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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覃来过两次,对这地方不算太陌生。
他跟郑东庭同级。家里放高利贷的同学和家里有精神病的同学,在某段时间里,活在其他人议论中的程度还算是平分秋色。
如此一来,彼此看不太对付应该也是正常的。
办公室的门开着,在走廊里就能听见混不吝的有色笑话,里头三个称兄道弟聊得挺开心。
秦覃站在门口,抬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板。
郑东庭盘腿坐在旧得掉渣的皮沙发上,大冷天里穿着件背心,皮肤黝黑,露出的胳膊上新旧疤痕一道叠着一道,指头夹着燃掉大半的香烟。
瞥见秦覃,他立刻用那把被烟熏哑的嗓子给足了反应,“诶呦!呦呦呦,看看这是哪家的少爷来了?啧怎么还愣着啊,还不赶紧倒茶?”
“不用。”
秦覃开门见山,“秦涛又来找你借钱了?”
“啧。”
他好像觉得这句话很可笑,没有回答。亲自起身拿一次性纸杯去饮水机接了半杯水,放在凌乱的茶几上,斜眼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把烟头摁灭在脏兮兮的烟灰缸里。
茶几上放了只果盘,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瓜子薄荷糖甚至还有钥匙扣,和一只戒指。
“来都来了,连门都不进?不太礼貌吧。”
沙发左右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一高一胖,同时站起身走向秦覃,半强迫式地盯着他走进屋里。
郑东庭双腿岔开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了,也跟我聊聊上大学什么感想吧?让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开开眼界。”
“你们赶紧去把门关上啊,别让咱们少爷再受了凉。”
“是,东哥,烟灰缸也满了,我倒外头去。”
高个子的年轻人端起烟灰缸往外走。秦覃视线跟着他跃出门外,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接着这预感就得到了证实。
“东哥,东哥!这小子在外头鬼鬼祟祟,不知道干什么的。”
“……”
文颂就只等了一分钟。刚拿出手机看完时间,就跟眼前这高个子的人对上了视线,不由分地说被攥着胳膊强行拎进来,“放……喂!”
秦覃把他拉到身后挡住,警告地向旁边扫了一眼,“我朋友。”
心里几不可闻地叹气。
早知道就直接让他去楼上等了。谁能料到这里头居然养了个爱打杂的勤快打手。
郑东庭上学时就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成绩太烂又早早辍学,跟着家里到处收账混社会到现在,一双眼睛毒得很,盯死在文颂身上没有挪半分,语调奇特。
“噢~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小东西挺漂亮啊,还带着口罩,一般人不给见?给哥几个也开开眼嘛。”
话音刚落,屋内三人同时笑得很难听。
文颂膈应得不行,大概明白秦覃为什么不想让他跟来了。
郑东庭晃晃悠悠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踱步到他身边,“怎么,不叫人?看不上哥哥这地方,话也不愿意说?”
文颂别开脸,不自在地捏了下口罩,闷声道,“感冒了。”
“啧,心疼人。”
郑东庭伸出了手,怜惜地摸他脸蛋,“这天一凉,就得多注意。”
那只指头焦黄的手上布满浓重的烟味,文颂刚想躲开,看着它停在离自己眼前几公分的地方。
秦覃握住那只手丢到一边,冷淡地说,“我男朋友。”
“……”
文颂没说话。郑东庭却反应过度地吹了声口哨,腮边的肌肉抖动着,夸张地举起两只手示意,一边后退一边调笑,“好,好好好,不碰。不碰了行吧?你看你,啧,上学的时候就开不起玩笑,现在怎么也还是这个样。”
他悠闲地退回沙发坐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摸起打火机,噌的一声擦着了火,点燃另一根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里的烟上。但他一口也没有吸,甚至没往嘴边送,瞳孔往上翻,直勾勾地盯着文颂。
“不过我看着你这小男朋友,这双眼睛,怎么长得这么像我老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唠!
还有一更
容我再修改修改
零点更
第54章
话音刚落,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了味。
离得近的大高个显然是从那句话里领会到什么,手里咔哒一声甩出了折叠刀。文颂听见响声时又被往后推了一把,都没看清他们的动作, 眼前一花,那人就半跪在地上, 持刀的那只手被秦覃踩在脚下, 折叠刀在地上滑出去好远。
“去门口等我。”
文颂屏住呼吸退到门外, 心情焦灼得更厉害, 担惊受怕地帮他注意着楼梯口的动静。
郑东庭动都没动,只是表情阴冷地看着他,“怎么着少爷, 今天来是来找我茬的?”
秦覃说, “是来还你钱的。”
“……”
秦覃背对着门口,文颂看不清他的脸色, 但能看到郑东庭的表情。在真正的对峙中, 电视剧里曾看过的表演都不如此刻鲜活。他甚至觉得看过的节目里只有在《动物世界》中才出现过最相似的眼神。
那是种在狩猎本能出现时, 判断是否能够一次性咬杀猎物的表情。两个人对视了相当久的时间——又或者只有几秒, 在那段对峙里, 时间失去了原本的计量意义。文颂紧紧握着手机, 心跳越来越快,已经做好了一键报警的准备。
倏忽间, 郑东庭脸上的肌肉控制发生了变化。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计算器扔在身边的胖子脸上, 伸长双臂扒着沙发靠背,放声大笑,“给他算!好好算算!”
“……”
在无声的对峙里,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刚才的一系列变故好像都没发生过,他不再针对文颂紧盯不放了。文颂悄悄松了口气, 刚刚攥得太紧手机硌得掌心都疼。再看向秦覃的身影,绷紧的后背似乎也有些微放松。
那个胖子拿出了秦涛的贷款记录,从半年前开始清算,本金不算高。但连本带利累积到现在,是连文颂听到都要皱眉的数字。
“我会每个月还三分之一,年底还清。”
秦覃的声音却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望着茶几,“别再去找他,也别再借给他任何钱。”
“这我可保证不了。”
郑东庭无所谓地摊手,“万一他又来求我呢。”
“如果你觉得借给他的钱还能从他身上收回来,那就随便你。”
秦覃说,“我只替他还这一次。”
但这些欠款明明就和秦覃无关。原本好端端的在一起看照片聊故事,突然这笔飞来横祸就落到了头上。
为什么别人惹的祸要让他来买单。
文颂看着他们交钱打收据,知道自己无权插手,一口气堵在心里很不好受。秦覃却能如此迅速而冷静,甚至熟练地处理这一切。就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飞来横祸,连生气的时间都懒得花费了。
他对秦涛的印象原本还停留在一个受到逼迫落魄失意的可怜人,此时却一瞬间跌入谷底,比起可怜更觉得可恨。
当一切手续办妥,他以为今天的不幸就要到此结束。秦覃也的确收起手机和收据,已经打算往外走了。
但那些冷静终究没能坚持到最后。秦覃看着茶几上脏兮兮的果盘问:
“这戒指哪来的?”
郑东庭脸上涌现出某种暧昧又奇异的神情。仿佛从他进入这个房间到现在,整个过程里就等着他问出这一句,“你也认识这个?哦看我这脑子,你当然认识了,这是从你亲妈的手上摘下来的嘛。”
“可别误会,咱们兄弟几个干不出那么惨无人道的事。还不是借了钱还不上惹得祸?这东西又不值几个钱,我还是心肠太软,让人拿它抵债。送都送不出去,只能扔在这哄小孩儿玩。”
郑东庭笑眯眯道,“正好年底我老婆就要生了。到时候有空来喝喝喜酒,热闹热闹嘛。看在这戒指的份上,呸,应该是看在你们家实在可怜的份上,就给你们免了份子钱,也不是不行。”
“……”
他们三个又发出那种难听的笑声。文颂无言以对,厌恶地低垂着视线。秦覃只是问了那句就没有再说什么。往外走,拉着他下楼梯,步子很快,“我送你回学校。”
“……等等。”文颂挣脱了他的手,看一眼刚刚脱离的房间,压低声音问,“你还要回来的对不对?”
秦覃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下楼梯,“你别这么聪明行不行?”
“……”
他在门口一直看着。秦覃从注意到桌上那只戒指之后就频繁地投去视线,显然对那东西很在意。
“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大胆的想法忽然出现在脑海里,紧张和兴奋似乎隐约压过了害怕。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成果也派上用场,文颂指了指墙角让他往上看,“楼道里的监控是坏的,那个房间里面好像也没有摄像头。”
“……”
又来一次。秦覃满心都是即将按耐不住的焦虑和烦躁,被这无关的一句莫名熄灭了大半,好笑道,“你怎么还想到要观察这个?”
文颂叹气:“神奇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也没特意想着要观察,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观察完毕并且记在脑子里了。
难道是有当特工的潜质?
秦覃思索几秒,低头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文颂点点头,揉着发痒的耳朵小声说,“那你小心一点啊。”
“你也是。”
秦覃下了楼,一楼的店铺前仍旧没有行人。他在那辆刚刚洗过的车边转了一圈,抬头往楼上望去。文颂从三楼探出个脑袋,伸手朝他比了个ok。
秦覃不由自主地笑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对他而言好像是幼儿园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感觉,不考虑后果的恶作剧。还挺开心的。
他把楼下半满的大垃圾桶拖到车边,举起一股脑全倒在了前车窗上。又找了块趁手的石头,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狠狠一砸。
巨大的破碎声里,报警器尖锐地响起,路口那只护院大狗狂吠起来,整条巷子都能听得到。
二楼很快有人出来看楼下的动静,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哥……东哥!妈的肯定是刚才那个,小兔崽子!把你车给祸害了!”
“……”
郑东庭就这么一辆爱车,出来站在二楼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冒火,“操他妈的畜生!给老子追!”
文颂手心冒汗,躲在三楼紧盯着他们的动静,确认三个人全都去追秦覃,飞快地跑下楼,走廊里空无一人。
他回到了办公室,在茶几上找到那枚戒指握紧在手心里,片刻不敢停留,转身离开办公室。
刚踏出一步,迎面跟来人撞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文颂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走到了尽头。
无论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回来,他都肯定打不过!
刚才说要这么干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能做到的。不过一秒钟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转瞬过去,当他把目光投向来人时,才发现对方并不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来时路上遇过的那个女人,“你……”
“快走吧,他们马上就会回来。”
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看见文颂出现在这里也愣了一下,接着却安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抱歉,谢谢你。”
来不及说许多,文颂朝她鞠了一躬接着往外跑,绕到楼梯的背面,焦急地等待秦覃过来接应。
那些人气急败坏的,大概不会立刻想到有人干了坏事还会往回跑,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出调虎离山的戏码,一唱一和的两个人也已经脱身了。
秦覃在巷道里绕了个圈子折返回来,很快就出现在墙根下。看着他笨拙地翻过楼梯栏杆,从两三米高的台阶外往前倾身。
跳下去前,他不可避免地迟疑了一下,头脑中一片空白。
现在他很确定,兴奋和紧张已经压过了第一次干这种坏事的恐惧感。这不太正常,但他似乎在享受这样失控的情绪。
明明是风平浪静的天气,却觉得自己的衣角被吹得猎猎生风。心脏砰砰地跳得巨大声,好像漫画里主人公被加以高光的命运时刻。
秦覃抬头看着他,如同仰视一团初生的火,缓缓张开怀抱。
“跳。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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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下午,一个旷课一个旷工。
文颂惊魂未定地坐进出租车里,摘掉口罩,听见秦覃说,“是不是得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他还没缓过劲儿来。
秦覃笑意明显:“庆祝你人生中第一次干坏事没被抓。”
“……”
文颂眨了眨眼,缓缓地低头捂住了脸,肩膀颤抖,笑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片刻后更加不管不顾地放开手,瘫在座位上笑得停不下来,把司机都吓一跳。
“好玩吗?”
“太吓人了……但是好玩!”
他摸着肚子回味这场冒险给予的体验感,把自己摸饿了,“去吃东西吧!我现在好像能吃下一头牛。”
“行。”
秦覃愉快地向司机报了家牛肉火锅店的地址,听见他说,“啊,这个给你。”
文颂从中指上把戒指撸下来,刚刚一路都握着拳头怕会掉在半路上前功尽弃,手心里都攥了几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
秦覃却摇头道,“你留着吧。”