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我最好的六年,那六年他极尽所能,毫无保留,我最开心的时候身边有他,最难过的时候身边的也还是他,只要我回头,一定能看见他在那里,我虽害怕前路迷茫,但我知道背后有他,我就还能继续努力。可是我弄丢了那种安心感了,找不回来了。我很感激他,也很谢谢他,你问我还喜不喜欢他,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是喜欢的,可是我不敢了。”
“不哭了不哭了,换个环境对你是好事,离开这里,抛开那些困扰你的东西,去外面走一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颜拍着杜逍的背安慰他,杜逍哭着哭着没了动静,挂着眼泪就这么睡了过去。他眼睛再睁开,已是天光大亮,孟颜被他挤得半个身子挂在床沿,趴在那儿要掉不掉。
杜逍眨眨眼,眼泡有些肿,不是那么舒服,他取消了还没响的闹钟,将睡得死沉的孟颜往床中间拉了拉,后者一点没被闹醒,抓抓脸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杜逍轻手轻脚起了床,今天老天很给面子,万里无云,晴朗无边,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微风清凉,穿过窗缝抚上他的手臂,带着秋日干燥的冷意。
“杜逍你怎么起了也不叫我一声啊。”十几分钟后,孟颜顶着一头乱发,扶着门框站在阳台移门边,他努力了半天,仍没能把眼睛睁开,干脆靠在门框上假寐,“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米昊莱刚打电话给我说他出发了,半个小时能到这儿。”
米昊莱说半小时到,还真的一分不差,孟颜接到电话时,正硬要往杜逍箱子里塞日用品,大部分是他用不完的公关礼物,又重又贵。孟颜的缠人那是一等一的,杜逍的拒绝一点不起作用,最后行李箱一盖,竟重得他一下拎不起来。
“身份证、护照、机票都放在随身包里了吧。充电宝呢,电是满的吧?还有你现金换了多少啊,是不是得再换一点,那边可不流行手机支付啊。”
“你现在才问这些,会不会太晚了点。”杜逍抻着脖子咬牙道,两人合力抬着箱子往下走,这回箱子是真重,搬到楼下时两人均是满头大汗,手臂肌肉都抽搐了,“我是和公司的人一起去,不是自己一人去,实在不行问他们借一下呗。”
“哦,那也是。到那边自己一个人要小心啊,治安没我们好,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千万被露富!”
“露富的前提是,我得有富可露。你今天怎么了,想当我妈吗?”
“别打岔,我是关心你。”
孟颜说了一路,一边说一边拿手机搜注意事项,黏贴了一大段文字发给杜逍,内容之多,杜逍往上滑了好久才到头。
“好了,我要进去了。”
杜逍将一堆证件及手机都拿在一只手上,孟颜赶紧把手机从最底下抽出来,帮他拿着道:
“你这样是会消磁的!”
杜逍无语了,等会儿不还是要一起放框里的么,他只得用另一只拉箱杆的手拿过手机,才免去孟颜一顿说教。
“你……路上小心啊。”
“这话你今天说了有一百遍没?”
孟颜扁扁嘴,难得不跟杜逍杠,眼眶看着似乎已经红起来了。
“知道了。”
面前拦着的手持禁止通行牌移开,杜逍拍了拍孟颜的肩膀轻声道,拉起箱子往前走去。他踏入黄线的那一刻,孟颜终于哭了出来,一开始还是小声抽抽,等杜逍拖着箱子往远处走去,他就憋不住了,扒着玻璃围栏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里探身子,伸长了手臂用力地挥。哭声把他的话语打成零零碎碎的片段,杜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在要转弯前,他停下脚步,回身望了会儿远处的孟颜,大喊道:
“别哭了,丑死了!”
“你才丑呢!”
孟颜这句话倒是喊得清晰无比,笑得杜逍直不起腰来。在孟颜的身影终于要被墙壁挡住前,他看到米昊莱揽住了孟颜,低头安慰着什么,不知怎么的,这个场景让他打心底里感觉到了幸福的暖流,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孟颜所说的“幸福是能传染的”。他禁锢在自己的感受中太久,都忘了打开窗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春天的花瓣,夏天的蝉鸣,秋天的枫叶,以及冬天的飘雪,都可以是幸福的来源。悲伤这种东西已不再能轻易地侵蚀他,似乎现在,随着即将远走的脚步,他也确实是能慢慢往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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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在阿联酋最初的一段时间,因为水土不服,杜逍过了好一段苦难的日子,每天吃一点吐一点,但又不能因此耽误工作,只得白着脸趴电脑前画图改图。所幸他身体素质还算可以,折腾了一个多月,也就缓过劲儿来了。这边的生活跟他来之前想象得不太一样,他印象中的阿联酋是繁华的,大商场、七星级酒店、满地豪车,但实际他们去的地方,并不是金碧辉煌的迪拜中心,整体感受下来,都没有国内大西北地区来得热闹。
这边娱乐活动很少,工作以外的大部分时间极其无聊,好在杜逍本身够宅,没其他同事无聊得那么强烈。在看完一部又一部落下的电影电视剧后,杜逍开始学习,上慕课,报网课,说来也是神奇,学生时期那个发誓出社会后再也不学习的杜逍,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自发学起习来,还学得津津有味。
唯一刺激的,大概就是他们一群中国工人每周固定的偷偷摸摸猪肉火锅时间,这项活动曾被当地人举报过两次,但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下次继续。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暮仍然每天发信息过来,杜逍也很讶异,他以为对方最多坚持个几个月就该放弃了。不知该不该说高暮的持久战略还是有成效的,总之,异国他乡的环境下,人难免感觉孤独,现在杜逍确实有些离不开这些信息了。
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回复过。
每天工作结束,刷一刷与高暮的对话框,看看有没有新的信息,已成了杜逍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高暮大概认定了他不会回,将发给他的信息当成了个人日记本,即使两人一年多未能说上话,杜逍也记得高暮几月几日生了病,几月几日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高暮大概是在杜逍走后一个星期发现人不见了的,他去找过孟颜,但是孟颜守口如瓶,只说杜逍出国,不会回来了,但死也不肯说去了哪儿。高暮有段时间不断重复着发消息、撤回消息的动作,现在信息往上滑,也还能看见几十条并列的撤回提示。杜逍有幸捕捉到过几条撤回前的内容,无非是问他去了哪儿,会回来吗之类的。再后来,高暮大约是放弃了询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每天说一些有的没的事。
“哎。”
杜逍摁灭手机,仰躺在沙发上数着天花板上的斑点。他跟孟颜视频聊天时说起过自己的心理变化,对面孟颜自己一口苹果,喂米昊莱一口苹果,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且口齿不清地评价他和高暮是命里拴着红线,人分开了,灵魂还连着,至死方休。
“杜逍,出发了。”
“来了!”
杜逍一跃而起,今天是休假前最后一天,公司的同事们决定大家一起包车去迪拜海边度过一个充满烧烤味的热闹夜晚。杜逍第二天没有回国的打算,不像其他人那样得拖着大包小包,他抓了手机充电器以及钱包钥匙,第一个坐上大巴。白天已经有一批工人出发了,他们这帮坐办公室整理资料的,是最晚到的,沙滩上已经支起了五个冒白烟的炉子,七彩灯珠缠满临时吧台,音响里放着中文老歌,将这一片沙滩搭成了露天迪厅。
不少人喝着喝着就大了,闹腾得不像话,在海滩上又是吼歌又是跳舞,不知谁先带头,分了几组比起了倒立。杜逍不善喝酒,但扛不住同事的热情,灌下去了几杯,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头有些晕,不想参加什么倒立,于是中途寻了个去厕所的理由逃了,想着离远点吹吹海风。走着走着,喧嚣远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光亮的小点,他停在一处乌漆嘛黑的海岸边,席地而坐,海浪涌起,在沙滩上画出了分明的界线,与他的双脚将触未触。
夜海黑沉无边,静谧的四周唯有哗哗的海浪声,偶尔有那么一两只海鸟低空滑过,发出一声啸叫。海风湿黏,杜逍一时分不清身上的是汗,还是风吹来的水珠。他仰头呼出一口气,突发奇想拿出手机功放歌曲,断断续续地跟着唱。安静的环境让他放松了警惕,可能酒精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听着自己五音不全的歌声,他反倒越唱越起劲,一边唱一边傻笑。
“杜逍?”
杜逍的歌声戛然而止,他保持着双手后撑、面朝大海的姿势,心脏狂跳。这一声“杜逍”穿插于他刚才无序的歌声中,他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杜逍吗?”
杜逍猛一回头,黑暗的环境限制了他的视距,他以为自己是喝酒喝瞎了眼,用力眨着眼睛,妄图恢复光明。那人渐渐往前走,走入了他手机光的范围内,但手机光毕竟尼特不足,至多只能照出对方不甚明显的脸部轮廓。
杜逍抓起手机,撑地站起身,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在这个地方遇见高暮,他第一反应是孟颜是不是“背叛”他了。然而高暮跟看透他心思似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摆手解释道:
“我、我和我公司合伙人来这里谈一个项目,就住附近,我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没想到……”
“哦。”
杜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挖沙坑。
“你……一个人?来旅游?”
“不是,”杜逍指了下远处的亮点,撇过头道,“我现在的公司在阿布扎比有个工程项目,明天开始休假,于是大家就想着回国过节前一起庆祝一下。”
“哦,那你明天也要回国吗?”
“……我不回去。”
“这样。”
两人间一时没了话,气氛有些尴尬,杜逍这会儿酒醒了不少,回想刚才自己傻兮兮的“放声歌唱”,难免难堪,幸好这边灯光不足,高暮应该是看不到他脸上表情的。
“我应该……也不回去过节,现在要谈的项目挺困难的,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左右。”
“……哦。”
杜逍不可能没听出高暮这句话中的试探意味,他咬了咬下嘴唇,继续碾着脚下的坑。
“我……”
“我要回去了,出来了挺久,他们大概要找我了。”
杜逍抢在高暮前面快速说完一句话,不等回音,转身就走。高暮急了,快速跟了几步,忽然喊道:
“杜逍!我还能喜欢你吗?!”
杜逍脚步顿了一瞬,但他很快继续迈步,可沙滩不如平地,阻力太大,他想走快,却怎么也走不快。
“杜逍!我一直喜欢着你!从来没变过!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会是!”
“我知道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我有努力试着不再打扰你,可我做不到!我心脏有一部分是由你组成的,你不在,它就永远空着一块!”
“杜逍!能不能再……”前方的杜逍不再前进,背影停在那儿,高暮看不清他的动作,也停下了脚步,试探地问了声,“杜逍?”
杜逍双拳紧握,下唇上是深深的牙印,良久,他眼睛重重一闭,转过身来面对着高暮的方向,而后大跨步朝着高暮冲撞而去。高暮一愣,条件反射要后退,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立在原地,做好了会被杜逍撞倒的准备。在杜逍即将要撞翻高暮的前一秒,他刹住了车,两人面对面而立,离得极近,高暮眨眨眼,手抬起又放下,微微低头望着喘粗气的杜逍。好一会儿,终于,远方一声汽笛响,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站住了,没有逃。”高暮指了指自己脚下,他的双脚几乎全部陷进沙子中,“以后也不会再逃了。”
“……你说的。”
好半天,杜逍憋出了这么三个字,字里行间带着湿润的水汽。高暮听着心疼,试着伸出双臂,微微揽住杜逍,杜逍没有挣脱,他这才稍微用了点力,将人往自己怀里拉。
“我说的。”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二不过三。”
“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的,很多我不好的地方,你只要说了,我就会改。”
“我会看着你。”
“你一定要看着我。”
“嗯。”
一道强劲的海浪打了上来,超越沙滩上的分界线,没过二人的脚踝,一小颗冲上来的贝壳静静平躺在二人之间,珠光闪闪。杜逍下巴抵在高暮肩头,望向藏蓝色的夜空,耳边似乎捕捉到了那寂静的夜晚中,箱子拖地的卡拉卡拉响。那天,高暮站在地上,向上铺心情沉落的他微笑着伸出手,将他从黑暗中,拉到了月光下。窗外的亮光映照在高暮眼中,就像是为他的人生开启了一扇窗户,窗外绿意盎然,花香四溢,是了,杜逍想起来了,那是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