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正提着一大包零食排队,就听见商店外面车站前面有人在喊:
“哥——”
“哥——”
“陈天航——”
陈天航加了个三儿赶紧把账结了。身后是骂声一片。
陈晨正背着他的巨大登山包,拿着车票,看起来手足无措地张望着。
“小陈。”陈天航叫住陈晨。
“哥?!”陈晨看见陈天航提了一包零食从商店出来立刻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陈天航,抱得很用力,以至于陈天航提零食的右手都被他勒得有点痛。陈天航一松手,那包零食掉在地上。
但陈天航没有去捡。
陈晨没有松手,他还是紧紧抱着陈天航,陈天航感觉到陈晨哭了。
“哥,你走了吗?”
“没啊,”陈天航说,“我这不给你买吃的去了吗?”
“我以为你走了……”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哥,我以为你走了……”
“我还没走……”陈天航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陈晨沉默了几秒:“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的眼泪滴在了陈天航的肩上。
“我没做什么啊。”陈天航说。
“哥,谢谢你,”陈晨的声音很低,突然转圜了话题,“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怎么样……”
“哥,你记得那天我们去医院看我妈吗?”
“记得啊。”陈天航说。
“那天我真的快疯了……”陈晨说。
陈天航记得他那天在医院门口的空地那块儿等陈晨,陈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脸色苍白,流着汗,甚至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那是他在陈晨身上从来没见过的神情。
“到底怎么回事?”
“哥,那天你出去了,”陈晨低声说着,“我妈才告诉我,她之所以会受伤,会住院,是因为我爸打她了……”
陈天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像被揪起来了一样。
“她说她那天在超市上货,我爸来了,在超市就打她了,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她当时就站不起来了……”陈晨的声音都在颤抖。
“所以……”陈天航没说下去。其实他想到的是那天他们到了陈晨家,他们家凌乱的情景——客厅桌上没吃完的饭,没吃完的水果……当时陈天航就觉得奇怪,这在他家整洁的环境里看着很不协调。
“那你……”陈天航说。
“我妈说有两件事要交给我,一个是我哥的事,还有一个就是等我回去以后帮她和我爸离婚……最好能让我爸蹲监狱去……”陈晨的声音很低,“我妈总说她这辈子做错太多事了……”
陈天航又感觉到陈晨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肩膀上:“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我哥……我妈……太多事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感觉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陈晨的声音在颤:“当时我说我要出去透透气,就出了病房,关了门……那一瞬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感觉我快窒息了……眼睛像是看不见一样……头也很晕……”
“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觉得没有一点力气,看不见了,听不见了……我只能跪在病房门口……我真的好累……我感觉我一步都走不动了……”陈晨还在紧紧抱着陈天航,“那时候我哪也不想去……就想就那样……在那里跪一辈子吧……”
陈天航拍了拍陈晨的背。
“然后那时候我想到你,哥,”陈晨在很慢很慢地说着,“我想起你还在等我……我想到你就在外面……我那时候还能看见你……我看见你就站在外面有阳光的空地里……”
“那时候我想,哥,”陈晨说,“我要去找你啊……你还在等我……我就拖着两条腿……努力走过去……”
陈天航没有说话。
陈晨抱得更用力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了:“哥,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走运……我妈,我哥……”
“但每次我那样想的时候,”陈晨继续说了下去,“每次我感觉像那天一样,头晕目眩的时候,站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天……我就想起来你就站在不远处有阳光的地方等我……”
“哥,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了……”陈晨说,“哥,你真的特别特别好……”
陈晨用他的右脸蹭了陈天航的左脸,陈天航愣了一下。
“我以后再也不会害怕了……”陈晨说,“以后每次我害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我会像那天一样……我会想起你就在不远的地方等我……我就会有勇气了……我想以后的路我都能一个人走下去了……”
陈天航的心里突然很乱。
“哥,你真的特别特别好……”陈晨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哥,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哥……”
陈天航没说话,他感觉脑袋里很乱很乱,只能感觉到陈晨环着自己的脖子,陈晨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肩膀上……
这会儿火车站的广播响了:“旅客朋友们,你们好,由白城发往重庆北的X5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请您手持身份证,通过闸机,依次上车……”
“哥,我走了……”陈晨的声音很轻,三个字像是含混不清一样混沌。
陈天航还没反应过来,陈晨已经背着他的大大的登山包,一手拿着车票,一溜烟儿跑进了入站口。
陈天航看着地上丢着的那包零食,他这才想起来,这包零食还没给陈晨。
陈天航这才想起来,陈晨没有给他说“再见”,他也没有给陈晨说“再见”,陈晨已经消失在了入站口。
☆、最终章 永怀(三)
陈天航回到沈阳老家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季节。快过年了,他们小区里不少人家已经换上了红色的窗花和春联,在白雪掩映中十分好看。陈天航已经半年没回家了,他感觉自己完全像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快,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了。”陈天航他妈一直在给陈天航夹菜,满满一桌都是陈天航喜欢吃的菜。
瘦?倒也没有,陈天航想。
“学校饭太难吃了。”陈天航随口吐槽了一句。
“我再给你做几个菜。”陈天航他妈听到这句话又忙不迭地钻进了厨房。
从陈天航脚踏进家门他妈就一直团团转,脚不沾地,忙个没完没了。
陈天航不知道他爸妈知不知道他们姚远的事儿,毕竟这事儿在网上闹得挺甚嚣尘上的,好像不少人的父母还专门打电话来问自己家孩子这事儿到底什么情况,他更不知道他爸妈知不知道他也参与其中了。
反正他自己是没讲,他爸妈每次打电话问起他在干嘛的时候他总是搪塞、隐瞒,他爸妈也不在他身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说起来也挺奇怪,自从吴鹏的事儿被定了性之后,陈天航他周围的人反而不提这事儿了,反正是当着陈天航的面绝不提这事儿。
陈天航那天进了学校,进了宿舍,进了实验室,进了教学楼,也没人问他一嘴,之前追着陈天航问这事儿的都好像约好了似的,再不跟陈天航提一句。
“诶,航哥,来了啊,吃了吗?”
“便利店新上的这几个挺好的,你尝尝呗。”
“春招你看了吗?消息可都放出来了啊。”
“对啊,你这已经过了秋招了,春招赶紧抓紧点儿。”
“航哥,你去哪工作啊?沈阳吗?”
“反正我是不回家了,我觉得这白城挺好的,我都呆惯了,我就在白城。”
“谁像你?我就不一样,我要去北上广。”
“呵,把你牛的,买得起房子吗?”
“买什么房子啊,我只想赶紧娶媳妇。”
“……”
陈天航懵了,他一进实验室听到的是“大别野”几个人劈头盖脸的一堆话,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姚远的事,满嘴都是“校招”、“毕业”、“未来”……
因为陈天航之前这段时间都不在学校,他的实验进度已经被别人落了好大一截子。
想到他本来以为那个动不动就来他们实验室巡逻一番的刘艾导师会发火。没想到刘艾根本没发火,对陈天航毕业季离开学校,不做实验,拖延实验进度的事儿也完全不管不问了。而且更离谱的是,刘艾还好心地给了陈天航另一个实验室的钥匙,说是要是陈天航他们实验室人太多排不过来的话,可以去那个没人的实验室。反正本科生就是些基础实验,对实验设备的要求也没那么高。
这可让陈天航有点“受宠若惊”——之前他们都是几个人抢一个设备,现在刘艾直接给了他一整个实验室的钥匙,这尊贵待遇可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且每次他见到刘艾,刘艾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满脸堆笑,慈眉善目。有时候甚至还对陈天航假惺惺地吹捧,什么“有前途”,“有学术潜力”,“年少有为”……简直让陈天航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从何说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总之,很奇怪的,陈天航的身边再也没人提起姚远的事儿了……
陈天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他爸走了过来,坐在了陈天航的对面。
陈天航他老爹年轻的时候还算小有所成,退伍回来做了点小生意,当时也算是敢为人先了。生意也还算有模有样,赚了点小钱,只不过后来在电商大潮的冲击下很快就破产了。
他爹是个很好面子的倔老头,一心希望他儿子能光宗耀祖,对童年时期的陈天航可以说是压迫式教育。这也造成了陈天航青春期一段时期的叛逆和高考的失败,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就存在一些隔阂,很久都没有好好敞开心扉谈过一次话。再加上陈天航失败的高考让他老爹在一群老战友面前丢了份儿——只考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城理工学院”,这丢人真是丢大发了。所以他爸一直看陈天航不怎么爽利,觉得陈天航哪哪儿都是毛病。
“你就快毕业了吧……”他爹正襟危坐着,开了口,“还有几个月了?”
“嗯……”陈天航继续吃他的饭,果然,他老爹一开口就还是从前的那副做派,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真的是……陈天航在心里吐槽。
“那你毕业以后是什么打算?”他爸直视着陈天航。
陈天航放下筷子:“我想去南方闯一闯,我联系了一个能源产业,和我的专业挺对口的……”陈天航全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他说得很认真。
“闯?”陈天航他老爹冷笑了一声,鄙夷地说,“你以为闯社会就那么简单?跟过家家一样?”
果然,陈天航早都猜到他老爹会是这么一个态度——他老爸一直对自己的一切都很否认,在他老爸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人。
“你不要任性,不要把什么事都想的那么简单,”陈天航他老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跟我老战友联系了,他说可以给你就在他的电厂找个工作,你就好好在他的电厂干。”
陈天航哑然,不知道说啥应付他老爹。
他老爹喝了口茶,自顾自地越说越气:“我告诉你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像你这种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年轻容易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我的一个老战友要给你介绍对象,过几天你就相亲去。”
☆、最终章 永怀(四)
“啊?!”虽然之前他老爹老妈就提过这事儿,可陈天航没想到他俩竟然真是认真的!这真的吓到陈天航了,他可以接受他老爹从小灌输给他的那一套“父母在不远游”的思想,可是怎么连感情大事也要被他们安排了?
“你大学有没有谈对象?”他老爹面不改色,认真地问着陈天航。
陈天航愣了几秒——怎么回答?如果说没有会不会被他老爹嘲笑并且安排相亲,如果说谈了他老爹肯定要连对方的户口簿都翻个底朝天。
“像你这种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看球赛、吃外卖的小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不知道什么叫男女的两情相悦,所以我安排你去相亲,你要去主动了解,主动体会,不了解不体会这些你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娃娃……”他老爹开始了长篇累牍的说教。
陈天航开始跑神儿,当他老爹在他耳边耳提面命,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是爱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社会什么是未来的时候,很奇怪的,陈天航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浮现着他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一切——从绿色的玻璃幕墙上坠下的身影,那滩崇实广场凌晨的刺目的殷红血迹,那些在网上和现实中的事不关己的人们中间口耳相传的谣言……白城火车站逼仄的空间里痛哭到无法行走的王小兰,陈晨站在医院天台上落寞的神情,停尸房冰冷到刺骨的气息……崇实广场上陈晨恳切的神情,那轮明亮的月亮朗照在办公楼上……祭日那天崇实广场上凋谢了一地的花,去往白城市内的拥挤得如同罐头一般的黑车,白城那家偏僻的商场上的绿色椅子……在重庆时,病房里,王小兰滴落在枕头上的泪水,陈晨紧握着的手……还有各地不同的冬天——重庆湿漉漉的闪着电的下着雨的冬天,大同北风扑面尘土飞扬的冬天,白城从来不下雪也一点儿都不白的冬天……
陈天航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真神奇,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明明一切已经归于平静,明明这可能就是现在最好的结果……明明在他暗中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明明在他遭遇学校的种种明里暗里的胁迫的时候,明明在他们找不到线索最绝望的时候他都没有流眼泪。而此刻,眼泪竟然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竟是从心底生出的无法抑制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