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他说什么?我找他问问釜底抽薪是跟谁学的?我问问他你把他养他成人, 他就是这么报答你的?他还算个人吗?姜颂, 这, 这事儿我管定了。”邢策的声音听着有些喘, 紧跟着关车门的声音, “你在家呢吗?我现在, 就过来。”
姜颂看了一眼寮房里静坐的居士们, 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消消火,晚点儿我去你家找你。”
放下电话他才出了一口长气,把手里的豆奶喝干净了。
这几天在家里,姜颂差不多每天都能睡到十点才起来。
他身上背着参天巨债,睡得却一天比一天踏实。
姜颂觉得这也不能全怪他。
每天顾长浥起了床, 又不拉开窗帘又没什么动静,姜颂睡醒完全靠自己自然醒。
但是今天正月十五,顾长浥早上四点不到就开始叫他。
一开始只是拍他的肩膀。
姜颂不容易醒,咕哝了一声,翻身继续睡。
“姜颂,起来了。”顾长浥轻轻揉他的后腰。
姜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两下眼,“天亮了吗?”
顾长浥捞着他从床上坐起来,“醒醒了。”
姜颂还是没睡醒,下巴搁在顾长浥肩头,“肚子疼……”
以前姜颂就这样,想赖床的时候借口非常单一,只要不起准是肚子疼。
但是他胃口确实不好,顾长浥从来不大意。
他把手伸到他睡衣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腹部,“你肚子没事儿。”
姜颂不动。
“再不起来不及了。”顾长浥含住他的耳垂,不轻地咬了一口。
姜颂一下就给疼醒了,“嘶——你什么毛病?”
顾长浥看他差不多醒了,把床头柜上的衣服递给他,“穿上,今天出门。”
那衣服一摸就知道是提前烘过,暖融融的,干燥柔软。
姜颂憋着起床气,套了半天没从线衣的领口钻出来,气馁地倒回了床上。
顾长浥刚刚伸手扶他,他就用手推开,“你干什么啊?就算我欠你钱,那现在也还是法定节假日!我明天开始上班不行吗?你现在逼我起床就是违法。”
“你欠着的是一块两块吗?”顾长浥居然笑了,“起来,别赖床了,一会儿头疼。”
“我不头疼,”姜颂火气大得要命,“我一觉睡到十点一点儿也不头疼!我被人吵醒才头疼!”
“行了。”顾长浥的语气稍微没那么让人生气了,“我刚刚往海鲜粥里放了锅巴,再不吃就皮了。”
姜颂在床上挺了一会儿,没好气地爬起来继续钻领口。
顾长浥就在一边站着看热闹,也没伸手帮他一下。
吃饱了早饭,姜颂基本也完全清醒了,偏着头问顾长浥,“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去积福寺。”顾长浥把他的大衣递给他,又披上自己的外套。
姜颂一看两个人的衣服都是深色的,“你还信佛?”
原先姜正国每月初一十五会到寺庙里面烧香拜佛,姜颂小时候也跟着去过几次。
只是父亲烧了那么多的香油,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似乎也并未给姜家积下什么福报。
那些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总叫姜颂明白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救苦救难的菩萨。
人不自救,就只剩下灰飞烟灭的下场。
顾长浥从小也没表现出过什么对神佛的敬畏,还没成人就让他送到国外去了,姜颂还以为他也是无神论者。
上车的时候姜颂才发现周秘书也在,大概心里头就有谱了。
顾长浥现在正式转战国内市场,大约是入乡随俗,要去给今年的生意讨个好彩头。
积福寺算是当地据说最灵验、善男信女最多的寺院了,坐落在城郊的和日山上,一年到头香火不断。
十五是个正日子。
姜颂他们停好车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山脚下就已经聚满了来上香祈福的车辆。
和日山不高,但从山下到正殿有近千个台阶。
姜颂一身懒骨头,也没什么好求,“我不拜佛,你们上去就行了,我回停车场等你们。”
“不行。”顾长浥抓着他的手肘,“你必须得跟我一起上去。”
姜颂想名利场上那些事我又不跟着你掺和,我上去也是白上去。
他想了个委婉的说法:“我上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菩萨就算看见我,也未必能觉得你心诚。”
“你现在是我公司里的员工,我又不是让你给我送礼行贿。我就让你陪我走两步路,也不行吗?”顾长浥话说得强硬,眼睛却是微微向下垂着。
他这几句话说得姜颂都有点屈心。
人家债主在家做了半个月饭了,他连这两步都不陪着走,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但姜颂体力在那摆着,走了没两百级台阶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你再往上走几层,”顾长浥托住他一边的手肘,“走到‘小望月’就行了。”
姜颂听说过,“小望月”大约在半山腰上,其实就是就是给香客们歇脚准备返程的地方。
有人从山顶下来,有人登到这里就直接下山。
和日山的前半程每百来级台阶就有一处佛殿,后半程却只有山顶上一座“百岁无忧殿”。
从“小望月”到山顶一共三百多层台阶,人们三拜九叩上去,求名求利,求子孙求姻缘,求平安。
来和日山的人多,但真的要上山顶的却寥寥无几。
姜颂觉得其实也很好理解,前半程能求的神佛那么多,该求的都求得差不多了,何必要花上小半天跪拜磕头?
但是顾长浥要上去,他也不能拦着人家心诚。
毕竟赚钱是大事。
到“小望月”的时候,姜颂还以为周秘书会跟着顾长浥上去,结果却见他跟自己一起留下了。
姜颂怕给他惹麻烦,并不跟周秘书打听顾长浥的事,只是拽着他闲聊了一会儿。
周秘书背着的书包跟个百宝箱一样,一会儿掏出来一杯热糖水,一会儿掏出来两只素包子。
“姜先生,您饿了吗?”周秘书隔不了一会儿就问问他,“我这还带了黄金糕。”
姜颂也不知道这小秘书是不是跟着顾长浥的时候也这么能操心,笑眯眯地问他:“你怎么老觉得我饿呀?我看上去很能吃吗?”
“顾总说您胃口不好,少食多餐不能饿着。”小秘书一本正经的,“而且这一路上山消耗很大吧。”
姜颂忍不住逗他,“你知道我欠着你们顾总很多钱吧?这一口一口吃下去,岂不是越欠越多?”
周秘书依旧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顾总说了,您的资金即将全部冻结。平常衣食住行产生的花销都由他承担,工资也由他亲自发放。”
姜颂猛地一下没能从这个沉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什么意思?我的钱以后由他管着?”
“准确的说,从明天起到顾总给您发工资之前,您的资产是清零的。”周秘书很严谨。
“行,”姜颂早就具备了苦中作乐的基本素质,很快调整过来,“至少你们公司还是包吃包住的。”
周秘书点点头,“还有衣服、差旅和其他消耗。”
姜颂不知道要跟小秘书再说点什么好,咬着后槽牙开始到“小望月”的殿里看看。
“小望月”里其实也供着一座财神,前面的蒲团上跪了一溜香客。
姜颂不求神不拜佛,只是在出门的时候看见殿门口站着个写符的小沙弥。
“施主请什么?”小沙弥见他驻足,抬头问他。
本来姜颂什么都没打算请,但是既然人家问他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走人。
“请平安。”他笑着说。
小沙弥又问他:“请给老人还是小孩?”
“请给小……”他眉毛皱了一下,又改口,“请给朋友。”
小沙弥认认真真写了,诵了一段佛经,把符纸叠方正交给他。
这时候店门口路过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正在小声惊叹:“你看见无忧殿刚挂上的功德牌了吗?居然有那么多个‘九’!”
“爬上去累都累死了,哪有心思看别人的功德牌啊……而且大款有的是,钱对人家来说只是数字吧。”
“啧啧,据说他在正殿供了整整三排长明灯,门口佛坛里的十三炷高香也是同一个人请的。”
“嚯,那排面是真够大的。我听说每年十五慈灯禅师亲自给一人开光,这位大佬今天应该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吧?”
姜颂扫二维码把十元功德转过去,心里有些感慨:有人一掷万金捐功德,而这十块可能就是最后一笔他能自由支配的钱了。
也正常,过去他听说过有生意人给玉貔貅开光,香油钱怕是直接当纸烧都得烧上几天几夜。
邢策就是这时候给他来的电话。
其实初一到现在,顾长浥都没怎么让他出过门。
邢策到家里来了两次,姜颂怕他跟顾长浥闹起来,一直没提公司股份的事。
没想到邢策却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大中午的就来兴师问罪。
消息虽然不明确是谁放出去的,但除了姜颂,也只能是顾长浥自己了。
他捏着那个小小的平安符,微微叹了一口气。
“哟,我说这是谁呢?”吴青山的声音响起来,姜颂就是一阵烦躁,头都没抬就准备走。
“堂弟这会儿才来拜财神,是不是已经有些迟了?”吴青山的声音里带着笑,“姜家改姓顾的事儿,现在没人不知道啦!”
姜颂冷冷地看着他,“那吴总是来拜什么呢?拜恶行不败露,还是拜黑钱滚滚来?”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吴青山笑着摇头,“我说那个话,可是半点儿恶意都没有。姜家姓顾,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现在能甩掉姜家这个烫手山芋,对你可是个解脱了。”
他凑到姜颂跟前,“但毕竟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对我可是太可惜了。早知道今天你的股份都便宜了顾长浥,那还不如早先就交给哥哥我。说到底,咱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对不对?”
姜颂也笑了,“既然你到这儿来了,那就是相信你头顶三尺即是神明。你敢说一句你对我姜家无愧吗?”
吴青山笑得狂妄,“我有愧啊,我当然有愧!我没能劝我年幼无知的堂弟悬崖勒马,最后还是落了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我怎么能无愧啊?”
他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我都对不起我叔啊,我也对不起你。”
姜颂微微眯着眼看他。
“我次次见到你次次说,嘴皮子都磨烂了,你不肯听。”吴青山的笑收起来,“我让你把股份转让给我,你不肯;我让你帮我搞顾长浥,你不肯。那时至今日,我也只能再劝你一次。”
“不必了。”姜颂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不管你听不听,我这个当哥的也要说。”吴青山压低了声音,“既然公司还是给你代管,那你只要不帮着顾长浥,就是帮自家人,你明白吗?”
“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姜颂皱着眉,“你算什么东西你是我自家人?”
“佛祖面前不打诳语,你跟我血脉相通自然就是自家人。”吴青山的笑意森然,“不然你以为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吴总,久违。”顾长浥把眼睛泛红的姜颂拉到了自己身后掩住。
吴青山看见顾长浥,气势就矮了半头,只能昂着头强撑,“没想到顾总也这么有心,还知道大过年的到积福寺来。”
“心诚则灵。”顾长浥微微垂视着他,“吴总又来这种不相干的地方有什么贵干?”
吴青山被他刺了一下,口气更古怪,“说起‘贵干’,顾总对姜家的‘壮举’,的确令人佩服。只不过佛堂圣地,你们这种关系,怕是有碍观瞻了。”
“我们有碍观瞻?”姜颂实在是忍不住,“你能照照镜子吗?你恨不得把‘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几个字写脸上吧?当年学生贷款的事你不知道?你的钱是什么换来的你不知道?”
吴青山的脸色明显变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最好听不懂。”姜颂想起自己明明能确定父亲是吴家杀的,却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证据,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顾长浥重新把他拽回身后,平和地看着吴青山,“市里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发项目,顾氏独家可能难以胜任,开年之后我准备办一个小聚会,吴总要是有兴趣,到时候可务必要来。”
“哈哈,还是顾总算个明白人。”吴青山看姜颂的眼睛里不无嘲讽,“终归是玩儿得起的人才能在一起玩儿,可别像有的人咎由自取一败涂地。”
吴青山得意洋洋地走了。
姜颂的火气下去之后心情有些复杂。
顾长浥拿了姜家的股份就立刻昭告天下,现在又对吴青山示好。
要换在过去他对顾长浥绝没有半点猜忌,但是时至今日他又不能确定到底应不应该相信。
毕竟六年,时间过去太久了。
顾长浥就像是看不见姜颂的目光,转身去找周秘书,“他都吃什么了?”
周秘书实事求是地汇报:“一杯热豆奶,半个素包子,两粒葡萄。”
顾长浥听完,把姜颂冰凉的手抓过去,“饿了?”
姜颂心里头天人交战,有些说不出的纠结。
他避开顾长浥的眼睛,把手向回抽,“不饿。”
顾长浥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用拇指蹭了一下他的眼尾,“从中午到现在就吃了这么点儿,还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