说话,他的手也搭在椅背上,看起来若有所思,完全不是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的傻不拉几的愣头青模样。
一张不是很大的椅子,陈天航自己的左手搭在椅背上,但当陈晨把他的手也搭在椅背上以后陈天航突然觉得心里像乱了一下似的——久违的一种焦灼、犹豫、错乱的微妙感觉,突然间就在陈天航心里像炸开了锅一样溅了出来……他甚至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像一瓣一瓣卷起来了一样……
他俩的距离很近,几乎是肩碰肩,右手挨左手……但陈天航又突然觉得他俩的距离很远,远得好像就应该像两个关系还不错的人一样,规规整整地坐在这条不大长椅的各自位置上各自晒各自的太阳看着各自的海……
陈天航还在坐着,但慢慢感觉自己像僵硬了似的。他没改变姿势,只是左手一会儿握成了拳头,一会儿又舒展开……
“哥,你戴的什么表?”陈晨没有发现陈天航此时心里像漏了一拍一样的局促,他的右手抓住了陈天航的左手手腕,摸了摸陈天航左手上戴的表。
陈天航侧了侧身,坐端正了:“儿童表,就白工旁边的那个小卖部买的。上次考试要看时间。”
“是吗?”陈晨像在捧着陈天航的手腕,又像在看着陈天航这块价值十来块的儿童手表,“挺好看的。”
陈天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看见那个海了吗?”
“看见了,”陈晨没抬头,“哥,那边是海城吗?”
“是吧,”陈天航胡思乱想着,“这也叫海?要不下次去大连看海?”
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但陈晨抬头,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天航。
陈晨这一眼看得陈天航心里毛乎乎的,他立马给自己找起补来——介绍起自己家乡的风景名胜:“说起这大连啊——我可太喜欢大连了。而且那儿离我家也不远。可以看海吃海鲜,特好玩。我觉得最好的是它那个环海跑道,晚上在那儿跑一跑,小风吹一吹。还有树也很多。最绝的什么您知道吗?还能看到灯塔,看到小船儿在海里面飘来飘去的,那个海特别蓝,月亮也很好看,倒映在海里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