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仰着头让我涂药,眼珠在我脸上和棉签上来回转动,像玻璃弹珠似的水灵。
“哥…”他又喊。
我瞥他一眼:“干嘛?”
“嗯……”他苦恼的哼了个绵长的声,一副有惊天大秘密的样子,把我胃口吊上来以后,忽然欲言又止:“算了。”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死孩子:“说啊,什么事?”
段明风抓起桌上的电子手表看了一眼,夸张的惊呼:“呀,来不及了,”他拽起书包就跑:“哥,我晚上再跟你说。”
不知道我单纯可爱的表弟是从什么时候学坏的,我一整天抓心挠肝,茶饭不思,被这个秘密折磨得连和乔秋雨聊天都心不在焉,她发来消息说今天陪闺蜜逛街,不能和我看电影了,我俩亲过嘴以后隔三差五看电影,几乎把暑期档都看遍了,女孩儿怕晒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活动,游乐场她不去,我想着确实也没什么可干的,压马路无聊,我也提不起劲。
午后烈日当空,南京室外高温逼近40℃,把炙热天空烘烤得一片云彩都没,我躺在沙发上回复完乔秋雨的信息后百无聊赖,开着电视不知何时就睡着了,醒来时黑云压城,仿佛世界末日般骇人,屋外雷声滚滚,大雨滂沱。
我一个激灵捞过手机,四点二十,忙不迭拿起雨伞出门,段明风四点半下课,出门的时候没带伞,我得快点儿去接他。
从我家走到商场要十五分钟,我路上顶着大风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想起他说过补习班老师上课之前会统一收手机,便发了短信,让他在教室等我,别乱跑。
段明风一直没回短信,我上二楼找他的时候已经四点四十分了,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培训机构门口只聚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其实很多来上辅导班的学生并非自愿,跟段明风这种三好学生不一样,他们大多是叛逆期成绩烂,放了暑假家长没空管,就强行塞进辅导班让老师管。段明风前两天跟我唠嗑的时候说隔壁高中班的男生会在商场厕所里抽烟,初中班和小学班的孩子只能去别的楼层上厕所。
我走到门口闻见一阵未散的烟味,皱了皱眉进去找段明风,前台接待瞄了我一眼,我穿着篮球大裤衩和拖鞋,确实形象不佳。
我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上去咧开嘴:“姐姐,我找段明风。”
她压根不管事,抬手一指:“自己进去找吧。”
我越往里走烟味越浓,在找到我表弟之前,我竟然先看见了我女朋友乔秋雨,她抱着一个男生的胳膊神态焦急,而我表弟的翻盖手机在地上被男的踩得四分五裂。
第14章
跟段明风打架的男生染着一头稻草似的黄毛,抹了发蜡搓成鸡冠头的发型,他的头发就像暴雨梨花针一样插在头顶上,我拿拖鞋拍了四五下,愣是坚挺的竖着,后来我每次看到染黄毛的人就生理厌恶,太难打了,我这辈子打过最难打的架就是跟黄毛男的这场硬仗。
当时段明风被两个小瘪三架着往书柜里塞,我脑子都来不及反应,伞就砸了过去,至于我女朋友乔秋雨和黄毛拉拉扯扯,我暂时没空管。
我表弟打小就是个菜鸡,我印象里他总是被人欺负的那个,性格说好听了是斯文有礼,说不好听就是阴郁内向,他几乎不和同学来往,手机里一个朋友的电话都没,早些年他还挺亲王守中的,因为十岁那年和姑妈见面的事,他渐渐也拒绝了亲情。唯独对我有种莫名的依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我是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他依赖我,所以我看不得别人欺负他。
“把他塞进去!”黄毛嚣张的喊。
段明风看见我,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哥…”
他瘫在柜子里,死命蹬腿挡住门,那两个小瘪三一人一边想把门关起来,我冲上去一脚踹倒左边的小瘪三,黄毛骂了句:“草!哪来的**?”冲上来和我干架,乔秋雨的尖叫像平地一声雷似的格外刺耳,我一打三有些吃力,被摁在地上,段明风从柜子里爬出来,手足无措的哭。
我蹬开一个小瘪三,大喊:“帮忙啊——”段明风这才哆哆嗦嗦拿起扫帚对着他们一通乱打。
混战中我和黄毛扭打在地,他一边打还一边骂脏话,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气得我捞过拖鞋扇他嘴巴子,他力气不小,一看就是个不良学生,没少干仗,我只庆幸自己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学过几年散打,知道怎么反守为攻,我趁他躲拖鞋的空隙把他掀翻在地,紧接着我大脑一片空白,气急了只想着拿拖鞋拍他脑袋,没顾上段明风。
等我把黄毛嘴巴子抽得鲜红一片,吐不出一个脏字儿的时候,我表弟已经被关在书柜里了。
那俩小瘪三约摸是初中生,胆子没黄毛大,看我从地上起来,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我再往前一抬手,两人就屁滚尿流的跑了。乔秋雨吓得瘫坐在一旁,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真够讽刺的,她是我女朋友,我打架打赢了,她不来为我喝彩,反倒一副怕我打她的模样。
段明风在柜子里疯了似的捶门,我抹掉眼皮上火辣辣的血水,在地上找钥匙,那俩小瘪三把钥匙扔在垃圾桶里,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柜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了,我在外面一直喊段明风的名字让他别害怕,我知道他小时候被关车库有心理阴影,但没想到那么严重,开锁时我能听见他闷在柜子里的喘息,像缺氧似的特别响,钥匙捅了几下都没捅进锁眼儿里,我心直哆嗦。
柜门一开,段明风侧坐在里面像脱水似的,失神的眼珠瞪着不知何处,惨白的脸上全是冷汗。
“明风…出来,没事了。”我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我把他抱出来,他头上摔楼梯的伤口又裂开了,血蜿蜒的流到眉毛里,又从眉毛里分成三股,流进眼睛里,右眼珠血红的,看起来格外渗人。
他可能是太疼了,也可能是被吓的,我捞起T恤下摆擦他的血,他扑进我怀里死不撒手,好半晌才呜呜的哭出了声,我心下稍安,能哭就好。
我搂着段明风出教室的时候,乔秋雨把黄毛扶了起来,她喊了我一声,说想谈谈,我头也没回,倒不是我有多潇洒,只是我急着去医院,段明风这嘤嘤怪,哭得我心急如焚。
第15章
医生给段明风裂开的伤口消毒,段明风的叫声堪比杀猪,我坐在另一张床上,右颧骨肿了,眼皮上有一条挠破的小口子,护士一边给我处理一边笑说:“他是你弟弟吗?”我尴尬的拉开帘子对着隔壁床的段明风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无果,我表弟捂住嘴巴,呜咽声就从鼻子里跑了出来。
医生提到口子如果裂开太大需要重新缝合,我表弟的屁股已经抬了起来,医生赶忙说:“你这个用不着!”我无语的走过去把他摁回床上,这点出息…
出门接段明风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事故,我裤兜里只揣了一张毛爷爷,打车到医院花了二十,挂号加取药六十六块五毛,我拉着段明风走出医院门口时,风雨交加,我俩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只有一把呲了伞骨的破伞在风雨中飘摇,脑子里出现了济公的主题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我掏出仅剩的十三块五毛:“钱不够打车回家。”
雨水斜着打了过来,段明风贴近我身旁,接过十块纸币和四个钢镚,抬头看看我:“?”
我叹了口气:“把你卖了吧,家里穷。”
段明风立刻死死抱住我腰,嘴唇不高兴的嘟着,眼里却是憋不住的笑。
我捏了捏他的脸:“诶呦,这个小朋友真会撒娇,我有点儿舍不得了。”
段明风笑嘻嘻:“舅妈下班了吗?打电话给舅妈吧。”
“手机没电了。”我惆怅的向街边看了看:“走吧,去报亭打个电话。”
打电话只要五毛钱,我妈火急火燎的勒令我们原地等待,我想着还剩十三块呢,脸上火辣辣的疼,想买个冰淇淋吃,结果段明风这小扫把星手一摊,十块钱就被风吹跑了,我拉着他雨中追钱,眼睁睁看着十块钱顺着湍急的污水漂进了下水口。
“本来可以吃可爱多的你知道吗?”我和段明风蹲在马路牙子上,他吃小布丁,我吃冰工厂,人生啊,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这一天实在太惨,回了家被爸妈轮番声讨,晚上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乔秋雨发来消息说分手,哦,又加一条,我失恋了。
夜里十点,段明风跑来我房间,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个跟你亲嘴的姐姐,经常来培训班找乔轩…就是跟我们打架的男生。”
我拉他一起躺着,心拔凉拔凉的:“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
段明风自顾自焦急的说:“今天她又来了,我想拍个照片,被他们发现了。”
我心想:呵,女人,说什么和闺蜜逛街,原来是绿我。
“哥——”段明风忧心忡忡:“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反正她喜欢的人不是我,我顿悟了,难怪她和我一起时总是高冷女神范,爱意是装不出来的。但好歹我追了她两年,说不伤心是假的,被人比下去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对方还是个黄毛小混混,乔秋雨她眼光也太差了。
我正愤懑,段明风忽然撑起身体亲到我脸颊上。
他嘴唇蜻蜓点水般一碰就离开了,只留下濡湿的唇印,我愣了一瞬就理所当然的笑了:“干嘛啊?安慰我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哥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放心吧。”
我抬手装作嫌弃的擦他留在我脸上的口水,段明风似乎很紧张,我给他的亲吻行为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他还小,表达安慰用亲吻很正常,就好像我小时候去湖南,看见他哭,也会怜爱的亲亲他。但我其实心里隐约意识到:他已经十二岁,亲他十八岁的表哥是有些怪异的,因为他已经清楚的知道亲吻是情侣表达爱意的行为。
只是我当时不愿意细想,也不敢细想,我宁可当作是他缺爱,他太依赖我了,把我当爸爸。男人都有一颗当爸爸的心,我也不例外。
“哥,你别喜欢她。”段明风伏在一旁,半边脸压在枕头上,嗓音颤抖。
我大剌剌的揉了揉他头发:“知道了!我这么帅,还愁找不到下一个女朋友吗?哈哈…”
段明风没再说话,他流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大块,而我心烦意乱,叫他回自己房间去睡。
开学后,乔秋雨找过我一次,让我不要把她和乔轩的事说出去,我已经平息的怒气一下窜了上来,我说:“我没那么闲,但是你叫那黄毛怪别在我面前出现。”我补充道:“也别找我表弟,不然我弄死他。”
乔秋雨脸涨得通红,拽住我:“对不起,他脾气不好,我拦不住他。我替他向你和你表弟道歉,真的对不起。但是你表弟拍的照片呢?可不可以让他都删掉。”
我不耐烦:“我表弟手机都被他摔坏了,哪来的照片?”
“不是,他说他拍了很多张…”乔秋雨急哭了:“他有没有发过给你?求求你了,都删掉。”
她说求求我,我从没见她如此失态,我扯开她的手:“你在害怕什么?就算被老师知道谈恋爱也没什么吧,再说了,那黄毛也不是我们学校的,你都敢跟我谈恋爱,还怕跨校被发现吗?”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乔秋雨答应跟我谈恋爱可能是为了替黄毛做幌子。
我直觉她和乔轩之间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无可奈何,终于说出她的秘密:“他是我继父带来的,名义上是我哥哥。”
我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倒有点儿可怜她:“那你们也没血缘关系…怕什么。”
“不行,我爸妈都是思想保守的人,他们怕人说是重组家庭,从山东搬来南京,还把我改姓乔了,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妹,你不懂,他们不会同意的。”她虽然这样说,眼神却倔强:“只要你不说出去,我和他就不会被爸妈发现,以后我们会出国…”
我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保守她不为世俗所容的秘密。
她喊住我:“赵易岚——对不起,谢谢你…”
我头也没回的抬抬手:“别发好人卡。”很奇怪,我失恋的伤心劲儿突然就消失了,我甚至有点儿佩服她,为了爱一个人,处心积虑的谋划,揣着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就拆墙的勇气。我还好奇,她最终能不能如愿以偿,黄毛那小混混又会不会辜负她。
第16章
高三这一年在光阴里好像一张被折叠过的纸,展开细看每一天都精疲力尽,合起来却不过转瞬即逝。
我妈希望我出国,但爷爷希望我走从政的路子,他在家一向是一言九鼎的作风,我妈作为儿媳不能直接顶撞他,战火就蔓延到我爸身上,我爸受了夹板气,一头是爹,一头是老婆,没办法只能私下找我合计,最后敲定我先考军校,考不上再出国,我爷爷和我妈各让一步,暂时休战。
一本军校录取分数线高,达到分数线还要体检加面试,我平日吊儿郎当,这一年却不得不埋头苦读,有一回半夜三更,我去厨房倒水喝,经过爸妈房间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段明风和王丝甜,刚要凑过去听,他们似乎察觉到我的脚步声,都不说话了。
我写完卷子大约夜里一点,给段明风发消息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他没回,我想这么晚了他一个初中生肯定已经睡了,没一会儿我抓着手机也迷糊过去。
谁知他竟打电话给我,夜里三点,我看也没看就摁掉了,高三缺觉,起床气特别重,他打来第二次我火冒三丈,闭着眼接起来便语气很冲的问:“谁啊?大半夜的有毛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