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踏叶戏飘摇————石眼[下]

作者:石眼[下]  录入:12-19

"是啊,真是凑巧。"我挑眉,微笑。
"不觉得,实在太凑巧了吗?"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为何会如此凑巧?"
"或许有人暗中策划,早有预谋。"
"那你说,他的目的是什么?"
把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双手支在他的案上,我凑近他的脸:"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看着我,笑容慢慢扩大,眼中狠厉耸动。
"你不会只到这里为止吧。"
"自然。只到这里为止,我可没有把握让你交出七绝丹的解药。"
"那接下来的一招,想必就是魏平前了?"
我笑起来,举手一揖:"静真王果然聪明,还没有点,就已经通了。"
"哪里,见笑。"他学着我的惯常回答,眼中是更沉的暗流。
"那个御医,是你的人?"
"不错。"御医就是十六,带着御医进去的宫人就是糟老头。十六的易容术不在我下,加上夜晚光线暗淡,要迷晕带进去的一个奴才混淆一晚不成问题。那边有君逐云接应,想必不久就能安全到达。
"吴广立呢?"
"他倒不是。但是,劝服他的人是。"
我笑。闻寻和洛吾结识的旧关系,可是庞大得很。
"......好。"他慢慢站起来,语调上扬,转睫间掩去一瞬突如其来的莫名沉黯,走在前面。
我跟着他,一直绕过回廊水榭,直到他的住处--听竹轩。
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也是没有任何改变。不知为何的沉重随着他带进偏室的脚步压在心上。
这里,是我原来住过的地方。
床头柜,打开,他取出一只瓷瓶。
没有什么犹豫地递给我,他的脸色平和,似乎已经从方才的震怒中缓和下来:"就是这个。"
我打开瓶塞,小心地闻着药气,倒出了两颗红色圆丹在掌中。
"吃下这两粒就行了。"
我抬头看他。
"呵,不必怀疑,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要再去找解药,恐怕就要费不少功夫。"
"......好。我会送信给魏平前。不过那最早已是两天后,当初在南豫占下的土地,不要希望还在。"
"这自然。"
我点头,转身。
"见秋。"
"什么。"我停下,没有回头。
"......我答应过大业之后给你解药,为何定要发难?"
"是,我相信你会给我解药。但是,即使到了那时候,你会放我走?"
"......"
"就像你为何让我来这里,大业之后我只会担上更大的名利负担,而那些老臣新将在一旁看着,你又如何让我功成身退?年迈?我记得自己还甚是年轻。犯下大错?我还不想背上莫有罪名。若是功高镇主或是图谋造反我还真没那个能力保全性命。反正皆是如此,不如早早抽身,免得在宫廷中惹人眼嫌。"
"是吗......只有这样?"
我一愣,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睛,扬眉:"还有,你不该拿应月威胁我。"
他轻轻笑起来:"果然......对于他......你......"
一瞬垂睑,他沉默,复又认真地抬头:"如果没有这曲折,你可会为我留下来?"
没有这曲折?留下?我低头,思索。若是真的没有这曲折,若仍是相知的朋友,我可会为他留下来?
"......或许,就像我说过的,总有一些人喜欢逍遥自在大过名利金钱。现在的我,有另一个足够大的理由离开这里。"
"是吗......"他会意,眼里突然闪了一下,"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滑过心头。
"你应该知道,烟宵丹和易天散是漠烟宫的镇教之宝。但你或许不知道,这两样也是漠烟宫所有毒药的母毒,也就是说,所有毒药都是根据这两样毒配制转化而来,七绝丹自然也是其中一种。漠烟宫的毒药与解药皆是剧毒,中毒后服下解药并不会直接化解开,而只是把两者混合,终其一生互相克制。而这世上唯一能将这两者化开而各自成为剧毒的,便是烟宵丹和易天散。而你身上,两者都已服下,如果靠近他......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了。"
握紧的手心里沁出一层粘湿的汗水,我听着他的话,一句一句,只觉步步紧逼,揿入无边黑暗与冰冷,呼吸不得,言语不得,动作不得。
竟是如此。
浪迹人间,相伴天涯。
美丽的梦,就让它一直保存在心底吧。终是苦笑一声:"明白。"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半晌,他撇开视线,擦肩而过。
"我不会动离应月......如果你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脚步声远了,我仍站在原地,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这最后,要对他说什么。
慢慢走出偏室,正室中满墙的书籍,整齐而错落地摆放在书架上。
四书五经道佛史学兵家杂典。
一本《论语》跃入眼帘。
一念闪过,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转身走近书桌,砚中尚留有些许墨汁。
一瞬的犹豫,还是在心里笑了一声,提笔写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最后一笔提起,已没有必要落款了。
松一口气。
当羁绊拉开帷幕,当真相盘根错节,当风云霎时突起,当冷雨淹没柔情。当所有纵横捭阖豪情万丈亦步亦趋何去何从化为过眼云烟。
谁又知道这个世上,回来了那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牛二呢?

两年之后,金陵。
战事已经结束了一年多,新皇登基,恢复了前朝国号。平静之后的休养政策让本就不兴兵事的江南恢复不少,已有了些昔日繁华的影子了。
"牛二,西府王老爷家要的十二匹上好料子到了吗?"
"到了,正查收呢!"我应道,翻了翻刚运来的一叠绸缎,颜色鲜艳手感柔滑,印染的暗花对光看去蕴着金光,用上乘的金线贴绣着各色花鸟。
老板招呼完了那边的客人,也走过来看看:"果然是好。王老爷可是我们的大主顾,不可以有差错。这回还是专门送人的,不把最好的东西献上可不行。"
"王老爷的应酬那么多,怎么这次这么隆重,不但是我们泰隆绸缎庄,他常照顾的玉器店金器店之类都下了单子,指名要最好的货色呢。"
"听说是他生意上的大伙伴要成亲,遍请了江南江北各家商号,那些达官贵人隐士名流都仰慕了他的才华与义气允诺到场。听说除了在他自己府中设下三十桌的酒席,还包了将近十个戏班子轮番在府外搭台唱戏,让整个城里的百姓都热闹个几日,排场大得很那!"
"哦?那么大面子,到底是谁啊?"
"牛二啊,做的出这么大手笔的天下能有几个?不就是苏州城里那个鼎鼎大名的陆刚陆老爷吗?"
心里一跳。
陆钢。
很久以前的朋友了。
"他可是享誉南北啊,年纪轻轻就靠着祖传的菲薄家当做生意,短短几年便成为江南首屈的富豪,他的生意可是囊括了各路,什么盐运丝绸当铺酒楼茶馆赌坊客栈都是大名号。听说他和这位新夫人,还有一段有趣的美谈。"
张老板喜欢说话,一说起来就停不了。看这表情,是很我鼓励他多说几句了。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确实有些好奇,我便问道:"什么美谈?"
"听说啊,那位夫人曾是享誉天下的清倌儿,生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才艺绝佳。可是之后得罪了什么人,不得不逃到江南,遇见了陆老爷。陆老爷有意,夫人也愿意相交,又不知怎么说陆老爷寻了他人诗稿顶替,一怒之下离开了苏州,不知何处去了。"他呷了一口茶,"要知道陆老爷厚实不过的一个人,对朋友手下是极好的,但这作诗确实不会,也不知这冒名献诗是怎么回事,愁得了不得。打定主意要去寻她,又不能扔着生意不管,于是寻到哪里就把分号开到哪里,生意越做越大,也最终赢得美人芳心,带回了苏州成就一段姻缘。"
原来那之后是这么回事啊,真是有趣了。
我笑:"陆老爷对人好,这也算好人有好报。"
"是啊,我们这里,都时常听到他又做了什么好事,怪不得那些官啊商的都愿意和他相与。这次恰好趁着这机会,结识一下陆老板与其他贵客,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我们也去?"我有些惊愕。
"是啊,王老爷与陆老爷可是至交,这回是亲自贺喜去的。带的礼物那么多车,加些家眷杂役的顾不过来,反正货是我们出的,就让我们一同运了货同去。"他说着,满脸的喜色,笑得嘴角老高。
"......那,我呢?"
看店吧看店吧看店吧......
我在心里呢喃。
"你,一起走啊。"
"......"
"有那帮小子看着这里没事,你那么能干到这里几个月就把生意弄得井井有条,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也是该带你出去见见市面。"
"......哦。"迷糊地应了一声。
"怎么,不愿意?"
"怎么!"摆一个大号的笑脸给他。
"那就好!"他也一个大号的笑脸。
罢罢罢,很久没见面了,虽然听上去他活得很滋润,借这个机会看看也好。罗绮姑娘,应该是出落得更美丽了。悄悄吃这一杯喜酒,看着他俩成亲,也是美事一桩。
回到苏州,正值柳叶招摇时候,不用下船就感受得到这勃勃生机。
陆府宾客满堂,数位请来的文人官人站在门口,帮着主人招呼新来的客人。王老爷与他们见过礼,我和张老板借光进去,便是一派富贵喜气扑面而来。整个庄园遍是红色绸布装点,檐角屋上都挂着金红二色的画灯,筵席已开,众人各式身份穿着,却并不拘礼,同座间谈论劝酒,笑声朗朗,不时有主人家眷来回陪坐照顾,一旁众小厮端着酒盘菜肴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我们和王老爷被带上前,那边陆钢正被人灌酒,仰头喝尽了,仍是笑得开心,面容依旧俊朗,又因这喜事而更添了神采飞扬。见了又有客来,慌忙站起迎接。
说了些恭喜的话,又问到我们。介绍过了,他向我们一揖,张老板立时回礼,我跟着低头。
抬头时视线有些交接,但他并没有看出什么,仍是欢天喜地地请王老爷入了上座,我们也被侍从带下,与另一桌的各位见礼。
我被高兴过头的张老板拉着,僭位地与众宾客坐在一桌上,享用了一顿丰盛大餐。
酒足饭饱,那边陆钢来回照顾着宾客,也到我们桌来了几回,喝了几杯酒又到另一边去了。
看他这容光焕发的样子,似是恨不得所有人都体味他现在的喜悦。相信现在正在新房里等候的罗绮姑娘也是这般幸福吧。
真是好啊。我想着,由衷地笑。
饭毕,张老板和那些刚认识的宾客要去看请入府中的戏班唱戏。我推托想看看这新鲜地方,溜了出来。
门口已经几乎被人流堵住了。一边的戏声传入,原来是请在外面的戏班开场。百姓倾家倾户地来看,应该已等了好一会了,戏一开场更是拥挤。府外空地本就很宽敞,集聚的众人不时讨论着,拍手叫好,卖糖卖茶的也守在一边,边看戏边做生意,背景里繁花的苏州城里灯火通明。
不止是喜事的关系吧,想起两年前在这同样的地方,可是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知道两年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顺着有些空寂的街巷走出去,街道还是老样子,但新开的商铺,翻新的墙瓦,改建的楼层,在这万人空巷的时候显得尤为鲜明。路的另一头,似乎又有戏声,那应是另一班外设的戏场了。这种大场面的事,城里的老人也没见过吧。
月光淡淡地洒在前路上,还有明角灯亮在街道两边,并不觉得黑暗。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又在身前出现,两道并为一道,再拖到后面去。细吹细打的乐声隐约传来,有些落寞和空旷的味道,还有自己的脚步声清淡地微响着,没有回声。
又回到这里来了。
此刻,竟然是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晃过许多前事,纷纷扬扬一如路边缤纷的落英,晃过之后便消失了。仿佛做了一个梦,终于醒了,我还在这里。
这算是好梦,还是恶梦呢?
不知不觉,已经绕了一个圈,回到了府前那个戏场边。与刚才看来的地方刚好对面。旁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有些会唱的也跟着哼两声,不会的便跟着摇头晃脑,甚是自得。
看了看台上。这出戏,也是很久没看过了,看一遍也好。不过这边看过去不太好,太偏了。想着,我瞅着空隙,尽量不打扰他人地钻进人群,拣了个还算满意的位置。
正是旦角出场,台上水袖轻转,字字吞吐如玉珠滚落,清脆回响,婉转吟唱时的一颦一笑,尽是传情。
果然是挑了最好的戏班子,今晚有眼福了。
听着慢捻细唱,各角上台,插科打诨,一出武戏精妙抡转,赢得掌声叫好一片。
接下来,似乎应该是正旦的爹爹出场了。
不料却上来一个插花的姑婆,涂了两个红腮上场来,忸怩着步伐,引得一阵笑。
原来这出戏改了啊。我在心里笑了声。不过看起来也不错。
那姑婆开口唱第一句时,我突然便是一个僵硬,听不到接下来台上在唱什么,做什么,众人又在吆喝什么叫好什么。
不是因为那不曾听过的唱词,不是因为那没有见过的动作,而是因为我分明感受到了那断隔了一年却又好似烙刻在骨骼中的感觉。
没有办法分清那目光来自哪里,一瞬便已是铺天盖地的狂喜与重负相继袭来,压迫得无法动弹。
应月。是应月。他也在这里。他就在附近。
而且,他发现我了,他在靠近!
猛地便回想起在心中重复过千遍的话语。
我不能接近他。
念头闪过,强自定下心神,不露痕迹地在人群中寻找空隙,安静地避开。
也许他并没有发现我,只是偶然地在接近而已。
我想着,却一再加快了动作。
因为已经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因为可以感受得到他是直奔着这里而来,因为在这拥挤的人山人海中我跟本无法快速离开,因为已经有人扳过了我的肩膀,强迫我回头。
对视的一刹那,电光火石。
那么熟悉的,同时掩藏淡漠与执着的狂喜目光,熟悉到根本欺瞒不了自己的心绪。
可是。
"你认错人了。"半晌,我转过头去,平静地开口。
死死抓住肩膀的手并没有放开,反而更加用力,像是要把我的肩骨捏碎。
是啊,我连自己都瞒不了。刚才的一瞬动念,又怎能逃脱他的眼睛。
伸手扳开他的手,几乎是一根一根手指地拔离。
有些惨淡却激烈的气氛一直围绕,冲过脑海,我在同时一遍一遍地劝自己坚决地选择另一条路,再一次一次被自己更加坚决地否定。
有什么湿热了眼眶。我没有看他,依然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快要暴开的搏动,还有喉间近于哽咽的轻响。
我不能。对不起。
在他的小指离开的那一刻,我转身钻进身边人流的空隙。
戏可以改,可人生,如何改得?
这次相遇,也算是好事吧,至少你会明白我的决定,还有贯守的决心,从此天涯陌路,也少了怀疑与挂念。
身后灼热的视线缠绕,我握紧的手心亦疼痛到麻木。
潮湿压抑与窒闷犹如枝节错综的藤蔓扎入心脏,盘丝扣节,欲弛还揪。
相忘,于江湖。
突然,我猛地怔住,看着耳侧递过来的瓷瓶,惊恐骤然扩大。
这个瓷瓶......竟然是七绝丹的解药!他竟然没有吃七绝丹的解药!这样会死的,竟然一直撑到一年后的今日!怎么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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