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踏叶戏飘摇————石眼[下]

作者:石眼[下]  录入:12-19

是吗?我笑一声:"承蒙错爱了。"
有那么多人挂念我,才是你的心头隐患吧?作为不小的功臣与昔日的好友,兼且无论能力还是人品都得到了他们的一致首肯,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隐居了去,未免叫人怀疑。助他打天下只不过是个附带的好处,最重要的,还是安抚一下那些人的心,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过河拆桥,不辨贤愚的人。
江山还未打下,忠心,总是越凝聚越好。
侍从报过,便是一行武衣老者进来。
"离公子,好久不见。"带头的老者一脸朗笑,与木未央和夫人见过礼,便快步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好,气色不错!"
离公子?想必是木未央告知的了。
"托福。曾将军也是满面红光,想来晚辈是有福吃到将军的百岁寿筵了。"
他爽朗大笑,身后的众位将军也上前,问着这半年的情况,很有怪罪我不同行回朝的意思。我大略搪塞过去,告了罪,复又问起他们的情况,还有最近的战事。
吃过接风宴,众将告别回去,我跟着木未央来到书房。
只有这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有些感慨地想着,视线一一从每个角落滑过去。精雕书桌,山水屏风,檀木书架,青口瓷瓶,乃至细竹卷帘和瓷瓶中的傲骨初荷全是老样子。又或许还是换过吧,冬天过去,又换回我所熟悉的夏日摆设。
他踱近书桌,坐下,交叉了双手有些前倾地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我。
"觉得有些惊讶?"
"是啊。没想到静真王也有念旧的时候。"
他笑起来:"你没想到的,可不止这些。"
听着他些微低沉下的语调和微黯的眼神,我沉默,不知他所指为何。
"你以后,还是依旧在这里吧。"他没有继续说,"商讨起来也方便些。"
"这里?"我皱眉,随即数开。
依旧在这里,也是依旧在你的眼皮底下,以防止在不知何时做手脚坏你的事吧。
"好啊。"我应道。
"你的住处就在附近,等一会儿让雨轩带你过去。这里是近日来各地送来的战报,你看看吧。"
"哦。"我说着,走上前,从他所指的一叠战报中随意取了一卷,"近况如何,劳烦您概括地说一遍。"
他把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有条不紊地说起来,前后连贯,衔接顺畅,我听了一遍便已大致明了,可见他对于各处形势的了然于胸。
长江以南已全部控制,战线已拉到黄河与长江中部。现在的僵持局面下,最大的障碍便是河中两府坚固的防御线。几座坚城连成一线,要攻过这里,用巧显然困难,用实便要集聚大量兵力,足以攻下一城时对付其他城的援军。
怪不得会僵持在这里。
抬头时,忽然对上木未央有些失神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愣。
他瞬时微笑,恢复平常的神态,随手看起战报。
为何,刚才的一对中,竟然看出一种......惘然?
不过接下来的对答与商讨没有因为这个意外而被影响,直到二更天,我才在雨轩的带领下,来到离书房不远的微尘阁。
院落雅致,有个小荷塘,塘边修了一座小亭子,另一面便是和木未央的听竹轩,还有五少爷的抚竹轩相连的竹林。不知道五少爷这半年怎样。木未央忙着他的帝位,想来也只会更加没有时间陪他了。
一众侍女小厮提着灯笼站在门口,雨轩和管家向他们交代了些事情,便告了安,退出去了。
众人报了姓名与所司,我点点头,他们便各自散了,留下一个小丫头递上茶水。
接过茶盏,靠在屋檐下的回廊上。
似乎,快下雨了。

木未央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进军路线,与众将军商讨着如何破解防线又不至于损伤过重。同时,来自各地的使节与信使隔三差五地来到,他一人之力全部揽下,虽并未有何疲色,也是可以想见的焦头烂额。
而我,对比之下可说是足以唾弃。每日除了陪陪五少爷,在木未央问起之时回答几句愚见,说出他心中已有的猜测外,只是很安静地在他书房里看看书打打盹而已。
已经了解了战况,也就没有必要再深入了。我的指手画脚或许确实有用,但如果木未央自己亦有能力妥善解决,为何要我这有危险嫌疑的人插手?若是让他认为我借着提议一步步达到什么目的,就不好了。
有脚步声近,我放下书。
"章御史真的投诚?"
"嗯。应该是真的。"他坐到书桌旁,接过雨轩端过的茶盏。
"为何?"
"兵临城下被逼无奈。而且他的至亲被赵节陷害,危急了他自身,在那个朝廷也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原来如此。"
还未多说几句话,有侍从来报:"南豫使节到。"
心中一凛,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木未央。
"哦,好。"他说着,站起身来,也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碰处,已是习惯的试探与反试探,俱是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他走后,房里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我把书放在案上,已是无心再读。
我知道他派出使节前往南豫,虽不知详情,也不过于软招硬招地奉劝南豫当权者不要在这时候觊觎中原,免得拖了他后腿,两边为难。可南豫也不会笨到看不清如此大好形势,在这木未央分不出精力与兵力的时候趁机发难,即使不为着中原土地,收回原有的国土丝毫不为过。
即使木未央得到天下,在不稳定的初期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何况那本就是南豫国土,若木未央再次动兵便是违了道义,与现在的朝廷又有什么分别?木未央可不会傻到在信誓旦旦对天下百姓许下诺言的时候打了自己嘴巴子。
这时候派出使节或许只是一项步骤,但是他们也派了使节到此,就有些什么了。
木未央一向不打没有把握的战争,方才他的眼神,分明没有任何挫败,有的只是因为惯常而显得平静自若的胸有成竹。在他听到有使节回访时那一瞬眼中的精芒,让我止不住猜测这背后的意义。
这种有些狡黠的感觉让我莫名有些心慌。
这么有优势的时机,不会是南豫忠贤愿意放弃。那剩下来的......
南豫现在的掌权者是君逐心的叔父,申王。君逐心已经回到宫廷,有君逐云和糟老头的陪伴,想必是给他造成莫大困扰。两代前的谜团解开,上一代的恩怨化解,君逐心等于是带给南豫皇室这战乱中最需要的团结。南豫王应该已经意识到申王的野心,忠臣也不会全部消失。如果木未央想要联合申王,而申王又愿意合作的条件,一定跟君逐心有关了。
什么条件,能让君逐心无法掌控大权,还能镇住皇室与忠臣,让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将君逐心脱离权利中心,受制于人,同时南豫也不敢与那人为敌,还有什么比在君逐心没有立稳脚跟,而且国难当头时让他成为质子,受困于木未央掌控中更一举两得?
想至此,已经是一声冷笑出口。
木未央,还有什么是你未曾想到的?为了你的江山,果真什么都值得吗?
脑中疾速思考,探寻解决的办法。
如果真的让君逐心到此,就不会再有机会让他回去了。木未央又怎可能放回一个有能力一统民心的国君,而不趁着申王叛乱留待时机?
想着,心一沉,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真的到了最后,只要木未央愿意,上演一出质子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又能让人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似乎有脚步声近。
等我稍微回神,呼吸已停在身边,或正居高临下看着我。
噫,知道门外有不下八个高手守着,虽不是监视着我在屋里的行动,但也足以确保我无法逃脱,所以放心地歪躺在木未央的坐榻上睡了去,不怕有人行刺我,反正外面几人应也担负了我的安全。不想刚才想的多了累着,竟然连有人进门都没发现。
那人靠近了些,熟悉的衣服熏香与呼吸。
能自由出入这里的,除了木未央还有谁?
等了一会儿,我没有睁开眼睛。意识还不甚清醒,只要他看清了我睡着然后安静地走开,我是很愿意再多睡一会儿的。想起来,到这里的半个多月,还没睡得这么沉过。
他的呼吸声近,似乎靠了过来。我侧着身躺着,只觉衣料轻微摩擦,胸前背后的坐塌软垫上按下重物,想是他的手掌了。
仍是没有人说话。可以感觉他的脸近在咫尺,然后慢慢把呼吸埋在我的颈间,温热的起伏带起我落在颈间的发丝,刺得皮肤一阵麻痒。可以听见他的心跳,还有自己脖颈上被压迫的动脉,一下一下更为明显的跳动。
他开始笑,很轻,只是些微气流,没有发出声音。然后慢慢扩大,终于笑出来。
"你再装下去,我就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了。"
低低的说话声,有温热的空气喷在耳边。
我微微睁开眼,这个角度应该称为斜睨着他,平静的目光,心里早已翻腾涌动,想猜又不敢猜下去。
他的眼神明亮如星,掩饰着什么在暗里涌动,又带着一层危险的璀然光辉。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自觉地睡着呢?"我不语,他继续说着,"不过那时候只要我一进来,你就会立时惊醒,现在的警觉性反而变差了,实在奇怪。"
"那是因为当时无名小卒。没够得上资格让静真王派高手团团保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一有异动立时惊醒,好方便拔腿就跑。"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你要时刻提防的人近在咫尺,是反正无力逃脱,干脆掉以轻心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点点头。
他又笑了一声,迎着我的眼睛凑近:"你知道便好。相信你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应该不会,阁下请放心。"
他的脸拉远,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噙着温雅微笑,转身往外走。
"夜深了,想睡就回去睡吧。免得跟府外某处的某个人一样,四处打探你的近况,担心焦虑,睡不安生。"
心里一冷,便是被狠狠攥紧。
你在威胁我。
缓缓坐起:"不要对应月出手。"
"应该不会,阁下请放心。"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并未回头,"你也该知道他中了七绝丹,没有甄漠暂时压制的药撑了这么久,功力早已大不如前。如果以后有人做错了什么事,我再动手抓他,也是一样简单。"
他的话音慢慢飘远,随着他出门的动作消失。
牵起嘴角,一个冷笑。
是你逼我的。
鹿死谁手,还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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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的车架已经从南豫启程,在木未央的前锋攻破寒御关时到了苏州。
接见的礼节隆重,木未央显然已调查出君逐心的身份,在看到他时就像见到陌生王子,没有丝毫色变。
君逐心也是相似表情,有备而来。
在看到站在施庆申守旁边的老宫人,还有那个随行而来的南豫御医悄然投来的会意一瞥,我微笑。
十六和糟老头。
我的信,他们收到了。
忙着招待新客,木未央并没有忽略已到紧要关头的战事。他制定的计策几乎没有破绽,采用中央突破的办法,将有大部兵力且相距较近的闵城,青城和泰城守军逼到陵阳,主力军队则围攻另一边的平山城和新芮城,然后合力回攻。
紧锣密鼓的安排落实分派,我没有插嘴,他们讨论完了,我就强调一下地形与分布之类有疑问的地方,当然了大多是他们也考虑到的,然后等他们离去。
时间渐渐过去,已到了只听一声令下的时候。这期间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遂了木未央的愿,君逐心病倒了。我是很想去看他,但木未央在时有他盯着我,他不在时有外面的近十护卫盯着我,只好不闻不问,继续当陪衬。
终于,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了。
虽然在行进中右翼受到没有预计到的埋伏伏击,仍然在预定时间赶到,战事便一如计划地展开。
五日后,闵城青城泰城守军被逼到陵阳,拖延牵制,无法动弹。就在此时,陵阳西北百里的边城降将吴广立揭竿而起,响应三城守军。
边城虽是个小城,向来不被重视。但在此时,它占据两军交界处,只要三城军队顺利突围奔到那里,便可借由朝廷的领地安全绕过围攻的敌人,救回另一边被围困的两城。
接到信,木未央拍案而起,将信笺重重地按在桌上,眼神阴霾,闪烁着危险的气息。
面前一干新老众将没有一人出大气,即使知道他不会迁怒旁人,也是被这气势牢牢镇住,没有人敢言语。
半晌,他慢慢坐回去,焦距有些飘远,一丝残酷地开口:"众将可有对策?"
一时没有人说话。还是资历最老的曾将军一礼上前:"从未料到吴广立会叛变,加上边城一向不是军事重镇,以致事态至此,实在是末将疏忽。"
"曾将军不必多说,不是曾将军的责任。边城附近,可有可调动的兵马?"
"这......回静真王,边城附近的兵马都调动拖延三城,现在,只有更远一些的李将军握有不轻的兵马,可是......"
"可是李将军的兵马在原有的南豫边关防守魏平前,如果调离,一旦魏平前果然叛心趁机发难,则可一夕之间攻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可对?"
"......是。"
又是有些漫长的寂静。
他扫了所有人一眼,然后我知道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恰好对上,他的瞳孔骤是微微一缩,溢满警示意味。
我微挑眉,不以为意。
吴广立的叛乱是在千里以外,我要如何指挥?他的兵马调动也全在他自己手里,我也从未怂恿他抽光兵马。现在,他要调不调,我也插不上手,要怀疑也无从怀疑起。
"......好。"他沉沉地说了一声,转开视线,"调动李将军的守军。"
南豫未来的希望在他的手里,那边还有申王的照应,自然有放手一搏的把握了。
回到小院,招来金喙燕隼,于爪间系好信笺。
这封信到魏平前手上,大约两日之后。那个时候,李将军还未赶到边城。只要魏平前挥军北上,木未央便只能让李将军回防南豫,这一来一去,三城守将怕已经赶到另一边,解了那两城的围了。而且就路途来算,朝廷那北边地形开阔,而这南边多丘陵,怕是一个追敌不及,反被一一攻破,实在危险。
只要君逐心这边顺利......木未央,你要怎么做?
第二日清早,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而木未央拧眉苦思,安排着各路后事。
突然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进来,慌张无比地跪在木未央面前,抖动得结巴。
"什么事。"木未央一道凌厉的目光扫去,惊起那侍从几分清醒,顿时磕头如捣蒜。
"昨夜主子让奴才带了更多侍从看守质子,奴才遵命去了,一切正常,可是今早起来一看,那个人根本不是质子啊!主子饶命!主子饶命!"他憋着一口气说完,已是哭腔,连连求饶。
"不是质子?"木未央眼里闪过一道恼怒的精光,按压下去,依旧平静地问,"那么说,他昨天晚上之前就逃走了?"
"奴才也不知道啊!只知道这几天质子病着,心情不好,把众人都挥了出去,好歹让他自己的御医进来瞧了瞧。可这奴才们都习惯了的,也没见什么端倪,而且奴才复命回去时他已经睡下了,便以为没事了,谁知道......主子饶命啊!"
木未央的眼里阴晴不定,好似有大浪滔天,却只不动声色,静静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那侍从愣了愣,感激戴德地猛磕了几个响头:"谢主子不杀之恩!谢主子不杀之恩!"步态不稳,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一会儿的静谧,他的视线转过来,压抑怒火的平静声调:"这两件事的发生,真是凑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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