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昱雪挂满泪水的脸缓缓转向杜辉山,惊讶地看着他,显然就这事来说,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你当时精神不太好,我怕说了,你会消极,会说不要治了,所以才一直瞒着你。”杜辉山擦去陈昱雪脸颊上的泪,继续道,“老天爷真的是不眷顾他们娘俩,这边阿雪的情况刚稳定下来,那边安安突然停止了呼吸,即使是暂且抢救过来了,后续也一直需要吃昂贵的药来维持。不过安安还算争气,现在已经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了,不用再当个药罐子了,就是阿雪落下了些病根,没法出去工作,现在也是我一人在养家……”
“所以呢,这些与我有关系吗?我不想听你有多难,你难,是你的事,你凭你自己本事赚钱去。而那钱,是我的,我给我儿子小小的,你没有资格擅自拿走,你问过我吗,你问过小小吗,不问自取便是偷!还有你!”汪曼淑转向陈昱雪,反手指着原本是杜逍的房间,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次卧道,“你给我记住了,这个家没有你的份,我的份将来是要给小小的,这里我儿子才是主人,你就是个客人,谁允许你动主人的房间的!”
“曼淑你别太过分了!”
杜辉山一把护住陈昱雪,挡住了汪曼淑的视线。
“我过分?过分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们!”
又一轮争执爆发,吵得杜逍头疼不已,他的几次制止,都无一例外不起作用。好巧不巧,安安在这时候回来了,她开门时还在哼歌,蹦蹦跳跳的,待她看清屋内的状况,整个人一下愣在了原地。杜逍看着她缓缓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表情渐渐变得狰狞愤怒,而后迅速踢掉鞋子,大叫着冲过去推搡汪曼淑。
“够了……”
杜逍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头痛,耳朵也痛,心底深处不愿碰触的盒子趁机悄悄掀开一条窄细的缝,积聚已久的压抑从中争先恐后地钻出。他一步步走向餐桌,两手把住桌边,像是拽住遮罩在层层假象上的雾纱,他的自我欺骗,也该是时候结束了。
桌面向上翻起,如掀起的纱幔,去除了那一层模糊,露出其后溃烂不堪的清晰现实。腥臭味与铁锈味齐扬,他亲手拔出深深埋入筋脉的腐烂脐带,巨响随之炸起,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号角。
这场恼人的争吵终于停了下来,四人转头看向杜逍,仿佛他才是那个怪物。
“够了,别吵了,钱我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会要,到此为止吧。”
“小小,我说了,这事跟你要不要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最好,我自己能挣钱,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怎么能说那是施舍……”
“难道不是吗,你不就是拿钱来买你抛弃我的这些年?其实我这人很好解决的,没那么麻烦,你要是愿意来看看我,哪怕一年只来一次,都好过扔给我一张卡。”
“……”
“今天大家能敞开了说挺好的,那我也发表发表我的意见吧,婚姻确实是你俩的事,你们结婚离婚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但我想我在情理上、义理上,都应该算是你俩组建的家庭中的一份子吧,你们离了,要各自飞了,我应该是有权知道的吧。几个字的事,有那么难开口吗?”
“……这点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才高二,我们怕影响你学习,商量过后,才决定先不说的。后来……后来你要报那么远的大学,我们又不好阻止你,我们想着,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一去就要去好久,我们怕在你走之前告诉你,你会接受不了,没法去读书了,而且就算你勉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照顾不到,出点事可怎么办,于是就打算还是让你自己发现的为好……”
“这就很有意思了,我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却更倾向于保护你们想象中的我,你觉得我接受不了,是问过我了吗?你觉得会影响我学习,也是问过我了吗?说来说去,我是听明白了,你们不过是没有担当罢了,因为害怕我的质问,害怕应付我可能因此产生的负面情绪,所以能逃则逃了,把所有伤害加倍转嫁给我,你们就能逍遥快活,没有负担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小小,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妈妈!”
“爸,你也一样,你只不过是没有能像妈一样远离,只好逼着自己演父慈子孝的剧目罢了。我求求你以后别再逼着我回来这个家了,我已经不想用我的不开心来配合你的演出了。你看,每次我一回来,陈阿姨不开心,安安也不开心,你为了做好我和她们之间的中间调解人角色,也不开心,何必呢?”
“小小……”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仍会承担你们的养老问题,不会找借口逃避的,但我就一个请求,别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绑架我了,放过彼此吧。”
杜逍不等谁再回应,将叫他的呼喊声远远甩在身后,他在夜晚昏暗的道路上飞奔,夏末依然闷热,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只跑了没一会儿,汗液便浸透全身,肺中呼出的热气盘旋在气道口,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可他反而在窒息中感到了舒畅,身体上的不舒适很大程序减轻了他心中的郁结,他一路走走跑跑,在稀薄的氧气中,寻找着那一点心理的平衡。
“呃!”
“对不起。”
单元楼门口的路灯坏了好些天,再加上杜逍只顾闷头快跑,几乎没怎么看路,不期然撞上了一个黑色的背影。他连连道歉,慢慢退进十几米外的路灯光中,渐渐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是谁。
高暮虽每回来溜达,都有期盼过会不会遇上杜逍,可真的碰上了,他又怕了,他怕面对面的情况下,会从杜逍口中听到他最不想听的话,慌得他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迈腿就要跨步离开。
“等一下。”
“我刚好在附近办事,只是路过,挺晚了,我该回去了。”
高暮打断了杜逍的话,直觉杜逍的这个“等一下”,会产生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有话想跟你说,就耽误你十分钟,不行吗?”
杜逍软下来的语气绊住了高暮要离开的腿,他能听出这话中微微的湿意,溜进他的毛孔中,让心脏不禁发紧。只要对象是杜逍,他的理智就不可能赢过感情。
高暮最终不忍心拒绝杜逍的这个请求,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来,微风吹起隔在他们之间的草叶,轻轻摇晃。
☆、第十九话
“你别紧张,随便聊聊而已。”
杜逍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让高暮更加紧张了,他浑身紧绷地站在那儿,无论喉头怎么滚动,口腔中仍是干燥不已。杜逍想笑一下,缓解气氛,不过最终没能扯出一个笑来,他低头碾了会儿脚边的石子,而后抬头望了一圈四周,领着高暮缓缓穿梭于小区道路上稀疏的纳凉人群中。
这条路对高暮来说,每一步都在迈向终结,他好几次想开口,打个岔,借机会逃离此处,但看着杜逍的背影,他实在是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前方的杜逍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像个审判者,逆着光转身面向了高暮。
“杜逍,我……”
杜逍没有等高暮把话说完,他随意拍掉花坛沿沾着的灰,坐了下去,微微抬眼,望向远处来来去去的车辆。
“你做的很多事,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杜逍一手向后撑,微微歪着头道,“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无法原谅。”
这话基本是堵住了高暮所有的解释,他缩着身子隐在树荫下,活像个犯错受骂的小学生。
“每一件事,我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们会跟我商量,或者哪怕知会我一声,但每一件事,都是发生了过后我才知道。你们把我拉进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却在你的、你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丝丝参与感。”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要骗你……”
“对,你确实不是要骗我,你是要帮我。知道我有困难,所以过来给我送钱,看出我求职受挫,所以给了我工作机会,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你就当我这人难搞吧,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我来说,善意的谎言,那也是谎言。”
高暮摇摇头,杜逍的语气太过平静,仿若决绝,他想不到任何语句、辞藻能帮他在此刻逆风翻盘。可他又不想退缩,此时此刻,他能明确地感觉到,如果退一步,便从此无法再抓住杜逍了。
“杜逍,我真的知道错了,四年前我太不成熟,只一味地陷在自己的困扰里,完全没去想过你也是在为了我们的未来而日夜努力,是我自私,我该死。我不该说走就走,也不该什么都不说地突然出现。我觉得你不会原谅我,我以为你恨死我了,但我是真心想帮你,才撒了那样不成样子的慌,可我现在有能力了,虽然没多厉害,但是我已经可以为你遮风挡雨,我……”
“你看,总是你觉得,你以为,那杜逍会怎么觉得,杜逍会怎么以为,你想过吗?我很信任你们,但你们好像并不那么信任我,我想了好久是因为什么而让你们对我产生了这样的不信任,但是不行,我想不到,我也不想再去想了。”
“杜逍……别这样……我、我……”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如果是我,站在你们的角度,说实话也很难保证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毕竟同为人,大家都害怕被伤害,下意识会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我只不过刚好倒霉,手里握着的全是被动牌罢了,并没有资格站在高点上谴责你们。”
“不是那样的,不是……”
“不过算了,都过去了。”杜逍站起身,甩着双手伸了个懒腰,他只是平视前方,似乎透过了时间的屏障,在旁观遥远的以往,“说教总是容易的,做起来总是难的。沟通确实是件很难的事,真的很难,我自己也做不到事事倾诉。有太多的话,太多的事,我因为害怕面对预想的反馈而一直不敢去说,不仅自己受苦,同时也拖着大家一起痛苦。我说了那么多你的不是,不过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是,没有,你说得对,我是犯了大错,你要还气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是我应受的。”
杜逍没有就此回应,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着未完的话。在高暮听来,杜逍是在向他告别,他慌神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再难,也要逼着自己努力去沟通,人活在世,还是要尽量变成更好的自己才行。你以后遇见别人,要是再次陷入自己的想法中不可自拔,记得想想我,想想我们的故事,说出来,去沟通,不要再重蹈覆辙了。人和人的相遇都是奇迹,要珍惜,下次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啊。”
杜逍终于转过了头,面向高暮,他的脸上挂着个淡淡的微笑,是在道别,跟自己的痛苦道别,也跟和高暮的感情道别。高暮鼻腔酸涩,嘴唇轻微颤抖,他伸出的手,敌不过杜逍缓步后退的速度。
“杜逍别,求求你别说了。”
“这话我以前说过一次,但那次是气话,这次是认真的。”
“真的,真的求求你,不要说,不要说。”
“高暮,我们分手吧,谢谢你给了我还算美满的六年,我们都该往前走了。”
“不要,我不听……”
“不过我们还能是朋友,毕竟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没少为了大大小小的小组项目共同战斗,互相帮助,通宵努力,这份革命友情还是没那么容易被打破的。你今后要是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困惑,都可以来找我帮忙,只要是我能帮的,我一定不会推辞。我不会删掉你的联系方式,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我的联系方式留着无用,也可以删掉我。”
“杜逍,我们再好好谈谈一次,求求你了,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上次你不要我,这次轮到我不要你了,再见了高暮。”
杜逍转回身,坚决地大步迈去,身影在路灯之间明明暗暗。高暮的双眼渐渐模糊,杜逍越走越远,他终于是追不上了,四周的空气对他来说变得稀薄,汲取氧气这样简单的事,现在的他也怎么都做不好。
“杜逍!那个‘别人’为什么不能还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直在努力!除了你,我还能有什么别人!”
杜逍脚步不停,变小的背影举起一手轻轻挥了挥。
是真的再见了。
高暮最终追丢了杜逍,他站在路灯光下泪眼模糊,一阵初秋的凉风袭来,将他的眼泪吹干于面颊上,半黄的落叶擦着他的手臂轻轻飘下,宣告了夏季的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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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是杜逍先生吗?”
“您好,这里是南方设计工作室,之前您有来参加我们的面试,经过讨论以及层层筛选,您的条件与我们正在寻找的人才非常符合,希望您能加入我们的团队。”
“我们有一个国外的大项目,需要您的技术与支持。”
“项目地址位于阿联酋,可能需要驻地两到三年。”
“没关系,您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有结论了的话,能否在一个星期内告知我一下,期待您的来电。”
“出发时间的话,最快可能是入职后两个星期吧。关于签证,公司这边是会全权处理的,不用您自己办理。”
“您已经决定了吗?那好,期待您的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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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点行李?那是阿联酋啊,离这儿六千多公里!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就能马上回来拿的事,你要想清楚了!好歹把我送你的星黛露带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